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眼中的憂鬱
晚霞漫天,殘陽如血。
“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鋼!這力量是鐵!
比鋼還硬,比鐵還強!
……”
激揚的歡唱,在山樑上餘音回蕩。
燥熱的山風吹拂中,通往上嶺村的黃土山路上,楊衛平肩頭拽着一根牽引麻繩在前面拉着獨輪推車,何國棟坐在車上,周援朝在後面雙手抓着車把手輕鬆地推動。
兄弟三人一邊趕路,一邊縱情高歌。
很明顯,何國棟和周援朝,都被楊衛平提出的那個宏偉計劃感到深深的嘆服和欽佩。
他們倆現在還沒有意識到楊衛平能從這個計劃里掙到多少錢,他們更為看重的是楊衛平這個計劃成功實施后,楊衛平作為主編人,在全國造成的影響力將有多麼的巨大,龐大!
何國棟和周援朝都知道自己在的編寫過程中幫不了楊衛平什麼大忙,他倆只能暗自決定,在今後的日子裏,盡量讓楊衛平少去地里干農活,讓他有更多的時間來編書。因為他們同樣意識到了這套對於文.革結束后的華夏教育界有着多麼深遠的重要意義。
從公社大院到羅家灣上嶺村,前後加起來有近二十里山路。
太陽快要落山前,楊衛平和周援朝一拉一推地載着腳傷沒好的何國棟,有說有笑地進了上嶺村的村北口。
兄弟三個說笑着穿村而過,快到知青點所在的那個農家院落的時候,迎面碰到蘇紅梅低着頭從知青點方向往村裡走。
“蘇紅梅。”周援朝笑呵呵地對方打了聲招呼,“謝謝你昨天幫着照顧衛平。”
走在前面的楊衛平正扭頭跟何國棟說話,聽到周援朝的招呼聲,連忙轉臉。
“沒事的,舉手之勞而已。我爹說了,照顧你們這些知青,是我們村民應該做的。”蘇紅梅停下腳步,抬起頭微笑着說道:“再說了,我去的時候,楊衛平基本上都好了,我可不敢居功,他說是抽煙把他的高燒抽退了呢!”
“蘇老師,謝謝你的雞蛋粥。”楊衛平眼顯至誠地望着蘇紅梅說道:“兩個雞蛋,在我心裏裝着,沉甸甸的。”
“沒什麼的,楊衛平,都是家裏養的雞下的蛋,值不了幾個錢。”蘇紅梅嫣然笑道:“剛才去知青點找你,結果他們說你上公社辦事了,還沒回來。”
儘管蘇紅梅笑語如花,但楊衛平卻敏銳地從她那雙水靈的大眼睛裏發現了一抹淡淡的愁容。
“蘇老師,找我什麼事?只要是我楊衛平能辦到的,你儘管開口。”楊衛平正色說道。
蘇紅梅扭頭左右回顧了兩眼,見周圍沒什麼其他人,隨即大大方方地走到楊衛平面前,輕聲問道:“你昨天跟我說的高考複習,你們準備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能不能過來跟你們一塊複習?”
“當然可以,我們從今晚就開始。”楊衛平想也沒多想便點頭答道:“我特意從公社供銷社多買了幾盞馬燈和一桶煤油,還有紙、筆、墨水,就是為了複習用的。”
“這麼多東西,那得花多少錢啊!”蘇紅梅看到獨輪車上的那堆物品,驚訝地說道:“看不出你還是個小財主啊!”
“噓!”楊衛平誇張地伸手指在嘴間比劃了個小點聲的手勢,一本正經地低聲說道:“你可別給我亂扣帽子啊,我頭上可還戴着黑五類走資派親屬的黑帽子呢!”
“咯咯!”蘇紅梅掩嘴而笑,“瞧你這緊張樣子,人家跟你開玩笑呢,好了,不跟你多說了,回頭我在家吃完晚飯後過來找你。”
說完后,蘇紅梅兩條大辮子一甩,扭腰轉身一蹦一跳地往村裡走去。
也不知怎麼回事,蘇紅梅覺得跟楊衛平說上幾句話,心情變得好輕鬆多了。
一邊走,一邊回頭朝楊衛平看了一眼,腦海里沒來由地又浮顯出他那雙深沉、迷朦,還有點滄桑的眼睛。
情不自禁的感到臉上一陣發燒,蘇紅梅趕緊將她紅彤彤的臉蛋轉過來,暗自輕啐了自己一嘴,扭動腰肢加快腳步朝家裏趕。
兩個小時前,從公社過來了一位叫錢有根的農機技術員,對昨天被她爹開壞的那輛大拖拉機進行了仔細檢查,最終得出了一個人為損壞的技術鑒定結果。
羅衛東為了怕承擔事故責任,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了蘇長貴頭上,還說是蘇長貴仗着生產隊長的身份,不顧他的百般勸阻,非得要強行駕駛拖拉機,從而導致了這起因違規操作而造成的車輛損壞事故。
蘇長貴並沒有責怪羅衛東,很乾脆地在錢有根開具的那份鑒定報告上籤下了他的大名。
雖然蘇長貴裝得跟個沒事人似的,但蘇紅梅還是從父親的眼睛裏看出了一種深深的擔憂。
蘇長貴在鑒定報告事故責任人那欄簽了字,就意味着他要對這起人為的意外損壞公家財產的事故承但全部責任。
如果拖拉機修不好,這個性質就更加嚴重了。因為這種大型輪式拖拉機,整個金南縣總共才三輛,每輛價值五千八百多塊人民幣,而且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到,必須經省農業廳打報告,由國家機械工業部下批文才能從洛河東方紅拖拉機廠排隊提貨。
五千八百多塊,這對任何一家國營單位都是一筆了不得的巨款,要是落到個人頭上,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了。
在從錢有根嘴裏了解到這起事故的嚴重性后,蘇紅梅怎麼可能不替父親感到揪心。整個下午都在心裏求神拜佛暗自祈禱錢有根明天帶人過來能將拖拉機修好。
錢有根騎上自行車走後,那輛壞了的輪式拖拉機被蘇長貴帶人推到了上嶺村生產隊大隊部的院子裏,交由村裏的民兵連輪流值班看護。蘇紅梅家裏漸漸被一層濃濃的愁雲給籠罩了。
蘇長貴黑着臉蹲在院子裏一聲不吭地抽着旱煙袋,膽小怕事的母親田翠芬長吁短嘆,以淚洗面,蘇紅梅實在受不了這份沉鬱和壓抑,乾脆出門打算去知青點找楊衛平聊天散散心。哪知到了知青點才得知楊衛平沒回來,是以只能悶悶不樂地掉頭回家。
好在在路上遇到了楊衛平,雖然只是聊了沒幾句,但蘇紅梅感覺心情變得好多了。
上大學,曾經是蘇紅梅最大的夢想。當年在縣中學上學的時候,蘇紅梅的成績也一直是全年級名列前茅,如果不是特殊時期開始,老師都被打成了臭老九,蘇紅梅相信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學。
昨天從知青點回家后,晚上睡覺之前,蘇紅梅把楊衛平跟她說的那番關於高考的話琢磨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不過能有機會跟着這些大城市裏來的知青一起複習功課,蘇紅梅覺得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農村的空閑時間實在太多了。如果不能加以好好利用,真是莫大的浪費。
想到剛才楊衛平一本正經地說他是黑五類走資派親屬時的神態,蘇紅梅忍不住抿嘴而笑。
雖然楊衛平裝出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但蘇紅梅卻能感覺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他是被人歧視的黑五類子女。相反,她覺得他好像還以此為榮。
上嶺村知青點,黑五類的子女並不是只有楊衛平、何國棟、周援朝,但只有他們三個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黑五類走資派子女感到丟人,跟別的黑五類子女知青走路都低着頭不敢看人完全兩樣。
今天看到他們三個,蘇紅梅感覺他們比平常更顯得精神抖擻,朝氣蓬勃。連帶着她好像也受到了點感染。
沒有過不去的坎,蘇紅梅在心裏給自己打氣。那輛大拖拉機或許明天縣裏農機站的技術人員來了就能修好,只要修好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蘇紅梅家在村東頭,是全村為數不多的幾棟紅磚結構的建築之一。進門看到父親還是苦着臉,蹲在堂屋門邊的屋檐下抽旱煙袋,蘇紅梅嬌聲寬慰道:“爹,別瞎琢磨了,你不是說了那隻不過是油路方面的小故障嘛,沒準等明天錢有根帶人事來了就輕鬆解決了。”
“閨女啊,你爹不是擔心這個。”蘇長貴唉聲嘆氣地說道:“我是擔心,你昨天當著村裡那麼多人的面,一點面子不給陳書記留,讓他下不了台,他萬一要是因為這個,小題大作,咱們家可就真要遇上大麻煩了。”
“陳家良沒這麼小家子氣吧?”蘇紅梅怔神問道:“難道我不答應跟他處對象,他就可以利用職權對我們一家人打擊報復?這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啊!”
“人心隔肚皮,閨女啊,這事你也得多長個心眼才行。”蘇長貴語重心長地說道:“如果陳家良真因這個而故意整我,這足以說明這個人心胸狹小,是個實足的小人,我是絕對不會把我的獨生閨女嫁給這種人的。哪怕我因為這事去坐牢,我們蘇家人也絕不向這種人低頭!你記住了,不管這次事故如何處理,你都不許插手,更不許去向陳家良求情,聽到沒!”
“爹,事情沒你想的這麼嚴重吧?你多心了吧?”蘇紅梅憂心忡忡地問道。
“凡事多長個心眼沒壞處。”蘇長貴嘆然說道:“我這也是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面考慮,免得到時候沒有一點心理準備。”
“但願是您多心了。”蘇紅梅喃喃自語道:“可真要是這樣,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