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據說陽城戰事已起,據說歷城戰事頻繁,據說……
鄭鈞已有十七日未歸,自那日鄭家遭襲后,陽城街面上巡城的兵士也多了起來,鄭家門外尤其的多,可是卻絲毫的聽不到城外的戰鼓,瑤光也無從得知歷城和陽城的戰況。
是了,陽城守的只是一處小隘口,聽不到戰鼓再正常不過,可城裏連傷亡的兵士都不見一個,極為可疑,甚至於瑤光懷疑鄭鈞或許已經不在陽城,那麼他只能在歷城,從陽城調往歷城唯一的目的只有上戰殺敵,一個活捉敵國王子的戰將面對敵國復仇之軍……她的三郎……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唯一能做的只是活下去,帶着孩兒們等着他的歸來。
前方的敵人要殺,城裏的生活也要顧的。
新帝是一位有着宏圖大略的帝王,是一位想要名垂青史的帝王,吐蕃是大周朝二百年來最大的外患,歷代帝王想要將吐蕃滅族的有,想要兩國和睦,甚至嫁了幾個公主的有,想要閉關鎖國隔斷和吐蕃之間聯繫的有,唯一的目的只是邊境的長治久安,可無一能夠成功,連年的征戰,死傷無數,耗費國庫無數,幾成大患。
新帝最是個體恤百姓,極恨貪贓枉法的,行事又最是雷厲風行,眼裏不揉沙子。繼位之後短短半年功夫很是親辦了幾件貪贓附逆的大案子,上行下效,整個朝堂不少大小官員倒台抄家,抄家所得贓銀頗巨,一時間,國庫充盈,喜極了戶部尚書,回回上奏都要歌功頌德幾句,直言皇帝陛下文治武功,大周朝吏治清明,實實的盛世景象。
新帝頗有些宏圖大志,大膽啟用不到三十的楚家嫡長子楚征鎮守歷城,撥出大把的銀錢軍需,大有一舉平了吐蕃,解了邊城兵禍的決心,所以邊城糧草充足,上下一心,可以一戰。
城裏的居民許是久經戰亂,早已習慣,是以生活並未被突如其來的戰爭打亂,雖然街上的貨物少了些,可並不影響人們逛街的興緻,買些日用之物,或者三五閑人分析分析城外戰況,說些東家西家的長短事故。
隔日曾瑜韞來了鄭家一趟。
鄭家的宅子有些年頭了,多年的雨水沖刷,壘牆青磚的四角也磨得圓潤了些,四間南房臨街的窗戶都用了嶄新的青磚堵死,灰白的牆上幾處深灰色新磚堵死的窗戶,遠看近看都像極了破爛麻布上四方的補丁,高約一丈的牆頭上幾個明顯的豁口尚未補磚,漆黑的大門倒是漆的油亮,只是門釘上的銅皮似乎有些剝落。
小廝沒敢用力拍門,只怕一個不慎,門環上已經翹腳兒的銅皮便會離了黑漆的鐵環。
應門之人來的到快:“誰呀?”
“舅老爺到了,煩請通報一聲。”
…………
“敢問是哪位舅老爺?說清楚了小的也好通報主人!”
哪位?小廝撓頭,疑惑地看着自家主子,家裏大小小姐應該只有這一個同胞兄長吧,莫不是京里那幾位庶出的爺也來了?沒聽說呀!
曾瑜韞臉上有些陰沉,“姓曾!”這次不用小廝喊話了。
姓曾?“可是曾家舅老爺?”
“正是,快些開門!”這下能給開了吧。
“小……小人,請恕小人放肆,敢問舅爺名諱……”
小廝愣住,雖然在京里,上門拜訪遞上名帖才是正經道理,可也沒聽說過去自家姑奶奶家裏也要遞名帖的呀?這也太多了禮了些,莫不是姑奶奶還在記恨當年那樁禍事?可那是劉姨娘造的孽,可怪不到自家爺的身上,更何況大爺還為了姑奶奶隻身來了這邊關受苦……
“哎喲!”走神快走回京城的小廝被身後黑臉的大爺一腳踹了回來,揉着屁股接收到了爺的示意,不甚甘心地代爺回話,這姑奶奶真是小心眼兒的很,虧得爺這麼多年花那麼大工夫尋人,心裏抱怨着堆起滿臉的笑容,
“裏面的大哥,您聽好了,咱家爺姓曾,名諱是上瑜下韞,正是府上夫人的親兄長!”
半響,門開了一指寬的小縫,從裏面探出半個腦袋來,探頭探腦的換了兩個人,才忙忙的開了大門,還不忘回身吩咐同伴:“快去稟了太太,親家舅老爺來了!”
“舅老爺快請進!小人造次了!”大門洞裏躬身站着三個人,其中兩個一身勁裝打扮。
“嗯!”曾瑜韞掃了一眼門洞裏的人,兩個護衛是他親自從楚征的護衛里挑出來的,一個老頭也在楚家見過,應該是楚家大嫂挑出來隨着嫁妝過來的下人。
院子四周還隱着四個護衛,見是曾瑜韞,各自都在隱身之處微微行禮。
曾瑜韞微微頷首,移目仔細打量這個小院。
巴掌大的小院裏,有多處打鬥痕迹,院子裏僕婦,丫頭,小廝混在一處有的手裏還抄着傢伙,待他進了大門,俱都躬身侍立,不見一絲混亂。
站在大門處,右側正對着角門,鼻息間,似乎還能聞到似有若無的油爆香蔥味道。
“哥哥!”
瑤光抱着小兒匆忙的出了房門,疾走幾步之後,漸漸的停了腳步,抿着嘴,神色複雜地站在院子裏看着一身亮銀鎖子甲,滿面風塵的兄長。
“哥哥可見到過三郎?他可好?”
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心境大抵便是如此吧,多日不得見,便是連個平安信都不得。
“他好好的,你不比掛心!”
曾瑜韞簡短的說完便不再言語,只用刀鋒一般的眼眸打量着妹妹。
一身藕荷色半舊夏布衣服裙,發間只簪一根銀白色碧玉梅花簪,素着一張臉,獨自抱着七八個月大的小兒,比之京城府里稍微得臉丫頭僕婦尚且不如,只那眉宇間存留的書香貴氣還稍稍有些曾家嫡長女的氣韻。
“小的融安叩見大小姐!”小廝見瑤光出來,跟在自家主子身後,納頭就拜,這禮可不能錯了半分,別的不說,就沖自家主子對這位的這份重視,他就不敢錯了禮數。
“起來吧,不需多禮!”瑤光伸手略虛扶了一下。
融安躬身退下,侍立一邊。
“舅舅!小子鄭瑞拜見舅舅!”小兒不知何時從自家娘親身後鑽出來,一板一眼地拜了舅舅,晶亮的小眼好奇地打量舅舅身上的銀甲。
“乖!”曾瑜韞收回目光,俯身抱起外甥,越過妹妹大步進了正中敞着大門的堂屋,瑤光一直為自家夫婿懸着的心終於放下片刻,跟在兄長身後進了堂屋。
鄭家的堂屋裏雖然桌椅板凳茶几作榻一應俱全,卻只是普通的楊木,榆木打制而成。
“怎麼不用那套紅木的?”曾瑜韞滿臉的嫌棄,這樣的木頭怎麼好做了傢具?
邊城荒涼地界,他跑遍了歷城的木匠作坊,才湊齊一套紅木傢具,終是委屈了她,待得將來回京了,再打一套上好的黃花梨補給她。
“尺寸有些不合適!”
曾瑜韞聞言不由一窒,他忘了,這邊城地界,因着冬日嚴寒,平常人家財力物力有限,為了保暖,房屋建的都極為狹小,而他拼湊來的傢具尺寸不一,卻多是邊城豪富人家顯擺用的,多是大件,這樣的小屋子的確擺放不下。
屋子狹小低矮,尤其窗戶極其窄小,厚厚的窗戶紙擋住了外面照進來的光線,雖然敞開着大門,卻還是幽暗的不行,仿若進了密室暗道一般。
曾瑜韞心裏抽痛,面上卻愈發的難起來,鄭鈞到底在做什麼?竟然沒出息到讓妻兒居住在這樣的地方!
瑤光不知兄長又在氣些什麼,上次見面兄妹相認時候還好,這次,從進門起就沒個好臉。
曾瑜韞抱着小瑞在上首坐了,瑤光跟着進來在他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待小丫頭奉了茶,瑤光才頂着兄長的黑臉開口:“小瑞下來,別擾了舅舅喝茶。”
小兒聽話地要滑下舅舅膝頭。
“不必,這樣就好!”曾瑜韞臉更黑,抱抱外甥也不許么?這是和他賭氣呢?
“……”瑤光在自家兄長這碰了釘子徹底無語了,只好抱着小兒陪坐。
小瑞挪了挪被舅舅膝蓋上的鎖子甲咯着的屁股,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小手新奇地摸着舅舅身上涼涼的盔甲,真漂亮,他長大了也要穿着這樣盔甲,像舅舅和爹爹一樣,上陣殺敵,做個保家衛國的大英雄!
“喜歡么?”
曾瑜韞低沉的聲音裏帶着不易覺察的溫柔。
小瑞在舅舅懷裏,重重地點頭,“喜歡!”
“嗯,那就好好練武習文,等你長大了,若還喜歡,舅舅便送你一套,比這個還好!”
“謝謝舅舅!”小兒欣喜的脆生答應,“我一定好好習文練武,將來也要像舅舅和爹爹一般做個保家衛國的大將軍!”
“嗯!好,有志氣!”曾瑜韞溫和地揉了揉小兒的小腦袋,“今天的大字寫完了么?”
小兒羞愧地低了頭:“還差兩張!”
曾瑜韞輕拍他的小屁股,放他下地,“去吧!”
“舅舅等我,寫完就來!”
“好!舅舅等我!”
目送小兒出了廳堂帶着紙筆在樹蔭下的小凳子上坐了,握着筆,認真地蘸墨寫字。
曾瑜韞默默地抿茶,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鄭家的事,雖聽楚瑜說過一些,卻還是親自派了親信前往晉地摸查清楚,拿着親信快馬傳回的信件和那張傳遍潞州的美人圖,曾瑜韞悲憤交加,目呲欲裂,恨不能把那個下三濫的東西碎屍萬段,肯恨他命好被判了斬刑,否者落他手裏,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許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瑤光懷裏的小兒哭鬧起來,瑤光不由得心頭火起,耐着性子好一陣拍哄才乖乖的讓奶娘抱了下去,叮囑一番之後才回堂屋,冷着臉譏諷道:“哥哥莫不是專程竟是嚇唬人來了?”
“我沒有!”曾瑜韞僵着一張臉,倒是沒了殺氣。
“我的小瑋被你嚇哭了!”瑤光惱怒地挑起了眉梢,
“難不成把我也嚇哭了才算么?”她就不該對這個兄長有些什麼期待,第二次相見就擺臉色。
“對不起!”
“……”瑤光譏諷惱怒的表情僵在了臉上,這還是她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從來看不見她的同胞兄長么?相認那次道歉可不算!畢竟頭次見到流落鄉間多年的妹妹激動一些也是有的,做不得數。
“當年之事,妹妹既然不願再提,我也不再多說,千錯萬錯俱因哥哥而起,只請妹妹原諒哥哥當年愚昧無知,做下不少錯事,更累的妹妹流落鄉間受苦……”他當年憤而投軍,宦海沉浮多年,早沒了少年時候的清高自傲,況且又面對的是他多年苦心尋找而不得,流落鄉間受苦的同胞妹妹,不過是認個錯而已,沒有什麼開不了口的。
“些許往事我早已忘懷,更何況當年之事,本非你能先知制止的,哥哥何必耿耿於懷。”
往事如煙,她許多事不是她不計較,而是早已經不放在心上。
“鐵易的事,是我疏忽了,你且安心,西邊的宅子我也買下了,裏面有十個我的護衛,能確保你和孩子的安全,外面巡邏的士兵也多加了兩班……”
“爺!”融安在院子裏小聲提醒,營帳里眾位副將還等着呢。
知道不能久留,曾瑜韞收了話題,起身要走,
“你安心在家,至於鄭鈞,男子漢大丈夫,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不能兼顧也是常事,我在陽城要呆些時日,有事便使人去營地送個信。”
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前天的事,雖說賊人全部被擒,卻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保險起見還是盡量少出門,看好孩子!”
說完便邁開大步出了堂屋,院子裏一個年紀合適的婢女也無,眉頭皺的死緊:“過兩日,我讓融安給你送兩個合用的丫頭過來!”
“好!”春柳去了郭家,她身邊確實缺少合用的婢女。
“這個宅子太小,不合適住人,隨後我讓融安找一處合適的,你再搬過去。”
“哥哥!”瑤光拉長了聲音,“這裏很好,我住的很習慣,以後便是要換也等三郎回來再說!”她要在這裏等三郎平安回來。
曾瑜韞皺眉,搬家和等鄭鈞回家有衝突么?又不是搬出陽城,還怕他找不見么?
瑤光堅持。
曾瑜韞到底拗不過妹妹,也不忍心逆了她的意思,畢竟是她的日子,他便是兄長也不能管得太多。
“舅舅!”小瑞一張大字還沒寫完呢,舅舅就要走了?其實他很喜歡這個長得跟娘親很像的舅舅。
“小瑞乖,要好好保護娘親,知道么?”曾瑜韞蹲下扶着小兒的肩膀鄭重地囑託外甥。
“小瑞知道,舅舅放心便是!”稚嫩的聲音裏帶着鄭重。
輕輕的揉了揉小外甥的柔軟的頭髮,曾瑜韞起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舅舅!”小瑞還有話沒說呢,“告訴爹爹要小心不要受傷,等小瑞長大了就去幫爹打敗吐蕃鬼!”
“嗯,好,舅舅一定轉達!”曾瑜韞不再耽擱邁開大步出門去了。
“哥哥!”瑤光追至門口,“你也要保重!”
曾瑜韞眼眶有些紅,沒有回頭,只朝後擺了擺手,大步走了。
“哥哥!”瑤光的眼淚奪眶而出,對背對着自己停下腳步的兄長一字一句的說道:“哥哥,你要活着回來……活着回來,原諒母親!”
曾瑜韞聞言一震,僵硬的轉身,激動地看向妹妹求證:“阿瑤!”
瑤光含着眼淚笑着點點頭:“哥哥,你也要活着回來!”
曾瑜韞紅着眼眶點點頭:“回去吧!”說完轉頭大步的走了。
直至曾瑜韞的身影消失在盡頭拐角處,久久之後,瑤光才轉身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