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君可緩緩歸(三)
夜已闌靜。
梅林深處,一扇木門輕掩,小片燭光從門縫流瀉而出,鋪在青霜冷寒的石階上,隨着夜風微微搖晃着。
紗窗上,兩個剪影半離半疊,過了許久,竟還是紋絲不動。
墨潯俯身看着跟前那個低着頭一言不語的女子,一雙清眸,只見水靜流深。他覺得一切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不受控制,來勢過於洶洶,以致於等他幡然醒悟時,已然來不及。
譬如此刻。
前一瞬他憑藉著那莫名其妙的暴怒將她帶回了九重,而此刻,他卻看着她,面色凜然間卻夾雜着不知所措。
“你可知道後果?”他忍了怒氣,沉聲道。
“……嗯。”池染掃了眼屋內,狀似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然後自顧自地走到裏屋,無比熟練地打開他的衣櫃,取出一件白袍子,“衣裳都濕了,容阿池換一身。”
說罷,似是生怕他會用法術將她衣裳烘乾,迅速地跑到屏風後去了。
其實,池染哪有這等勇氣,不過是被那樣尷尬的氣氛和他那冷清的質問給逼到這個份上,她才找了個借口獨自喘上口氣罷了。
他為何總是做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池染搖了搖頭,只覺腦子裏空白如也,什麼都想不出來,只好木木地將衣裳換上。
她不敢出去,只獃獃看着那映在屏風上的清雋挺拔的身影。他往屏風這邊走近了兩步,又停下。
不知他是不是誤會自己是被他的怒氣嚇得躲了起來,再開口時,語氣已平緩了許多,“為何你總是這樣不愛惜自己?”說完,又像是想起什麼往事,聲音僵硬了幾分,“……阿池,別胡鬧。”
池染愣了愣,垂眼看向腕間的傷,“胡鬧?寒鞘是為救我才變成那樣,我還他一命,可有什麼不對么?”
隔着屏風,那邊的人微顫了顫,一瞬間,流風也似凝滯。
墨潯深深地望着那女子嬌影,眉宇間竟染上濃濃的落寞。對,是那個人保護了她,他又有何資格說那樣的話。她願為他放棄性命,願以靈神血嫁,他又有何立場阻止。
未等他想清楚下一句措辭,那小侍女的聲音又攜着幾分哀涼低低道:“阿池自是知道後果,可是……這世間最疼我的人都不在了,我怎樣,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才剛隱下的怒火又被她那自棄的話輕易勾起,甚至比之前更為濃烈。
“砰。”一向喜怒不露的九重神尊竟也會有如此暴虐的時候,池染聽着七八筒捲軸從案上被掃落在地的聲響,驚得忙縮成了一團。
“神,神尊大人……”
她糯糯地喚了一聲,還沒開口,便見燭光一晃,幾聲急促的腳步聲匆匆而過,那男子居然貿貿然繞過屏風,衝到了她的面前。
“我不許!”那樣的霸氣帶着小小的無賴,竟像是生怕她會說出更漫不經心,更疏離冷漠的話。
墨潯吼完之後,才察覺自己已闖了進來。看着那嬌弱的少女裹着他寬大的白袍,雙手緊緊攥住衣襟,蒼白的小臉上,一雙如水翦瞳正怯怯地望着自己。
他一時愣住了,千年淡漠的面容這才染上一絲人氣。
自誅仙台一跳,前塵盡忘后,池染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不加掩飾的表情,彷彿他重新愛上了她,變回了念丘的,她的阿潯。
“你不許?”
她本意並不是嘲諷,只是內心那不由自主的顫動讓她不免生出了幾分試探之意。可墨潯顯然誤會了,聽她這不咸不淡的語氣,面色頓時一僵,轉過臉去,只留着清俊的輪廓對着她,朦朧的燭光將他的面容磨得好模糊,好遙遠。
他冷冷道:“你別忘了,當年在瑤池,是誰救你一命……”
這一句話就好像一桶冷水狠狠地潑在了她的臉上,池染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側臉,似乎在確認着自己會不會是聽錯了。他居然以為當初救她一命,所以有資格准許她做什麼,不做什麼。她真是屢撞南牆不知悔,居然還想試探一句,奢望他在情緒不定的情況下,脫口說出讓她渴望已久的話。
如果當初我欠你救命之恩,那誅仙台上我受的四十九鞭離魂杖,可算是還了你……這句話,她在舌邊饒了幾回,終是沒說出口。如今,計較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這是我的事。”
她同樣冷漠地睨了他一眼,不欲多說,大步地擦過他身側,向門口而去。
“不要去。”
裏屋的簾帳不知被什麼撞了一下,全數撒落下來,擋在了池染面前。她停住腳步,望向被用力拉住的手腕,涼涼地掀了掀嘴角,“為什麼?”
墨潯只覺頭痛得厲害,且攪得一片混亂。他何曾這樣笨拙,明明心裏並不是這樣想。
“你不能死。”
果然,她唇邊的笑意更加涼薄,“我不能死?我的性命在神尊大人眼中,何時變得這番重要?”
說罷,她緩緩地從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撥開一角簾帳就要走出去。
那女子離開的背影那樣的決絕,決絕得讓他不由得感到害怕,一種罕見的空落感如同無數的爪子狠狠地揪着他的心臟。
她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墨潯慌亂地望了眼空空的掌心,忽然大步趕上。
屋外的雪下得很大很大,一陣料峭北風呼呼掠過,而後,又余靜謐。
池染僵在原地,望着窗外鵝絨般的白雪,想着,時間是不是靜止在這一剎那了。
多久沒有過這樣的姿勢,可她居然一點都沒忘記這種感覺。
他從身後擁着她,低眉俯身的姿態像是願為她,傾國傾城。
池染只覺全身都在顫抖,雙眸熱得只要一眨眼,便會落下淚來。這樣的場景,她幻想了多少次,多少次。
可是……
衣袖裏,池染將拳頭攥得死緊。抬頭望向屋外的雨雪,只一眼,又已闔上了雙眼。她沒掙脫,反而任身軀軟軟地靠在他胸前,可說出的話,卻是冷硬得句句如刀。
“堂堂九重神尊,不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么?那麼多事情等着你管,我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花妖有什麼值得你這樣費心思?”
一聲輕笑,幾多悵惘。
他靠的那樣近,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呼吸滯了一瞬。長睫隨之一顫,卻依然是冷漠的姿態。
她此般的尖銳,像是故意刺傷自己,也刺傷他。墨潯被混亂的思緒擾得一團亂,平日裏那所謂的運籌帷幄,擘肌分理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說不出話,他只好收緊了雙臂,將她的腰肢攏得更緊,完全沒發現這種姿勢的不妥。
池染幾乎要忍不住像以前那樣撲進他的懷裏,可是,她不能,也不再會……她只好讓表面的冰霜在兩人之間積得更厚一些,厚得足以掩飾她此刻的悸動,足以堅定她赴死的決心。
“神尊大人今夜一再阻攔,阿池會忍不住懷疑,你是不是對我……動了心”她的聲音軟了下來,帶着腥甜的殘忍。
環在腰間的手同時間鬆了開去,她只怔了須臾,便毫不猶豫地趁機掙脫了他的懷抱,繼而轉身,揚起小臉,直直地望進他尚未收拾妥當的眼眸里。
“對了,血嫁的日子選在這月的十五。你我主僕一場,阿池會親自做一張喜帖,三日後便會送到貴殿。”
“夠了!”墨潯的眼神黯得嚇人,還似有一絲痛楚掠過,“不許再說這種話。”
“呵。”池染掩嘴笑了出來,“你這是在……嫉妒?”看他瞬間沉下來的眸光,她緩慢地靠近一步,寬大的雪袖滑落下來,露出的一雙纖細白皙的臂竟施施然地摟住了他的脖子,“你居然會嫉妒?該不是真愛上阿池了吧?”
屋外雪風艷梅,都不及她此刻笑靨。那雙深紫的瞳眸妖嬈盡顯,全是他從未見過的嫵媚流光之態。
她感覺他的身體瞬間緊繃起來,甚至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眼瞳縮了一下,深得愈發複雜。池染等着他推開自己,他卻遲遲沒有,沙啞着嗓子低嘆一聲,“阿池,你不該是這樣。”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卻選了最刺痛她的一句話。霧氣漸漸蒙上了雙眼,她有些凄惶地看着他,“那神尊大人覺得,我池染該是哪樣呢?”
不等他回答,她已收了雙臂,背過身去。“罷了,一直都是我痴心妄想,你那樣遙不可及,又怎會對我動情……”嘆出一口氣后,情緒也平復了許多。她單手挑起了如煙簾帳,“你就當阿池從未存在過,你依然是六界的九重神尊……如此,最好不過。”
從未存在過……墨潯定定地望着那隱在煙帳下的小侍女,十指顫抖着曲起來,狠狠地攥成了拳頭,竭力壓抑着那瘋長的亂七雜八的情緒。他想,他快要瘋了,數千年清心寡欲的修鍊也許就要在今夜變成一個笑話。
他垂下眼瞼,竭力不讓自己的腳步挪動半分。依稀的燭光下,那面容依舊溫潤如玉,白清似雪,無人發現那手背的青筋愈發清晰,像極了白瓷上輕描的青蓮。
一步,兩步……六步,七步……
池染驀地頓住了步伐,兩行清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緩緩流下。
“……神尊大人,臨死之前,阿池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聲音低婉,一片清愁。“既然你無法愛上我,那……可不可以這一輩子也不要愛上別人……”
一陣從未有過的痛楚和怨憤漫上心間,他兀然抬頭,只見清晰如畫的眉目間全是錯愕與掙扎。
此時,那女子又自嘲一聲,“我竟存了這樣怨毒的心思,是不是很壞?”
明明不再屬於自己,卻忍不住生出這樣的心思。池染只覺身子沉得很,再不敢多留,拎起裙裾便向外跑去,“阿池告辭,你……珍重。”
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狠狠地踩在某人的心尖上。屋門終被打開,簌簌白雪瞬間撲了進來,還有那清幽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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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逆轉,她還記得那時他狡猾地用一把櫻桃求來她的一生,那一夜天氣晴好,他擁着自己躺在軟被上,什麼都沒做,只靜靜地看着她,那樣的目光繾綣得仿似三月煙雨。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她跑啊跑,可是雙腿忽然就動不了了。她想,她註定要被前塵困死,直到死去。
於是,她任自己躺了下來,雙眸無力地閉着。開口,如夢囈,“阿潯,你在哪?”
有人在耳畔回答,“我在這。”
池染扁了嘴巴,忽然像個認不得路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我討厭你!討厭你……”
拳頭不輕不重地捶在他胸膛,直到她感到累了,一隻手恰恰包住她的拳頭,放至唇邊親了親,再柔柔牽着。
她這才止住了淚,聲音卻愈發委屈,“你騙了我,你說要娶我,可是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你還把我忘得乾乾淨淨,居然一點都記不起來……”
巨大的悲涼席捲而來,她只覺窒息得幾乎無法呼吸,掙扎着想要起身,卻發現依舊無法動彈。胸口窒悶得生疼,像是被壓在水裏,她再也忍受不住,猛地睜開了雙眼……
原是南柯一夢。
她把眼睛閉上,心想着再夢一會兒,下一瞬,卻又猛然驚醒。
底下,是溫軟的絲被。身上,居然壓着一道修長的身軀……她掙扎的動作一頓,抬頭看着他,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仿若黎明的星辰。
而唇上,一點泛着涼意的柔軟輕輕壓着。
池染皺眉想了想,努力回想着自己何時折回了頭。似乎方才被一道力量拉住,然後……可未等她想清,貼在自己唇上的物什忽然微微動了動。
那一張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臉離她近得不能再近,她瞪着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在他微紅的臉頰和細長的睫毛間掃了兩個來回,終於弄清了狀況。
心裏那根緊繃的弦,嘣地一聲,斷了。
說來也好笑,幾百年前的墨潯,雖說不上深諳情/事,但與她在一起的那一年,親昵之事斷斷不可謂之少。她那時候情竇初開,總是被他羞紅了臉。可此刻,他眸里滿溢了濃濃情緒,可動作上,卻青澀得像是從未懂過。
倒不能說他猶豫掙扎,遲鈍如她,也能看清他眼中的熱烈,甚至憤怒已遠遠覆蓋住了他的理智。
微熱的唇在她唇畔輕柔掃過,便定住了,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還是在等待她的反應。他一直睜着黑眸就近看着她,甚至抵住了她鼻尖。
池染也很想反應一下,可是腦子裏已是一鍋漿糊,根本理不出頭緒。不知是不是等待她反應的時間太久,墨潯將她的腰肢摟了摟,雙唇開始試探着緩緩加深……
那樣奇怪的滋味,就像是花間一滴清露墜落泉澗,又像是月下一盞薔薇綻放曲藤。
池染定定地望着那雙黑眸,渙散的瞳孔漸漸清明,然後,瞬間冷寂。
她撇過臉,捎上一絲鄙夷,“喝酒了?醉了?”
墨潯一僵,看她的目光似乎凝着一抹悲傷。沉默良久,才啟唇道:“沒有。”
“這回,可還是阿池口出狂言?還是,明早,神尊大人又會忘得一乾二淨?”她抽出被他壓住的手,輕輕地拭了拭嘴唇。
床帳里的旖旎一下子消失殆盡,墨潯微蹙了眉,卻依舊回想不起。看她擦拭的動作,眸中含了幾分幽深,若有所思道:“是我的錯。”
方才那話只是一時怨悶才脫口而出,如今聽他這樣道歉,卻是絲毫不覺滿足得意,反而覺得心裏空空的,更加難受。池染怔忡了半響,不屑地掀了下唇角,正欲掙紮起身,可下一瞬,她轉念一想,反而輕輕地拉住了他綉着蘭色菩洗花的衣襟。
墨青的髮絲落在她鬢畔,一聲呼喚彷彿被壓抑了千年,久經周折,終是到了唇邊,“阿池……”
下面的話全被淹沒在她的親吻中……她圈住他的脖子,只輕輕一拉,便準確地貼上了他的雙唇。
在他難以言喻的注視下,她泰然地閉上了雙眼,順着百年前已烙下的印記,輕柔細密地親吻着他……
池染暗自算了算,自她主動獻上的一須臾間,他一點動靜都沒有。想了想,她遲疑地用舌尖稍微地舔了舔他唇角,再想一想,又顫巍巍地咬了咬他的下唇……身上的人終於顫了一下,她趁着這個空擋,加深了唇舌,緊緊地貼住。
墨潯卻再也無法動彈,他眼睜睜地看着一行淚從她眼角輕然滑下,像是一片冰冷的雪驟然落在了他的眉梢。
她退了開去,隔着鼻尖的距離,對着他淺淺一笑,“神尊大人,請你放了我。”
今夜,小雪。
屋外梅林,暈在月光下,一片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