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情疏而跡遠（九）

近段日子，池染的心情很不好，她自個兒也說不清楚，反正一見到墨潯，就感覺鬱結得緊。於是，閑來時，她總纏着小糰子，又是搓又是捏，嚇得小糰子一連幾天都躲在窩裏裝病。

不巧的是，偏偏這個時候，來尋她的仙女仙婢特別多。雖說一般人上不得靈幾殿，但她也免不了要下靈幾殿，傳句話，送送信，打點一下生活瑣碎之類的。

於是，只要她一下靈幾殿，總會被逮個正着。

這不，這會兒才揣着信件要去將神府，剛走到半路，便“撞見”鳥神意卿攜同幾位仙女一邊撲蝶一邊向她跑來……

“哎喲，阿池，真巧呀。”

“阿池拜見芳主，諸位仙子。”

抬頭便見一群女人圍在一團吱吱喳喳，被圍着的是一個長相十分甜美的仙子，低着頭，咬着唇，臉頰粉紅，兩個酒窩甜得溺人。

“快去啊……別害羞……”

“就是，咱們可是守了幾個時辰呢……快交給她吧……”

……

依稀聽得幾句，也揣摩得出來是怎麼回事。池染不由暗嘆無奈，但也只能乖乖順順地站在一旁聽候差遣。

一群女人嘰喳來嘰喳去，還不見得有個結果。眼見送信的時間就要來不及了，鳥神十分豪邁地奪過那仙子的錦盒，“咻”地遞到池染面前。

“誒……別……”那仙子臉紅得愈發厲害，作勢要上來搶回，卻被其他仙子攔了下來。

“磨磨唧唧的，羞為我族類！”意卿逗笑一聲，便對池染道：“喏，替她交給神尊大人。”

習慣所致，池染下意識地就要去接，剛一碰到錦盒，又猛地縮了回來。不，不行……以前，她每每替人送東西進靈幾殿時，他總是一眼不看就放到一側。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也沒責備於她，但她看得出來，神尊大人並不喜歡她這樣做。

如此想罷，她糾結極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鳥神哪有耐性等她想通透，又是一陣不耐的催促，“拿着呀，你這丫頭，杵着作甚？”

她怯怯地斂了眉，醞釀了半響，終鼓起勇氣搖了搖頭，“鳥神恕罪，阿池——”

“放肆！”另一個紫衣仙子厲聲截斷。

池染被嚇得連連倒退了兩步才跪了下來，“阿池不敢……只，只是……阿池未經神尊大人同意，不敢擅作主張。”

“嗬！你這小妖，倒還仗起勢來了。”那仙子撇了撇嘴，取出一瓶丹藥來，丟到池染面前，“這可是鳥界的鶴靈丹，收着吧。”

池染撿了起來，細細擦凈，捧了回去，“阿池謝過仙子恩典，只是，無功不受祿，我——”

“啪！！！”

“給臉還不要是吧？好一個狐假虎威的小妖精！”

一個耳光擦過臉頰，池染只覺腦里一片混沌，耳畔有尖銳的謾罵聲不斷響起。她只好低着頭，一聲不吭。

過了足足一盞茶，那甜美仙子才上來拉了把紫衣仙子，“皎鶴姐姐，莫要生氣了，還是算了吧。”

“哼！”皎鶴仙子擰頭，“那怎麼辦？錦鷺，你可是喜歡神尊大人一百年了，難道這就要放棄么？這份禮物可是你熬了好幾個夜晚做的……”

錦鷺仙子頓時淚眼汪汪，用絹子捂了臉，“罷了，想來他也從不曾注意過我……”

池染剛舒一口氣，聽到這句話，心裏忽然覺得又酸又澀。喜歡了一百年……默默地喜歡了一百年……

腦海里不斷地盤旋着這句漫長的話，不經意間，竟脫口而出：“若真喜歡，何不對他親自言說？”

錦鷺仙子一驚，看向池染。她卻仿似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哪怕得不到回應，也不會比默默愛慕來得寂寞。”

話一說完，錦鷺仙子忽然嚎啕大哭起來。皎鶴仙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留下一句“給我好生跪着，不到正午，不許起來！”然後扶着哭得全身顫抖的錦鷺仙子一邊安慰一邊回去了。

她傻眼了。佛祖爺爺，我都說了些什麼呀？怎把人家給惹哭了……

正激烈慚愧中，那本已離開的鳥神，忽然回過頭來，綻出一抹艷麗的笑容，英秀的鳳眼微微一挑，問：

“若你喜歡神尊大人，也能有這樣的勇氣么？”

輕輕一句，了無迴音。只見那絢麗的裙擺緩緩滑過小石橋，那明艷動人的身影已然走遠。

池染驀然一僵。怎麼可能……她怎麼敢喜歡……不會的……

臉色白的幾乎透明，她忽而揉了揉莫名發澀的眼睛，深呼吸一下，然後握緊了袖中的信件，開始為難起來。

被罰跪了，那信可怎麼送啊？

頭頂日頭爬得慢吞吞的，池染跪在圓石小徑，抬頭望着那懶惰的日頭，又是急又是無奈。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望得久了，視線變得花花綠綠，她下意識抬手擋了擋，不知身後有人靠近。

“阿池。”風乍起，吹散一盤落地碎玉，“怎被罰跪於此？”

池染背脊一直，連忙轉過身去，“神尊大人恕罪，阿池不是故意的……那個，我……”

小徑蒼白，草叢墨翠。那人毫不着意地站在那裏，一如既往地成了畫中人。微低頭，長發便滑落了幾縷。

目光從她覆下的睫毛落到她微微咬着的唇，雖是安順的模樣，交疊在膝的雙手卻似止不住地顫抖。

短暫的沉默讓池染有些不安，偷偷抬眸看一眼，卻忽見青衫一動，轉瞬間，一雙修長優美的手輕輕地扶起了她。

清雅的氣息忽而如此靠近，她心中一跳，只覺有一股熱流從耳背洶洶地湧上雙頰。下意識地縮起腦袋，怯怯地看向他……

素凈的眼眸，似蓮華不着春水。微抿的薄唇，如冷風偏走孤山。她微微紅了臉，開口喚，恍若夢囈。

“神……神尊大人……”

墨潯的聲音低低傳來，“膝蓋不疼么？”

她忙搖了搖頭，臉燙得更甚。耳邊一陣空靜，她氣息開始急促起來。也不知是何原因，忽覺他指尖與她手臂相觸之處，竟是格外灼熱。一種異樣的情緒浮上了心頭，如烈酒兀然入喉，熾熱過後，留下的卻是相反的冷意。

悄無痕迹地向後退了一步，失去了他的攙扶。

“阿池這就去送信。”

未等墨潯出聲，她已轉過身，快速離去，甚至可以說是，落荒而逃。

墨潯佇立原地，看着那藕色小身影踉踉蹌蹌，中途還不小心摔了一跤，揉揉膝蓋又一溜煙跑遠了。

清艷絕倫的臉龐上有樹影眷戀不走，他蹙着眉，深深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良久，眉宇又緩緩舒開，一絲微不可見的波瀾在眸中輕輕一旋，猶如春水方生。

“神尊大人！”身後有小仙侍急急追了上來，抹着汗道：“太白星君已候多時，請神尊大人隨小仙來。”

他轉過身，唇線一抿，卻不似笑意。見那仙侍眉目焦灼，便踏上雲霧，翩翩離去。

是夜。

暮色密密地覆蓋而下，階前的墨蘭早已沉沉睡去。淡淡的香氣融入夜晚的水汽中，尋不着一絲蹤跡。

池染閑來無事，坐在門檻，頭靠在雪幾的身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夜空。

一陣烈風刮過，幾個小精靈湊到她臉頰，親了一口后便急急地趕回小窩了。

不消一會兒，幾團濃雲從天邊席捲而來，瞬間染盡了幽藍夜幕。緊接着，便是千千萬萬的雨滴……

池染把雪幾趕進屋，正欲關窗睡覺，忽然“哎呀”一聲。

慘了，衣裳還沒收呢……

順手撐了柄油紙傘，拾階而下，匆忙往庭中走去。豈料還是來遲一步，這雨雖不算大，但也足以將晾着的衣裳淋了個透。

池染鬱悶地將衣裳一件一件地收了回來，剩下最後一件小肚兜，正欲伸手，一陣風囂張過境。

雨傘被吹得幾乎飛走，她雙手使勁兒拽着，等風頭過後，那件水粉粉的小肚兜卻已不翼而飛！

“噯？”她忙看向四下，嘿，那在半空中隨着風兒招搖過市的物什，不正是她的小肚兜么？

小肚兜飛過小橋，被芭蕉葉絆了下又很快掙脫開來，飛着飛着，不小心掉落田田青蓮，竟還能置諸死地而後生，小身姿越發婀娜搖曳地飄遠啊飄遠……

下着雨，池染撐着傘，追得十分吃力。若是被神尊大人瞧見了，可真是丟死人了……她急得連臂彎掛着的衣裳也扔了，只恨不能用目光將天空飄着的那團水粉撕得面目全非。

“嗒嗒嗒……”小繡鞋踩過淺淺的水窪。不知追了多遠，她踏上欄杆，一個飛身旋起，終於拽住了一角。

太好了！她喜逐顏開，揮着小肚兜歡快地轉了兩圈，油紙傘隨之旋轉幾圈，在雨夜裏帶着一股悠遠的古樸之意。

揮呀揮呀……忽聞“咻”的一聲，池染耳朵一動，疑惑地停下來……

天呀，咋又不見了？

這回倒是幸運，只是掛在一旁的紅梅樹丫上。池染放心多了，走向前去，踮着腳尖還夠不着，只好卯足勁兒一蹦，堪堪摘下。

落地時，腳底發疼，她下意識地蹲下去，再站起來時，眼尾恰恰掃過側面風景。

轟！天雷勾動地火，腦海一陣驚濤駭浪，地動山搖。

肚兜飄然落地，她愣在那裏，白皙秀氣的臉“唰”得一聲紅了。

月光時隱時現，和着如絲細雨，灑在這一方寧謐的小湖上，落下碎碎光芒。周遭樹影重重，時有小花生於湖邊的岩石縫中，添幾分意趣。

九重神尊倚着岩石，姿勢慵懶而優雅。頭稍微垂着，綢緞般的黑髮便遮住了小半側臉。眼睛閉着，細長的睫毛沾了雨露，濕濕氳氳。

他，似是睡著了。

那不打緊，可為什麼，他是在沐浴中睡著了啊……池染心如鹿撞，逃跑的念頭在腦海里叫囂，雙腿卻似被下定身咒般無法動彈。她怔怔地看着柔柔湖水滌盪着他裸/露在水面的上半身，忽覺三魂六魄全體離家出走了。

白皙而結實的胸膛，如玉般細膩。修長的身板稍顯弱質，卻十分勻稱。柔韌的肌理，清美的鎖骨……極致的冷美中竟又揉着几絲魅人心魄的妖艷，每一處，每一寸都美好得毫無瑕疵。

仙人啊仙人，最高的仙人啊最高的仙人……她竟然看到了九重神尊的裸/體？

如此月色如此夜，他好似一片迷失在清泉里的碎影，清傲而孤獨。

她獃獃地捂住鼻子，雙腿軟軟地癱坐在鬱郁芳草中，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啊……”

迤邐的眼線驀然一睜，“誰？”

墨潯警覺，沉聲低喝，遂又皺了皺眉，眸中的冷冽稍稍柔和，方肯定道：“阿池，是你。”

啊？糟糕！池染窘得面如豬肝，第一次覺得靈幾殿只有她和神尊大人兩個其實也不是很好……

她急得心裏都亂成一團，慌忙拾了肚兜和一旁的油紙傘，撥開樹枝，忙不迭地往回跑。

身後，墨潯又喚了聲，“阿池。”

嗚嗚嗚，叫我幹什麼呀？池染欲哭無淚，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否認，“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

一朵朵水蓮在足下盛放，只一瞬間，他已衣着得體地擋在了她的面前。

“參，參見神尊大人。”池染耳根都紅了，眼珠子忐忑地轉溜，“那個……好巧。”

她試着乖巧地微笑，然後垂首候令，卻感覺全身都被對方的目光籠住，如同一張無形的網，正密密乍乍地鋪蓋而來。

“為何在此？”墨潯問。

“我……我撿東西，不小心撞見……”眉宇透着窘迫，她仍十分實誠，“真的，阿池不是故意偷看神尊大人……沐，沐浴的。”

墨潯望着她低垂的腦袋瓜子，柔亮亮的頭髮梳成整齊的髻。他輕咳了咳，道：“嗯。”

目光落到她那紅通通的耳朵，默了默，又和風細雨道：“皮相虛無，不須介懷。”

也對，已是神體的神尊大人又怎會介意這些俗事？池染暗中放下心來，想了想，又糥糯問：“那……以後不小心又撞見，可怎麼辦？”

本以為他會說無妨，哪知他卻十分果決地說：“閉眼，轉身，離開。”

不是四大皆空么？她愣了愣，不敢提出疑惑，只順從地猛點頭，“嗯嗯！”

雨已經停了，她收了傘，恭敬地行了一禮，“那……阿池告退。”

墨潯卻不點頭應允，反而望了望她手中那團水粉，用關愛黎民百姓的語氣問：

“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麼？”

“啊？”

轟隆隆！腦里再一次夏雨雪，天地合。池染忙把肚兜藏在身後，咬着下唇，紅暈更甚，眼裏還有淡淡水霧，似是羞得就要哭出來。

“我，我……這個，這個是……”嗚嗚，佛祖爺爺，我怎敢糊弄神尊大人……可是，讓我怎麼回答……

她手足無措，巴巴地抬頭看墨潯的雙眼，祈求他能跳過這個話題，然而，那雙俊眸分外得清柔深邃，無比專註地等待她的回答。

她失望而局促地縮着脖子，越縮越短，終於忍不住羞答答地跺了一腳，繞過他，一路內心咆哮着，拚命奔向自己的小樓，嘴裏繼續掩耳盜鈴。

“啊啊啊！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