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情疏而跡遠（八）
“私自下凡，該當何罪？！”
那是她從未從他口中聽過的聲音。幾分冷削，几絲幽深，几絲與生俱來的疏離。
她頓時懵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咚”地一聲重重跪下。
九重門規是何等森嚴，她竟糊塗至此，只顧玩樂，把規矩忘得一乾二淨。
“神尊大人，我——”
“小阿池！”背後一聲疾呼，只見寒鞘想要往這邊奔來，卻被一群讓女人拉，扯，撲，瞬間被淹沒在花紅柳綠中。
墨潯不發一言，目光輕輕滑過他那顫抖不已的小侍女，清風又起，夾着片片寒霜，兩人已消失不見。
***
九重之北，雪天境。
目及之處是一片荒蕪，連只小動物也不見，皆是沉沉死氣。稀疏的樹榦光禿禿的，在寒風冰刃中簌簌顫抖。
時有狂風“呼呼”掠過，如鬼哭狼嚎，驚起一片片茫茫雪霧。
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冰雪之地上，只有一泓泉水還似有着几絲流動的生氣。然而，這唯一的氣息帶給池染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恐懼。
沉影潭？！
九重最常用的懲處之地，用於懲戒犯錯但尚不及重罪的九重弟子。
她跪在地上，驚恐地望着那源源不斷地從潭面冒出的寒氣，黑得詭異，恍如無數的鬼爪正猙獰地向她伸來……
“神，神尊大人……不，不要……”她駭得面無血色，使勁兒地叩頭，“阿池知錯了，知錯了，神尊大人恕罪，阿池真的知錯了。”
聲音帶着哭腔，伴着重重的叩頭聲，回蕩在雪天之間。
九重神尊立於漫天雪絮中，髮絲隨風揚起，如一行清逸的潑墨。許久許久，他的聲音才從天際渺渺飄來，無悲無喜。
“九重律戒第八十八條，念念。”
“未得允許，私自下凡者……寒刑。”聲音一顫，細若斷弦。
他終於垂下眼瞼，俯視着她，“竟敢趁本尊離殿，私自下凡，甚至流連煙花之地。”煙眉微蹙，似是壓抑似是疑惑，只一瞬間又化清冷。
“可曾把九重放在眼裏？”
不慍不怒的音調，卻字字鋒銳。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死死地咬着唇，不斷地搖頭，“不……我……不是的……神尊大人……求你……不，不要……”
竟又是短暫的沉默，耳邊除卻風嘯聲，只余她壓抑的顫音。
“身為九重弟子罔顧門規，有悖常德，如今，罰你寒刑……”頓了頓，“可有不服？”
風，徹骨的冷。她跪在雪地里，抖個不停。她犯錯了，會不會被趕出九重，是不是再也不能陪在他身邊了……
她無意識地抓了把身下的雪，驚惶地抬頭一望……
雪衣烏髮，似一撮輕渺清煙幾乎要御風而去。他微垂首，細長的睫毛輕輕垂着，只餘一抹深遠的幽黑。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地看進九重神尊的眼底……那裏，清而深，平靜透澈得無一絲半毫雜質，而且……竟沒有任何的情緒。
那是她不可觸及的高高在上，那是她不敢奢望的遠在天涯。
這一突如其來的認知讓她心口莫名一楸，痛得尖銳。她捂了胸口，慌亂地垂下眼，悄悄地喘了口氣，然後往雪地上重重地叩了個頭。
“阿池有罪，甘願受罰。”
“直至日落。”
他冷冷留下一句，轉身離去。至雪天盡頭蜿蜒一轉，便消失無蹤。
***
荒茫的雪地，只剩下她。
池染緊緊地盯着那寒氣繚繞的沉影潭，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一滴一滴地順着頰畔垂落，沒入厚厚的積雪。
她感到從未有過的難受，卻無法分辨是為何種緣由……是因為對寒刑的恐懼？還是因為九重神尊那冷漠的目光？
“真……奇怪……”她使勁地擦掉眼淚，吸了吸鼻子，終緩緩地走下寒冰潭。
“啊！”
才剛一碰水，便有一股刺骨的寒冷如電流般驚醒了她身體的每一個末梢。她驚呼一聲，猛地往後縮去。麻木的身體好不利索，一個不小心，便問“撲通”一聲，她竟整個掉了下去！
沉影寒潭黑森森的，看似極深，實際上卻不及人下頷處。這意味着，受罰的人只能站着，就算再痛苦，也不能坐下來以緩解半分。
池染慌忙地在水裏站好，猶自驚魂未定。她長得瘦小，只能墊起腳尖，才不會讓水面沒過鼻子。
好冷……好痛……
她緊緊地籠住雙肩，牙齒卻還是猛打顫。絲絲寒意滲了進來，毫無疏漏。縷縷灰黑的寒氣如同尖銳的釘子一根接一根地釘在她的骨頭上，然後又轉動着在骨肉中旋出去……
她緊緊閉着雙眼，臉色忽青忽白，凍得整個都僵了，連露出水面的髮絲都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受不了了……
池染艱難地移動着，好不容易才將雙掌對上。她虛弱地喘氣，低念一聲咒語，然而，卻見紫光微淡，法印久久未成。
原來如此，在雪天境裏，以她的修為，是根本使不出法力的……
身更寒，心更灰。
雪花落下，一片一片，在靠近水面的時候，便化為血紅色的水滴，堪堪融入沉影潭。
雙腿雖然已經凍僵，又累又重，她搖晃幾下，險些倒下。
撐開雙眼，視線雖然一片模糊，但也可知離日落還要許久。她尋思着要走到潭水岩壁藉以支撐，便試着挪動腳步，勉強地往岩壁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不知走了多久，終是到了。她暗自吁了一口氣，背向著，任由自己重重地往岩壁倒去……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響徹天地。她忙捂住肩膀，踉蹌地退了開去。
只見褐色的岩壁上，一層暗紅色的紅蓮業火正灼灼燃燒，鬼魅異常，令人膽寒。
嫣紅的血自肩膀滑落，隨着水流蔓延開來，如一襲紅色水紗，孤獨流浪……
被紅蓮業火灼傷，該有多痛？她這幾百年來過得一直艱苦，一下子受盡冰火相煎之痛，孱弱的身體哪裏承受得住。
不，再撐一會兒，再撐一會兒，太陽就快下山了……
神尊大人，阿池會撐住，求你……不要……趕阿池走……
天色漸漸灰暗，寒冷愈來愈烈。
痛苦中，她忽而睜開那雙大而空洞的眼睛，怔怔地望了天空半會兒，在落日下山之際，終是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軟軟地沒入了水中……
***
屋外月灑滄水，水靜蓮香。夜雨頗大，悶悶地滴在廊檐上，石階前，靜靜地等待天明。
已過三更時分，南邊小樓里，一盞燈火仍亮。
屋裏擺設簡單，但卻乾淨整齊，別有一番特屬於女子的柔婉寧謐。窗欞前，一盆晚香玉靜靜開放，溢出陣陣幽香。
墨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打量完周圍，便逕自倒了杯茶，緩緩喝着。
“唔……”床上的女子有了動靜。
他探身去看，只見她秀氣的雙眉緊緊籠着，似是十分痛苦。
“阿池。”
墨潯喚了聲，池染卻並未轉醒，只蠕動着乾燥的唇瓣，似是想要喝水。他只好取了杯茶，坐了下來，將她扶起。
“要喝么？”
將茶遞到她唇邊，緩緩地喂進去。她全身軟軟的，將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他的臂彎。
這應是墨潯第一次跟一個女子如此靠近，但是，他的神色淡然，絲毫不見有任何異樣，就這樣，仔細地將一杯茶給喂完。
然而，正待他準備起身的時候，池染卻忽然無意識地將自己蜷縮了起來，似是還覺得冷，將腦袋往身旁的熱源拱了拱，頭頂輕輕地摩挲過他漂亮的下巴……
眉頭輕緩了些，她靜靜地蜷在他臂彎里，長長的睫毛密密覆下，模樣十分乖巧。
墨潯難得地愣了半刻，一時之間竟忘了起身。垂下眼帘，看那細柔的髮絲緩緩地滑過他的衣襟，有幾縷甚至觸到了他的肌膚……
清澄的眸子裏驀地浮起一層隱晦不清的霧色，他疑惑地蹙了蹙眉，沉吟半分，終輕輕地推開了她……
許是驚動了池染，她又“唔”了一聲，繼而倦弱地睜開了雙眼。
清俊絕色的臉近在眼前，甚感熟悉。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細看幾番后，全身一怔，眸子越瞪越大……
神尊大人？！！！
“我，我，我……”她驚心動魄了。
墨潯起身，先她一步開口，“醒了？”
“嗯。”池染輕輕點頭，回神想了想，剛想要問問他自己是怎麼回來的，還有她會不會被趕出靈幾殿，一雙冷冽的眼眸突然在腦海一閃而過，繼而心口生出一股陌生的苦澀與畏懼。
她只囁嚅了下，卻不敢開口了。在自己都還未意識到前，身體已自覺地往床內退了些許。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直至墨潯再次出聲。
“寬衣。”
“吱呀~~”風過，窗欞悠悠關閉。
“額？”她楞乎乎地看着他，慘白的小臉隱隱浮現一絲緋色。“神，神尊大人，阿，阿池沒聽清……”
燭光里，墨潯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可那雙眼眸卻是爍爍發亮，在剪剪夜色里如一滴化不開的濃墨。
“將衣裳褪至腰部。”
他添了幾個字，聲音平穩如一條弦上的調子。完全沒有這種話里應有的曖昧，甜蜜，甚至是晦澀。
池染本來有些小暈乎，但眨了眨眼，便立即清醒了。剛想要問問原因，他又道：
“你底子太弱，傷的不輕。”
他是在關心我么……眸中水光一黯，她忽而恍惚地笑了笑，搖搖頭，“阿池只是一等卑賤小妖，不敢承神尊大人如此恩德。”
她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只有月光在她垂落的髮絲上盈盈流動。
墨潯沉默半響，逸一聲嘆息：“你怨我？”
“不。”他本就是公正無私的，而她，錯了就是錯了。“阿池知錯，不敢有絲毫怨怪。”
他靠近了兩步，聲音輕了輕，如同屋外瀟瀟清雨。“別任性。”
池染陡然一驚，驀然抬起頭來，只覺眼眶一熱，兩行淚水已蜿蜒而下。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已是滿臉狼狽。忙背過身，匆匆地擦乾淨。
“我沒有，我真的……沒事，不敢勞煩——”話未說完，她突然軟軟地倒了下去，一方溫涼的臂彎接住了她。
是他……池染虛弱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還是無力地推搡，“神尊……大人，我……”
她再也說不出話了，迷迷糊糊中，只感覺一道溫暖的力量包圍着她。她被動地盤膝而坐，浮了起來。
忽明忽暗的水色光暈中，她的衣裳漸漸褪落。
墨潯合掌結成法印，將靈力一點點地輸入池染的體內。才不過一盞茶時間，她的背脊已冒出細密的汗珠，他不得不減緩了速度，凝神念決，運掌，一朵白蓮從掌心生出，然後融入她的體內。
“別硬撐，睡吧。”
池染的神智早已模糊，只感覺痛苦瞬間減緩了許多，然後困意便傾巢撲來。她終於支撐不住，闔眼睡去。
夜將亮未亮，最是濃黑寧靜。西斜的月光依依不捨地灑進屋裏，恰好照在那對盤膝而坐的男女身上。
月光緩移，在女子纖瘦的背脊滑過。本是蒼白的肌膚漸漸地泛起了一層薄薄粉色。烏黑的長發直到腰間，柔美的曲線畢隱畢現。
一陣微風驟起，女子肩頭的黑髮揚了起來，恰巧露出光潔的秀肩。雖已睡着，右手卻還虛虛地籠在左肩，似是想要遮掩什麼。
一絲欲蓋彌彰的曖昧快速瀰漫……
墨潯兀地屏息，下意識地移過了視線。再轉頭時，已闔起了本是清越如水的眼眸。
***
池染醒來時已是三天之後。身體已無大礙，雖然墨潯的意思是讓她多歇幾天，但她還是堅持過來正殿伺候。
處罰一事過後，墨潯待她和以往並沒什麼不同，許是他覺得犯錯受罰乃理所當然的緣故。
池染卻變得不一樣了。自從上靈幾殿後，不愁溫飽，沒受欺負，她本已不再似以往那樣過得如履薄冰。可現在，她又在一天之間恢復了原狀。
以往，她覺得神尊大人親切溫柔，雖然他從未笑過，可是卻擁有這世上最最清潤的表情。他帶她回九重，准她同桌而食，偶爾還會戲弄她，她不小心打破茶杯，他也毫不責備……
他應該算是個好主子，可是……
她垂首立在一旁，想着想着，全身的骨頭又似浸入了寒潭中，連心口也跟着微微地疼了起來……
墨潯擱下書卷的時候，抬眸正好看見池染這副失神的模樣。垂瞼，起身，路過她，坐在膳桌旁。
“過來用膳吧。”
她恍然回神，熟練地跪了下來，“阿池不敢。”
“嗯？”
見他微微地眯了眯眼，她忙補充道：“阿池是侍女，本就不該與神尊大人同桌而食。得神尊大人收留已是感激不盡，阿池不敢再壞了規矩。”
凝脂般的長指輕輕地敲着桌面，他一時間沒有說話。
聽着耳畔細細的“篤篤”聲，她忽覺心裏空落落的。咬了咬唇，終是道：“奴婢告退。”
匆匆的行了禮，快速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