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眸中灧曲落（五）
夜太寒。
周圍樹叢茂密,舉目皆是深深淺淺的水墨。月牙兒似的葉片堆徹成團簇擁着細碎而密集的霜花。
夜太靜。
緩緩風聲里，只剩幾人清淺的呼吸。一株年老而粗壯的大樹下,一個雪衣男子靜靜地躺在毯子般的白絨草上，面色蒼白得竟比樹梢的白霜瑩露還要透明幾分。
寒鞘立在一旁，看着那女子跪坐在九重神尊的旁邊,一雙空幽的紫瞳緊緊地凝着……
她這個姿勢,從幻魘神獸的洞穴出來,到現在，已保持了足足兩個時辰。
猶記得,兩個時辰前,那冰火重橋下，紅蓮業火迅速地將那最後一角娟白吞沒……她軟軟地靠在他胸膛，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一幕,一雙瞳眸瞬間已被掏成了空白。
在烈火淹沒那人半瞬后，她忽然推開了他，瘋了般地爬向那裂谷，眼見着就要跳下去。
所幸，落扇那傢伙還算敏捷，一把拎了她回來，只用了一句話，就將她從魔怔中拉了回來。
“九重天的神，哪有這麼容易死？“
隨後，靈異詭秘的短笛聲凌厲響起，只見那火海隨着那變化迥異的笛音劇烈地波動起來，掀起一層層駭人的熾浪。
而後，一個巨浪翻起，只聞“砰“地一聲，竟炸了開去。
滾滾烈焰如火鳥展翅飛騰，一片泠泠清光從其中乍然泄開，那柄震懾天地的斷影神劍緩緩升起，劍身上，躺着的血衣男子，正是墨潯。
雖是傷得不輕，但對於有神之體的九重神尊來說，不過是休養個幾天的事兒罷了。
寒鞘捏了捏鼻樑，只覺心裏分外不舒服。雖然看他極其不順眼，但若是他為了救阿池而丟了性命，豈不是要讓他的小阿池記住一輩子？可如今救回來了，看着自己深愛的女子盯着那男人老半天都沒瞅他一眼，實在是……超不爽！
夜裏的霧露在空氣中緩緩流動，隱隱透了分月的娟白。隔着這霧氣望去，那跪坐在菩提樹下的女子，清秀的面容也似抹了層氤氳的薄露，看起來，竟是揪人心的戚色。
那道從臉頰直沒耳根的傷疤，分外鮮明刺眼。
當年，在九重山上，他是如何待你。如今，為了這樣一個傷你至深的男人，你竟是什麼都不管不顧，要隨他而去……
紅髮少年握着軒轅槍的手驟然緊了緊，一句呢喃輕然而出。
“傻阿池……值得么？”
“嗯？”那女子忽然回過頭來，哭得泛紅的眼睛無邪地望向他，“寒鞘，你說什麼？”
“我……我沒說什麼。”
池染懵懂，“可是，你剛才明明就說話了呀。”
寒鞘向來最懼此等矯情之事，又不願在此時去追問什麼，遂豪氣萬千地扭過頭去，用力道：“小爺沒說！”
“哦。“她乖乖地點頭，不再追問，可見寒鞘那副模樣，卻又似不妥，想了想，雙手將衣裙都擰皺了，方糯糯道：”你，你可別生氣……“
難道他樣子很兇咩？寒鞘忙摸了摸臉，瞅着她一臉討好的小媳婦兒模樣，頓時生出一種被重視的滿足感。
“我才沒氣。“他有些彆扭地轉過身，聲音里卻已輕易地瀉出幾分得意。
池染心頭一松，正欲再說，一陣笛音卻忽然在耳邊響起。循聲一看，那聲音正是從落扇腰間的短笛傳來的。
她神奇地望了望寒鞘，寒鞘也正一臉神奇地望着他。
“好厲害，阿池從不知道公子的笛子還能自己響呢。”
落扇低頭望了望那逕自鳴響的笛子，皓皓銀髮擋去了大半張臉，倒也看不出什麼神情。只見他抬起頭來的時候，面具下的雙眸攜了絲薄薄的笑意，“丫頭，你不知道的，可是多着。”
不等寒鞘與池染多問，他已隨手畫了個結界護在他們周圍，然後一派閑然地轉過身，往樹林深處信步行去。
“公子我要去找個地方沐浴一番，你們暫且自便吧。“
“喂，快點回來，可別這麼早掛掉了。“
回答寒鞘的，只有一聲冷冷的，“哼。“
***
雖然墨潯的外袍已經清理過，但仔細一嗅，仍似有淡淡的血腥味兒和着那沁雅的梅香，讓人禁不住畏懼那時的慘烈。
池染回想起他臨墜火海的那一幕，那聲聽不清楚的呢喃，還有他指尖輕揉她腦瓜時那恍如隔世的溫柔，眼眶又是一酸……不管以前他如何傷害她，可那生死懸疑的一刻，他終是保護了她。
睫毛顫得愈發厲害，隱隱乎就要掉下淚來。
寒鞘撫了撫額，再也看不下去了，反正有結界護着也不怕出什麼事，便轉身欲往樹林裏去，“小爺去給你找點吃的，你好好獃着，可別亂跑。”
池染忙拭了拭眼角，渾然未覺那少年眸里那一絲淺淺的落寞，點點頭，“謝謝你，那，一切小心。”
他大刀闊斧地朝她揮了揮臂，纖長的身量輕易地扛着那沉重的軒轅槍，寬步邁進了樹林小道。
月色淺淺地落在那絳紫身影上，那軒轅槍刮過一株花枝，帶落一片曼妙花雨，卻是凄凄。
“阿池……”
不知誰吟了一名，池染心尖兒一顫，忙自花雨間收回視線，轉身一看，躺在一側的九重神尊恰恰又低低地喚了聲，“阿……池……”
雖是短促，那沉緩的二字卻是清晰。他喚的，是她的名字。
“神尊大人？”池染歡喜地俯□去，瞧了半響，九重神尊的雙眼卻還是闔着的。
夢囈么？她的小心肝兒忽然“噗噗”地跳得厲害，一抹驚喜漫上眉梢。
他做了什麼夢？夢裏，也會有她么……
頭頂樹影破碎，將皎皎月色剪得零零落落。夜風方向不定，那月下的樹影也變得飄忽，在樹下那二人身上投下了片片斑駁。
那女子微微一笑，雙瞳深得如一泓湖水，似乎有輕微的漣漪在緩緩晃動，流光粼粼。
往他的臉貼近了半寸，手指不知覺地靠近了他的頰畔……
“阿潯……”
一聲微嘆，池染咬了咬唇，終究不敢觸碰。指尖轉到他的側鬢，輕柔地將那幾縷凌亂的髮絲撥了開去。
她又險些錯把今夜當作那年初識了……
池染別過眼，目光順着他的手緩緩滑下，在袖口處一定，那處衣袖被撕裂了一寸。在蠻荒，能穿得暖已是萬分艱難，衣服縫縫補補再正常不過，所以她身上總離不開針線。這會兒，倒是得了幸。忙從小包袱里掏出針線，就着月光雪色，十分麻溜地縫補起來。
一針一線，一起一落……夜愈發安靜了。
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低低響起，像是深夜緩起的海潮……
“多少年了？”
池染一顫，手中的活兒隨之停了下來，細細的銀針還捻在手裏。
他醒了……她卻忽然連轉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垂下眼帘，吶然低問:“什麼？”
一陣微弱的窸窣聲后，他似是撐起了身子來。她依然不敢看，腦袋垂得越來越低，只聽到身後一聲太息徐徐地撩過耳蝸。
“距離上次你為我補衣衫……有多少年了？”
他問得平靜，池染卻覺忽遇天雷，手指驀地用力一收，不小心竟讓那銀針生生地插進肉里小半截去了。
“嘶~~”
一滴血瞬間如紅梅在指尖綻開，池染心慌意亂間，正欲隨便抿一小裙角把那血擦了，手腕卻忽然被一股力量奪了去。
“怎麼這般不小心？”墨潯皺了皺眉，瑩白的指尖緩緩拭過那朵嫣紅。
是他此時的動作太過憐惜，還是因為只有她沉浸在過往而不可自拔，這一瞬，她竟覺得，身側的這個男子，雖不再是念丘時的墨潯，但不自覺間卻又作出一些只有那時候的墨潯才會做的事。
回憶的力量傾覆而來，池染雙眸一恍，語氣里竟敢捎上一分嬌嗔怨怪。
她答：“一百零一年和八個月。”
“……是么？”
墨潯只淡淡地問了一句，隨後，便是一片沉默。
他的沉默讓氣氛瞬間變得怪怪的，池染愈覺無所適從，只好磕磕巴巴地轉問：“神尊大人身上，的傷，不知感覺……可，可好些了？”
“嗯，無甚大礙。”
“哦……那……”心裏那一個念頭在如此適合談話的時刻愈發膨脹起來，她忐忑地將十指絞得死緊，斷斷續續地囁嚅道：“那，那個……今日，神尊大人為，為什麼要……救阿池？”說著又有些難過，秀眉都擰了起來，“還受了那麼重的傷……”
眼角偷偷地一側，視線里，那宛若玉樹蘭芝般的男子正靜靜地看着她，整片雪衣都陷在了白月光里。
他默了默，如是說：“若是不救你，你會如何？”
“阿池定是灰飛煙滅了。“
“那如今，我救了你，而你我尚安，豈不是最好？“
“那當然！“池染點點頭，又忽然懵了懵，誒，不對呀，她想要說的明明就不是這個啊，怎麼感覺給他繞了好幾丈遠了呢。”可，可神尊，大，大人，方才萬一你——“
“唔，對了。“九重神尊撐起身軀懶懶地靠着大樹，唇畔一抹似笑非笑，截道：“病人初醒，竟是連口水都不給么？”
“啊，對不起對不起。“她急急地站起身，”水，水放在哪？我記得好像……“
“右邊。“
“啊，對！阿池馬上去給你——啊！”
一片慌亂后，一聲驚叫乍然響起。只見笨拙的小侍女一絆裙角，歪咧咧地就要向一邊摔去……
大樹樁沒撞上，倒是撞上了一堵人牆。哎喲，那堵人牆可是身負重傷中。難為她在這轟然的一聲“砰“中還十分善解人意地想到墨潯的傷，是以，驚亂中，她還伸出爪子去將兩人的距離推開一些以免壓到他的傷口。
哪知，這一跌，衝力太大，她一時之間還站不穩妥，四肢一個不協調，就要往一旁倒去。混沌中，一隻手臂攬住了她腰肢一旁帶去。而此時，她迷糊無知地抬起頭，嘴唇剛好碰到一個有點軟有點涼的物什。
池染陡然瞪大雙眼，順着那弧度優美的鼻樑，正好對上他那幽邃的雙眸……臉“刷“地白了，彈指后，又“刷”地紅了個透。紅撲撲地臉頰上，那雙寶石般的眸子湖光氤氳，彷彿整張臉都似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
大樹被這麼一震，落下紛紛碎花來，將兩人肩頭鋪了個滿。
她盯着那鼻樑，怔了半響后，忽然默默地低下頭去，雙手虛虛地籠在嘴巴上。
腰上的那條手臂鬆了開去，然後便聽到一道清清的聲音在頭頂緩緩地，正經八百地問：
“是不是有什麼該說的話忘了說？“
池染覺得連氣都換不過來，睫毛不斷地撲閃撲閃，窘迫得恨不能鑽進樹洞去。“對對，對不起。”
說著說著，頭頂那道聲音忽然一嘆，帶着絲忽悠人的笑意。她一愣，頓時覺得心裏冒出一種甜蜜的羞惱，那樣陌生，卻讓她忽然有勇氣抬頭直視着他。
“你！！！”
嬌憨的面容浮着淺淺嗔意，那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睨着他，“上回在湖裏，你不也親了我，如今，不過是扯平了，阿池為什麼要道歉吶？”
他怔了怔。墨色長發如月光般泄在肩背，襯得他清俊的臉稍顯慵懶。
“這不一樣。”
池染頓時急了，連腳尖都半蹬了起來。“有什麼不一樣？阿池喜歡你，你不也是——”
話頭戛然而止。她驀然往後一個踉蹌，臉上氣色一點點地褪了去。
風在身側颯颯而過，極冷。
再怎麼壓抑，再怎麼努力去忘掉過去，他一句不經意，就讓她深陷舊夢。忘了他明明已在戲外，忘了自己早已失去。
方才的旖旎瞬間消弭，視線里，九重神尊的面容在微微一怔后，隨即變回了平日的雲淡風輕，只有那雙眼眸如沉墨般幽黑。
為什麼他能把她忘得這樣乾淨徹底，卻總是輕易撩起她對他的執迷……池染只覺全身都冷了下來，濃濃的委屈和不甘湧上心頭，她眼眶一澀，竟忍不住貼近了他一分，深深地凝望着這遙不可及的九重神尊，眉尖逸出一絲豁出去的悲愴，一字一句審慎道：
“你對我，可曾有過半點情意？”
事隔這麼多年，他們主僕間最敏感的話題終又重新擺了出來。
墨潯回望着她，深深的眼瞳里泛不起一絲漣漪，卻又是帶着神的悲憫。
“不曾。”
這兩個字，倒是利落極了……池染吸了吸鼻子，將眼淚全部收回眼裏，聲音輕渺得幾欲散在風中。
“那這段時日以來，神尊大人為何要那般待我？”
以佔據的姿態時時護着她；將天下大事先舍下，陪她去找落扇公子；一向寡言的他竟會回應着寒鞘的挑釁，像是真的會為了她吃醋一樣；甚至，為了救她，顧不上自己的性命，忘了肩上扛着的蒼生……
這明明都是事實，可是，他卻一臉認真的問她：“哪般？“
哪般？呵，他對自己的所為竟是一點不妥都未察覺么？他本無意，原只是她多心罷了。
池染伸手覆住雙眼，緩緩轉過身去……以後，決不再提。三番兩次，她是傻到透了才會這樣不甘心。
她想要離他遠一些，堪堪走了三步，卻又聞他在背後，似是帶着幾分愧疚道：
“你長年孑然，心性自不比旁人。那時，你年少不經事。對你犯的錯……“他頓了頓，聲音輕柔了幾分，“怕是罰得過重了。”
池染頓時僵在那裏。
是么？原來蠻荒重遇后的一切，僅僅是因為那三年的主僕之情，僅僅是因為那份後知後覺，姍姍來遲的愧疚么？
她怎麼這麼傻，竟還會以為他對自己仍有幾分愛惜？他早已不再是念丘上的墨潯了，不再是了……
夜雲緩緩淌過，遮住大半扇月光，周圍頓時暗了下來。失去月光作伴的冰雪也似黯然，徒留一片冷冷清清。
墨潯靜靜地望着那三步之遙的女子，那纖弱的背影竟是那樣落寞悲戚。那柔軟的長發稍顯凌亂，露出的小半下頷，竟是毫無血色。從後面側看去，那緊繃起來的輪廓竟是一派從未有過的冷意。
他心尖莫名一疼，未來得及想清緣由，雙足已似失去控制般，緩緩地往她行去……
“阿池——”
“錯？”她忽然轉過身來，包含譏誚地笑了幾聲，雙眸直直地望入他眼底，“一百年了，神尊大人依然覺得當初是阿池……錯了么？“
他停住腳步，眸光一晃，卻沒有說話。
池染垂下半簾眼瞼，細細地笑道：“阿池私以為，愛一個人，想要向他表明心意，這是自然。除卻方式，場合不說，阿池至今仍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她復轉身，隨手撫了撫裙裾，聲音在這一刻變得恍惚空幽起來……
“若說是錯，只怕是當初便不該愛上你罷。”
你忘了我足足六百年，我用執迷不退換來的，卻是此般的……刺骨錐心。
身後依舊是沉默，池染再不看他，自顧自地尋了棵樹樁，抱着雙膝自顧自地睡去了。
他在原地站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記得，這一睡，又是一個長長的夢，夢境蒼白得很，生生地讓她更倦了幾分。
***
天空在瞬間陰霾了起來，天色那灰黑不似烏雲，倒像是濃濃戾氣濁息所致。
樹林裏的風越來越強烈，風聲尖銳而詭異，像是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即將出動。
寒鞘暗叫不妥，腳步已經放輕放緩，一邊提高警惕地環顧四周。正在此時，風聲瞬間停止，方才還動蕩不安，此刻卻靜得連葉落的聲響都沒有。
正疑惑間，一陣詭魅空靈的笛聲遠遠傳來，一會兒沉得讓人壓抑不已，一會兒又尖銳得讓人煩躁。
這笛聲一定有古怪。寒鞘甩了甩腦袋，正欲尋聲而去，忽見一片白霧自周圍瀰漫而來，須臾間便已籠罩了整片樹林。
緊接着，便是簌簌的聲響。寒鞘再膽壯，此刻也不禁毛骨悚然，，忙跳到一叢蒿草後面躲着。
片刻后，聲響越發沉重，只見成千上萬個鬼靈自樹林的四面大方聚攏而來……
靠，竟撞見了百鬼夜行……寒鞘剛撇了撇嘴，忽聞夜空像是被炸開了一般，“轟隆“一聲巨響后，蠻荒的夜空竟緩緩地撕開一道血紅色的裂痕……
百鬼嚎叫不已，爭先恐後地往那裂縫飛去！
糟糕，蠻荒的鬼靈湧出了六界，豈不天下大亂……寒鞘顧不得其他，將懷中的果子扔掉，掄起軒轅槍就要飛身上去。
一道力量將他猛地拽落，他一怒，也沒看清是什麼就要破口大罵，來人卻先他一步開口。
“不許去!”
“你誰啊你——“寒鞘瞬間閉了嘴，只見落扇正站在他面前，一身藍衣血跡斑斑。
而那面具后，那雙細長邪魅的眼眸，竟閃爍着陌生至極的芒芒寒光。
作者有話要說：生活瑣碎，不敢解釋。只能說，盡量。。。。各位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啵。。。
對了，我畫了一幅畫，是墨潯和阿池哦。雖然畫工不咋滴。。。就原諒我吧，不是專業嘛。。幾年都不會一幅滴。。。可以去我微博看哦。。。請a妝兒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