3第三章
冬去春已來,雖初春的寒意未消,含章殿兩位公主住處內的仙都園已是繁花錦簇。
園內前庭植沙裳,後園種烏椑,梨樹夾雜在一眾翠色的柏木里,新綻的鮮嫩小花尤為可愛,園中四季景長新、樹長青。順着林間人工所開河渠縱深而入,東為望春,西為臨秋,俱是公主寢所。
當今陛下與燕王的幼女三公主前日發了熱,飲了柴胡湯后雖身體不再滾燙,只是仍然意識未明。
午後皇帝陛下來看望女兒,三公主的一雙貼身侍女楚玉、楚佩立在內堂外隨時聽候吩咐。
楚佩年小,趁眾人不注意便伸頭往裏窺去,見三公主仍然雙眼緊閉,人卻微微顫抖起來。
一隻通體雪白的番貓原在榻上趴着玩耍,不時露出嘴角一圈花紋,正是陛下的愛寵“銜蟬奴”。
這貓也精怪,趁陛下與侍人說話的當口,便竄到公主身上似是要取暖,到處拱踩,甚而追着自己的尾巴亂轉。待三公主不適要喃喃,這貓便一爪蓋在公主嘴上,異色雙眼炯炯有神。
這哪是貓,簡直就是狐狸精。
楚佩瞅着心急如焚,不禁就“哎呀”一聲。
女帝似有所感,回頭正見銜蟬奴在玩鬧,便如一個嬌寵幼兒的母親一樣上前將它抱起,嗔怪道:“阿奴,你又頑皮。”
曹姽恍惚中聽到母親柔和的聲音在喚自己“阿奴”,無數次惹了亂子之後,母親總是這樣無奈而薄怒地抱怨自己。
先帝已仙逝十餘年,這熟悉的呼喚讓她頓起孺慕之心,加上那重物不再擠壓自己前胸,曹姽深深吐出一口濁氣來,眼睛徐徐睜開。
初春午後的金色日頭投在面前的婦人身上,輪廓都籠罩着灧灧的光,周身似乎都暖融融的。
雖看不清母親的面目,但曹姽的心裏好像有什麼將要滿溢出來,甚至無心去想自己為何還能置身此時此景。
女帝曹致貴為國君,顯少做女子裝扮。
一身玄色暗織錦繡的袍服便將二月濟濟的春a色按壓下去,儘是端和凝重,只腳下一雙金線重瓣蓮紋的厚底漆木履,行走間才帶出點女身的別緻來。
見榻上的女兒醒了,曹致忙吩咐醫官上前查看。曹姽此時不過十歲孩童,燒了兩日便精神大減、渾身無力。
楚玉、楚佩聽了傳喚進來,將公主的一隻手腕輕輕從被中拿出,讓白鬍子醫官診脈。
老醫官閉目凝神切了片刻脈,便道公主已無大礙。只是稚齡孩童神魂不穩,公主因受了驚嚇以致發熱,餘下數日還需好生靜養。
醫官又開了溫和補身的方子,由女帝吩咐下去,臨秋齋里凝滯了兩日的緊張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
曹姽一雙眼睛乾澀異常,卻在診脈時極力看着面前人。想喊一聲“母親”,無奈喉間沙啞。曹致手裏撫着銜蟬奴,溫情地看着宮人在榻前為女兒忙碌。
只有曹姽知道,她對着誰表情都是恰恰好,恰當得無可指摘。只是醒來那聲“阿奴”,她已知母親喚的是懷裏的那隻畜生。
不由地心裏便怒罵一句“該死的畜生”,尋思哪日就將它丟進護城河裏去。
與銜蟬奴兩輩子的新仇舊恨算在一塊兒,曹姽饒是還躺在床上,那股憤恨勁兒已足夠讓番貓感覺危險,登時就毛髮抖起,“咪嗚”一聲往曹致襟前鑽。
曹致連聲安撫“阿奴莫怕”,一邊把貓兒交給身後黃門,細心囑咐道:“阿奴許是嚇着了,你們帶它到園子裏逛逛。”
再看榻上女孩,病中原就蒼白,反倒因氣怒而臉頰添了色。
曹致暗嘆口氣,在榻沿落座:“觀音奴,朕見你往日天不怕、地不怕,台城內除了朕,誰都奈何不了你。這觀音奴的乳名也是你父親寵愛你,希望你得菩薩的眷顧,特地為你取的。如今梵境大師要為永寧寺做八部天龍圖,選你為龍女入畫,你反被台城所藏修羅圖所嚇哭鬧不止,素日的蠻勇到哪裏去了?”
聽母親這麼一提,曹姽才記起幼時曾有過這麼一樁事情。
十歲時自己大病一場,卻早已忘記緣由,總之不會是為了那八部天龍圖。
所謂八部天龍,其一為雙面阿修羅,男面極丑,女面絕色。因阿修羅有美女而無美食,帝釋天有美食而無美女,兩者常因嫉妒搶奪相互征戰,此為“修羅場”。
只是曹姽望着猶在面前的母親及她懷裏還是幼貓的銜蟬奴,心知自己那恍若夢中的前世與今生恐與那八部天龍關係匪淺。至於以她入畫的龍女,就是傳說里婆竭羅龍王的女兒,最後成了佛的那位,為觀音身邊玉女,亦是八部天龍之一。
她此刻喉嚨火燒火燎不便出聲,示意楚玉給自己喂水,順便打量清楚舊日的臨秋齋,這才沙啞着嗓音慢慢道:“母親,不過是風寒,與那……圖有何相干?待病全好了,我還要上雞鳴山踏青游春,順道看望梵境大師。”
曹致不防她全盤否認,當下也有些猶疑,須知這次曹姽病得委實不輕,聽服侍的宮人說就連昏睡時也是不斷地胡亂夢囈,只是這三女觀音奴性格最是乖僻倔強,她也不好強逼,便安撫道:“春日漫漫,也不急在一時。你大病初癒,應當好生休息。”
說完給曹姽掖了掖被角便起身,臨走仍不忘吩咐隨侍的黃門:“這個時辰,銜蟬奴恐是餓了,朕要往太極殿東堂議政,把它帶到那裏去喂。”
南人喜食魚類,更擅做魚乾。只不過曹致貴為皇帝,所養的貓飲食也是精極細極,哪裏會用魚乾果腹。膳房裏有為它專司飲食的侍人,今日膾河裏的鱸魚,明日膾海里的鯔魚,片片生鮮的魚片如秋蟬之翼,不足擬其薄。
這話自然躲不過曹姽的耳朵,這會兒她又虛又餓,暗想自己只得清粥下肚,那畜生卻好吃好喝,不由更是心頭火起,也不耐煩說話,翻身朝里再不理人。
曹致自然不會和她計較,也無暇計較,一眾臣子現時都在東堂候着呢,女帝便在宮人的前呼後擁里離開了含章殿。
不想皇帝陛下前腳才走,曹姽喝了水進了幾口粥還不及閉眼,門外又是一陣嘈雜紛亂的腳步聲,遠遠傳來女孩“咯咯”的笑聲更是讓她腦仁發疼。
曹姽心知來者是誰,急急吩咐楚玉和楚佩出去以自己已經睡下的借口攔着。可兩個宮女如何攔得了門外的貴主,來人不過比曹姽大上些許,艷麗的裝束里難掩不合宜的稚嫩,通身氣派幾乎要照亮臨秋齋。
這便是望春齋的主人二公主曹嫿,她想是走得急,臉頰緋紅,縷金散花蜀錦大袖衫的衣擺還揚在身後,端的是華麗嬌艷。腰裏繫着提花金枝的間裙,層層褶褶,恰是建業城裏士族少女近日流行的款式。
因層褶越多所費布料便越多,竊國的司馬氏興起了奢靡攀比之風延續至今,連當朝公主都沒法在一身裙子上免俗。這樣的繁織錦繡,百人作工尚不能衣一人,更不知害得多少綉娘早早毀傷眼睛。
曹姽看的自然不是姐姐的裙子,她擔心的是曹嫿頭上快要戳破天的假髻。因二人的父親慕容傀乃鮮卑大單于,三兄妹中唯曹嫿的頭髮稀疏泛黃,她心中忌諱旁人笑話她是鮮卑黃須奴,自懂事起便慣戴假髻。
年紀越長,髮式越多變繁贅,其時高門士女也興戴高髻,無人覺得曹嫿此舉有何不妥。
女帝自己儉省,卻並不苛待兒女。望春齋里專門辟了間籠頭閣,俱是金絲所編的成排籠頭,其上擺着上百的假髮高髻。
曹嫿雖年不過十二,只能結少女的髮式,但時興的靈蛇、反綰、涵煙、芙蓉歸雲、翠眉驚鶴也是樣樣不缺。
曹姽甚至記得就在年初曹嫿得到了縣公主的食邑,特特安排了一間別館,着人搜羅民間秀髮烏黑豐盈的女子,養了數十人用以取發,周遭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裏頭做的是佛事。
這等小女兒的胡鬧自是沒人放在心上,倒是曹姽記得數年後這姐姐早夭,那處別館漸漸成了有名的尼姑庵堂。
想到姐姐早夭,曹姽一時沒有做聲,曹嫿已闖了進來。她入內到處張望,飛仙髻上簪環叮噹作響,掩鬢的朱紅琉璃垂珠串熠熠生輝。
曹姽透過床幔見她朝自己看過來,趕緊閉上眼睛裝睡,曹嫿見妹妹還有氣無力躺着,便訕訕然移到床前,低垂着腦袋道:“母親果然待不足一刻便走了,真教人好生失望。阿奴,你說你怎麼就被一副畫兒嚇病了呢?”
貼得近了,曹姽聞到她身上貢品紅藍花燕脂的味兒,頓覺才咽下去的粥於胃中翻滾,又怕她這樣歪着腦袋說話,頭上高髻不慎砸到自己身上。
於是只好裝作才醒轉的樣子,讓楚玉服侍自己坐起:“與畫有什麼相干,不過是回來時吹了風的緣故。”
曹嫿看穿她裝睡,更加興緻勃勃:“你病的這段日子,建業城內拜謁八部天龍圖的人絡繹不絕,待你病癒,咱們也去瞧瞧如何?當日梵境大師入宮給母親解經,一見了你就說可為龍女入畫,母親可歡喜呢,可惜你這龍女卻戰不過阿修羅,讓人此番好生擔驚受怕。”
說罷曹嫿便笑起來,曹姽也不怕她此時在自己的地盤作怪,起意偏生要戳她那顆嫉妒的心:“梵境大師生就慧眼,一眼就將我相為龍女,可惜龍女得道時年幼,加以成日才成大器。據說婆竭羅龍因此最愛這個女兒,別的子女都不入眼中。龍女其後成了觀音身邊玉女,阿爺娘親當年為我取乳名觀音奴,現在才知是這番大道理。”
因病體未愈,曹姽這一番話說下來已是氣喘,偏偏聲音粗噶刺耳,一直刺到曹嫿的心尖上,登時胸口就鼓鼓的起伏不定。
楚佩收到楚玉的眼色,趕緊往門邊挪了兩步,以防二公主發怒不好收拾,她好去請陛下身邊的荀姑姑來當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