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情疏而跡遠（二）
瑤池會上。
入眼那日光月影相交匯處，一片流光粼粼的美池。數枝蓮花亭亭而立，泛着灼灼光華。四周祥雲繚繞，輕幔渺渺。有萬年古樹碩果累累，如火鳳凰棲於梧桐。
中間棧橋四通八達，兩側案幾置滿仙果瓊漿。仙娥忙碌其中，時有仙倌敲着編鐘，喊着“月下老人到！”“南海龍王到！”……
自從進了崑崙，池染就化了原形，被小杏仙拿在手中。這一路上，那小杏仙時不時地用力掐她的花瓣花骨，疼得要命，她卻不能失聲喊出來。
瑤池會上全是仙力高強的神仙。或白髮蒼蒼的仙翁，或英明神武的將神，或面容慈悲的菩薩，或美艷翩躚的仙女……
她驚詫地望着四周，忐忑之間，不免有些小激動。她還未打量完，耳畔仙樂悠悠響起，隨之一行身着七彩霓裳的仙女曼妙而進。
聚仙宴開始了。
各路神仙熙熙攘攘，不知是誰撞了一下，一不小心，她便輕飄飄地掉到地上去了。
小杏仙滿臉不耐煩，也不把她撿起來，一腳將她踢到幕後去了。
“你就在這裏等着！”
池染痛得說不出話來，只哆嗦了下葉子，連連答應。
隔着幾重帳幔，池染什麼都瞧不見，念着稍後唱曲的事兒，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
好餓啊……她蔫蔫地想，擰着腦袋正欲回頭看看四周有沒有什麼能吃的……
“嘖嘖，小花妖？”
憑空傳來一道男聲，張揚的笑意中夾着絲絲慵懶。
被發現了？！池染心裏一道驚雷乍起，連忙僵住身子一動不動。剛進崑崙就被逮個正着，莫非今日就是方才聽到南斗星君所說的“殘花敗柳”之時？
身後有腳步聲懶懶靠近……來人輕輕將那花盆中的紫蒼花捻起，念了個決，池染便現出了人形。
她腿都軟了，哪裏站得穩，在地上骨碌地滾了兩圈，還未看清來人，已將腦瓜子狠狠地往地上磕，“仙人恕罪，池染並不是有意闖入瑤池的，仙人——”
“嗬！怕什麼？小爺也是偷偷溜進來的！”那人說罷，還饒有興緻地捏了捏她頭上的髮髻。
“噯？”池染一愣，怯怯地抬起頭來。
冷削的輪廓，狹長的酒瞳，一頭細碎的火色頭髮，堪堪及肩。眉間一朵火焰印記，妖異而絕艷。這是一個美得極其張揚的少年，如同盛開的紅蓮在天水之間光芒閃耀。
好漂亮……她獃獃地望進那雙透亮無邪的血色酒瞳，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傻了？”他戳了戳她的額頭。
她愣愣點頭，“是。”
“哈哈！”少年朗聲大笑，卻被豁然回神的池染一把捂住嘴巴。
“噓！！！”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起身撲到少年身上，一把捂住他嘴巴，慌忙道：“小聲點，若被發現，我們就慘了。”
看他瞳色，想是魔界中人，若是被發現擅闖崑崙，定是少不了離魂杖伺候的。
然而少年臉上絲毫不見懼狀，掃了一眼掛在自己身上的小妖，看那蒼白的小臉上，一雙水波盈盈的紫瞳里滿是慌張，反而開懷地笑了。手一把樓上她的腰肢，俯身便在那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啊——唔……”尖叫戛然而止。
他輕輕點住她嘴巴，異常嫵媚地砸吧兩下，嚴肅道：“小聲點。”
池染一張清顏紅得徹徹底底，忙掙脫出他懷抱，蹲在一旁，低着頭，不再看他。怎麼忽然就被人親了呢，嗚嗚，聽緒晚仙姑與霞落宮的仙娥說過，被親了可是會懷上孩子的，怎麼辦……她越想越委屈，頭越來越低，氣得幾乎要哭出來。
“喂，我叫寒鞘，你叫什麼名字？”少年蹲到她身邊，伸出漂亮的手指，勾住她右手的尾指。
池染忙縮回手，眼淚“啪”地一聲就掉了下來。好不想理他，可她不敢，嘴裏仍是乖乖地應道：“池染。”
她的眼淚精準地掉到寒鞘的掌心，他一下子急了，撓了撓那頭紅髮，“小阿池，不哭嘛……要不，小爺給你買糖吃！”
池染心裏酸死了，把頭埋進雙膝。魔和妖結合，生下來的會是什麼？她自己都吃不飽，那她要怎麼養活孩子啊……
她越想越傷心，伸手捂了捂肚子。孩子，娘該怎麼辦？
“咕咕……”
肚子一陣哀鳴，池染想起他方才說的話，忙抬起頭來，忐忑不已：“那——阿池能要兩顆么？”
話畢，寒鞘的臉一陣白一陣青，好不古怪。
她心裏更沒底了，不該貪心的，一顆就該滿足了……她正自責着，卻見他抱着手“深思”了一會後，竟隨手變出一大堆吃食，放到她懷裏。
“吃吧……”
“這——”池染目瞪口呆了半響，不想這男子竟然有此等法力。然而，她惦記着腹中孩兒會被餓着，也顧不上問他品階，只如小鹿般期盼地望着他，“真的……都是阿池的么？”
寒鞘那雙吊梢兒眼罕見地軟了下來，輕輕地點了點頭。
池染一聽，心中歡喜萬分，左手抓起一個桃子小小地咬了口，見寒鞘並無反悔之意，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啃，還一邊將剩下的妥妥帖帖地藏在身上。
正當此時，外面守門的小仙倌敲了下編鐘，朗聲道：“九重神尊到！”
一聲剛落，眾仙便齊齊起身，翹首而望。
池染聽聞這一聲，也忙擦了眼淚。不知何處吹來一陣輕風，撩起了那輕盈的帳幔。
她恰好抬眸望去，瞬間，便茫茫然如墜太虛。
天邊一道霧氣輕妙的水痕蜿蜒而至，所及之處，盛開盞盞冰色蓮花。兩個仙娥執着拂塵守在兩側，優美地落地。雪色花瓣自在輕舞，那個群仙敬仰的九重神尊就這樣緩緩而至。
腳下白雲繚繞，一襲無暇白衣清冷而絕塵。墨發如瀑，數片蓮瓣偶爾穿梭而過。霧色漸漸淡去，一張如畫臉龐漸漸清晰……
頓時，萬物靜籟。
算不上溫和，利落的輪廓帶着不可掩去的冷然孤高。算不上冷峻，絕美的雙眸是波瀾不驚的悲天憫人。
他薄唇輕抿，微微抬眸，淡淡地掃向宴上群仙，那如淺月流光般的風華，暗暗留芳。不須言語，已讓人感覺到不可觸及的遙遠。
那赤紅的印記浮在額間……他是高高在上的九重神尊——墨潯。
“咳咳咳……”
“哎喲，小阿池，吃個桃子怎麼也被嗆着了？！”
“誒，別，我沒有，沒嗆……別亂拍……我，你……”被寒鞘扛在肩上轉了幾圈，池染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暈……放，放我下來……我，嘔——”
一顆桃核響噹噹地掉到腳邊，池染撫着胸口，小臉漲紫地望着那一臉如釋重負的寒鞘……她不過是被那九重神尊的容貌驚得咳了幾聲，卻不料被逼着吐出了桃核，她還沒吃乾淨呢……罷罷罷！好歹是孩子的爹！
正當她自以為成熟地原諒他時，一朵黑紫色的火焰不知自哪裏飄來，飄到寒峭耳畔便“砰”的一聲炸開！
“臭小子，還不給我滾回來？！”火焰里瞬間傳來一個老人的暴吼。
池染猶自迷茫，那寒鞘已急急忙忙地吹散了那朵火焰，拿腔拿調地應着：“誒，我這就滾~~”
轉頭拍了拍她的臉頰，順手摸了把，“小爺先走了，下回給你帶好吃的。”
孩子的事，該不該告訴他呢……她低頭掙扎了半響，孰料，抬頭時卻已不見了那人身影。
外面已是一片熱鬧，偷偷望去，便見眾仙正在對飲暢談，花神白芷卻不知去了哪裏？
她把眼珠斜了稍許，往上座上睨去，
隱約看到一抹白衣，泛着微微水色。九重神尊坐在帝君右側，似是正在傾聽着帝君說話，神色之間不見情緒，只偶爾微微頷首聊表敬意。
池染盯着他的側臉正發獃中，那九重神尊卻忽然轉過臉來，一雙清冷的眼眸似是輕輕地掃過她這邊……
哐啷啷！
她心中驚跳，急忙地把腦袋縮了回來，慌亂間，竟呈大字狀慘兮兮地仰倒在地！
“躺在地上做什麼？快隨我來！”
原是花神白芷。
池染揉了揉腦袋，在小杏仙鄙視的眼神中，忙低下頭，乖乖地隨她們走。
一曲《夢半醉》，三生始相逢。
她在幕後，見不到任何人，反倒唱得自在。清幽柔緩的曲音傳入聚仙宴，細軟而綿長。
空靈如自九重天際遠遠傳來，時而如妙人嬌嗔，時而如淺淺傷懷，時而如對心立誓……
這一曲，隔了整整五百年。
她不知道，外面聚仙宴上，靜得花落有聲。
她也不知道，那個無悲無喜的九重神尊，幾百年來，第一次皺了眉頭。
一曲落下，她大舒一口氣，心想着趁未被發現，快快離開才是。
哪知，她剛要轉身離開，背後卻有斷玉分金的聲音緩緩道：
“出來。”
那方，池染尤不自知，檢查懷中的吃食是否都藏穩妥了，忙挑開一邊的帳幔出去。
“出來。”
誰能讓神尊大人開口說第二次？是方才獻曲的花神？眾仙不由詫異，紛紛扭頭去看。
花神裊裊地從幕後出來，美艷的臉上沁着一絲淺淺笑意，不需着意，已是風情盡顯。
她盈盈地迎上上座的九重神尊，然而墨潯的目光卻越過了她，望着遠處，眉宇皺出的溝壑更深。
“神尊，你這是——”帝君察他面色不妥，忙側身低問。
正當眾仙困惘之際，一道清透的光芒如被風駕馭，淬了水流的形態，瞬間挑落了重重帳幔！
墨潯默念了一決，十丈外，一層緋色結界現出形來……他白袍一揮，水色光芒即得神喻，與緋色花瓣糾纏在一起，少頃，便引着緋色花瓣流直上九天……
眉間印記一閃，他脫口便是淡淡的一聲：“破！”
瞬間，九玄結界已被擊破，九千九百九十九瓣牡丹紛紛而落。
花瓣散去，眼前情景漸漸清晰。殘破的帳幔深處，一個纖弱的少女滿臉驚恐地望着瑤池眾仙，蜜桃糖果撒滿一地……
那是一雙透澈靈動的眼眸，雖是妖異的深紫，卻乾淨得沒有絲毫雜質，如沉在古井底的一塊紫玉，暗光熠熠。髮髻早已散開，細柔的頭髮隨風揚起，又乖乖垂落。
她那樣瘦弱，那樣怯懦。腦袋已下意識地縮起，全身都蜷了起來。驚恐地望着前方，被嚇得禁不住想要尖叫，卻只能攥了個拳頭，死死咬着。
眾仙驚呼乍起，王母娘娘一聲呵斥：“何方小妖？竟擅闖我崑崙！”
緊接着，一陣稍粗啞的笑聲鈴鈴響起，原是鳥神意卿。“喲，這不是花神的九玄結界么？難怪我等都察覺不出這下等小妖的氣息呢！那曲本妙極，豈料，並不是花神所唱吶！”
觀回花神白芷的面容，已泛起一陣尷尬神色。她瞥了眼鳥神，，眸里儘是怨怒之色。
花神鳥神同為一界之首，皆長得一副好容貌，性格卻是大相逕庭。花神柔婉，鳥神颯爽，在這仙界可是頗讓人頭疼的對頭。
花神自知敗露，難免窘迫。但這除卻面子之外，不過是小事一樁，忙穩了心情，福身請罪：“帝君，王母娘娘恕罪。白芷身體有恙，實不願壞了大夥興緻，方出此下策，實在羞愧。”
帝君呵呵笑了兩聲，果不見怒。“原是如此，花神實不需費此心機。”
“花神身體見恙，當好好歇養。”王母娘娘得知緣由，面容也緩了些。
鳥神得了這機會，哪肯就此作罷？貼近花神兩步，英氣的眉往上一提，“瑤池大會，竟讓一個小小花妖獻曲？縱我等無福聞得花神天籟之音，花神也未免輕傲了些。”
如此一番，座下眾仙自然又對花神所為私自掂量了一回。花神理虧，說不出辯駁的話，只咬着櫻唇，一張勝花容顏暗暗發青。
正當此時，一直沒有說話的九重神尊卻淡淡開口，“花神亦是一片好意，萬勿介懷。”
這樣淺淡的話語，卻如同流水濺玉般動聽。花神眼中乍喜，想着該是他貿然破了她的結界而心中愧疚，忙溫柔款款地謝過：“是，白芷知曉了。”
墨潯微微頷首，抬頭重新望向那個紫蒼小妖，頭又疼得更厲害了。
“過來。”他如是說。
聲音清晰地傳入池染耳中，縱是九重神尊長得再好看，她也嚇得雙腿發軟。
她本該聽話地向前去的，可是看着四周那一雙雙眼睛，她駭得連地上的蜜桃糖果都顧不得撿起，轉身便往外跑去！
墨潯見她不自量力地轉身就跑，不由得逸出輕煙一嘆，指尖一點案面，那個衣裳破碎的小花妖便被一層光暈包裹，轉眼便飄到了殿中央。
池染心灰意冷，跪在地上，淚水又嘩啦嘩啦地掉到了地毯上。抬眼望了望座上的九重仙尊，雙眼卻突然如被火灼般，疼得她眼淚都掉不下來了。
那九重神尊為何這樣看着她……
她要死了么？眼睛好痛……
“方才的曲，是你唱的么？”
“我，我……”她向來膽小，竟抖得說不出話來。這問題花神已經問過，她這會怎麼就答不出口了呢。
墨潯耐心，沉默片刻，等她凝神。帝君對九重神尊向來敬重，也不插嘴，在一旁靜靜看着，眾仙便也隨之靜觀。
然而半盞茶過後，那小花妖竟只是一直低着頭，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墨潯終又道，“抬起頭來。”
池染的頭埋得更低，戰戰兢兢，倒是應了，“阿，阿池不敢。”
日頭漸漸暗了下來，那如畫的眉目飄渺了幾分。他闔了闔眼，遂又懶懶一抬。
“阿池？”
薄唇啟唇，他毫無感情地念着她的名字，只有那尾音攜着一絲上挑的語氣，如剪剪夜色里，一曲清蕭的末音。
阿池……
池染莫名一驚，心口如同被一支銳利的箭翎狠狠地擊中。紫瞳驟然放大，她忽而捂住胸口，“咚”地一聲，整個倒在地上。
汗水瞬間濕透了額鬢的髮絲，她蜷縮成一小團，痛得禁不住嗚咽起來。
“放肆！竟還裝病賣傻！我崑崙瑤池，豈容一小小花妖無禮糊弄？！”王母見狀，暴怒。“天兵天將，速將下立小妖拖出去，四十九鞭離魂杖，以示嚴懲！”
“不……不是的……嗚嗚……不是故意……我——啊！！”池染駭得血色全無，匍匐在地上，想要辯解求饒，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痛得幾乎是被人生生剜出心肝來。
四十九鞭離魂杖，就算不魂飛魄散，也免不了被打回原形了。
為何我總是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無力反駁……
散落的髮絲遮住了那慘白的小臉，她竭力抬頭，一雙紫眸佈滿痛色，透過髮絲直直望向座上那襲白衣。
獎懲分明，本是常理。身為九重神尊自當明白。然而正當天兵就要上前將她拖出去的時候，墨潯卻驀然起身，吐出二字：“且慢。”
白衣輕拂玉階，一寸一寸地染白艷紅的地毯。他就那樣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跟前，腳下白蓮輕放。伴隨一聲清雅古音，最後一朵綻開在她掌心，瞬間，便枯了。
墨潯低眸看着她，冷漠的眼眸不見絲毫暖色和憐憫。在所有人都驚奇不已的時候，他卻什麼都沒有問，連開口向帝君要個人情也沒有。他並不是善心大發，卻緩緩地伸出了一隻手，骨節分明，清雋修長。
“既無處可去，便隨我回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