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死敵
寒冬臘月,朔風呼嘯,一丈見方的小屋子冷如冰窖,窗紙早破爛不堪了,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吹着床上打滿補丁的臟污薄被。
被子下躺着姜照,唐國公府二房的小夫人,昔年錦衣玉食,如今不若豬狗。
二夫人容不得她,將她移出府第,打發到荒廢別院也就罷了,連主屋也不給她住,只將她丟在破爛雜物房的破爛床上,身邊沒留一個伺候的僕役。
她在這裏躺了幾日,水米未盡,病入膏肓。
屋子裏有老鼠,而且不太怕人。畜生很知道冷暖,床雖冷,因為有她微弱的體溫在,卻是屋裏唯一存些溫度的地方。自她躺進來不久幾隻老鼠就竄到床上,先還只貼在被外取暖,後來索性鑽進被子,和她同衾共眠。
她看不見它們,二夫人一盞湯藥瞎了她的眼,她只能感覺到它們個頭的大小,粗糙的皮毛,以及鋒利的牙齒。
“我的肉好吃嗎?”
不知第幾日開始,她冰冷僵硬如屍體,再沒什麼體溫可言了,幾隻小老鼠在她裸露的手上磨牙許久,終於有隻大老鼠咬了她一口。大概是以為她久久不動已經死了,想用她飽腹充饑。
她覺得疼,但其實也並不怎麼疼,或者說,疼與不疼,於如今的她而言都是無所謂的。
而且這點子疼,比起不久前受過的酷刑拷打,實在不值一提。
下意識反手握住了老鼠脖頸,力氣不大,速度也不快,那老鼠卻因在被窩裏安逸慣了一時不妨,被她抓個正着,加上被子捂着,慌亂間沒找到逃路,只管扯着脖子尖叫。
她枯瘦如柴的手裏握着老鼠,只感覺到一團肥碩的肉在手心亂動,觸感粗礫而噁心。
但她不覺得臟,也並不怕。
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可嫌棄的?
“好吃嗎?”
她笑着,再次問了老鼠一句。
這次那畜生大概是清醒了,用力一掙,猛地掙開她的手,哧溜溜帶着一窩崽子鑽出床被,悉悉索索遠去。
“還以為你們多大膽,原來不過如此。”
姜照微哂。
先是用她取暖,繼而想用她飽腹,卻終究戰戰兢兢心存忌憚,一有動靜趕緊逃之夭夭——畜生到底是畜生,不似二夫人,可以下狠手置她於死地。
所以她能嘲笑老鼠,卻不能嘲笑二夫人。
因為對方再卑劣無恥,終究是活下去的那個。
活着……
不一定舒服,但總比死了強。
她就要死了,背着一身私通和逃妾的污名死在冰冷破敗的廢園裏,估計屍體還要被丟去喂野狗——唐國公府極愛面子,是不會給她這個“寡廉鮮恥”之人收斂下葬的,而娘家……
娘家早就沒了。
家破人亡。
三年前,她就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她自忖問心無愧,沒做過任何壞事,沒害過任何人,可到頭來,卻像十惡不赦遭了報應似的不得善終。而那些害了她和她家的人卻高官厚祿,步步雲霄,怎麼作惡多端都沒關係。
她想問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
憑什麼!
如果這世道,真如許多人所說,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那麼她為何不做個徹徹底底的壞人,讓那些卑鄙小人也嘗一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倘若她從一開始,就當個禍害……
那麼後面的一樁樁,一件件……
姜照不能視物的眼眸,在剎那間突然凝聚兩點光華,幽幽的,如三途川上浮蕩的冥火。
就在此時,屋門卻“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了,狠狠撞在牆上,打斷她的思緒。
冷風吹進來馥郁香氣,姜照分辨出那是二夫人慣用的脂粉味道。
二夫人,姜芙齡。
和她同一個曾祖父的從姐,本宗同族,卻是死敵。
“芙姐,你來送我上路的,是么?”
姜照對訪客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微微偏頭對着門口,主動打招呼。
只是她眼睛瞎了,什麼也看不到。
看不到外面是大晴天,碧空無雲,青藍明麗,也看不到陽光像金線一樣落在破敗的庭院裏,給斷壁殘垣描了一層晃眼的金邊。
當然更看不到姜芙齡,這位唐國公府嫡次子的正室夫人,正穿着一套大紅色五彩蝶翅妝花襖,佩戴着整套紅瑪瑙釵環,明艷艷立在廢屋門口。
周遭是那樣狼藉腐朽,而姜芙齡,是那樣光彩照人。
當年,姜照和姜芙齡是一同嫁入唐國公府的,而且嫁了同一個人。
姐妹同侍一夫是塵封已久的古禮,早就被摒棄了,姜家恢復古禮送嫁二女,曾經一度傳為美談,還引得一些大小家族跟風效仿。不過,內里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只有姜家和唐國公府的少數人知道了。
當年姐妹兩個互為平妻,只是對外的說辭。事實上因為種種原因,姜照不能穿正紅,就如被唐國公府的人稱作“小夫人”一樣,永遠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所以今日,明知姜照目不能視,姜芙齡依然要用一身濃重的紅色來宣告兩人身份之別,甚至不惜佩戴平日並不喜歡的紅瑪瑙首飾。瑪瑙不貴重,可誰讓它紅得那麼好看!
聽到姜照用虛弱漂浮的聲音和她說話,姜芙齡便柔聲提醒:“阿蘿,你嗓子啞了。”
態度溫和,笑容優雅。
姜照接口問:“有枇杷露么?”
姜芙齡答:“走得急忘記帶了,不然一定給妹妹潤喉。”
“急什麼呢,我終究是快要死的,最多捱不過一天。”
“怎能不急,你若死得太快而我來晚了,又讓我去哪裏聽遺言?除非你能死上十次八次,留上十個八個遺言,我才不緊張聽這一回的。”
“死十次八次?”
姜照淡淡重複一句,繼而笑,“原來芙姐這樣恨我。”
姜芙齡盛裝之下,笑容就比姜照虛弱無力的扯嘴角漂亮多了,端是嫵媚萬千,“是啊,恨之入骨,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
“剮了我,朱仲書便會戀慕你了?”
“我是他妻子,夫妻自然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何須像你們這些賤人一樣妄談戀慕!何況他真正戀慕你么?不過年少時為色所迷,喜歡你一副臭皮囊罷了!若他戀着你,三年前你家破他怎不伸援手,如今你回來他又怎會不聞不問,而且聽到你名字就皺眉噁心?一個逃妾,你囂張什麼!”
片刻之間的對答,兩人先還語氣和軟,笑顏燦燦,一提到朱仲書,姜芙齡便失了態,聲音陡然尖利。
姜照心中好笑,但到底力氣不支,懶得辯駁,遂默默不再開口。
她心裏頭清醒得很,知道自己性命只在旦夕。若姜芙齡不來,興許她還能氣竭睡去,亡於夢中,但此刻,恐怕是不能善終。
心狠手辣的姜芙齡,又怎會容她安然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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