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往昔

58 往昔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鄭鈞就悄然起床了,昨夜累得阿瑤三更才睡,此時睡得正香甜,緊挨着大床的兩張小床上兩個小兒也安然沉睡,小瑞不知夢見了什麼,咯咯笑了兩聲復又睡去,鄭鈞把他踢開的被子掖好,悄然下地,出了房門。

在大門處便能聽到門外隱隱傳來的人來人往的腳步聲,車軲轆聲,大聲小聲的操着濃濃的鄉音交談打招呼的聲音,還夾着些叫賣聲,想是賣早飯的,這些東西好似陌生的緊,又似印在骨子裏的熟悉,便如昨日進了軍營一般,陌生的讓他有些卻步,又熟悉的令他有些酸澀,這個他呆了十年的地方呢,他又回來了!當年帶着滿身滿心的蕭瑟離開,如今又帶着他至親至愛之人回來,只為他和他的阿瑤帶着小兒們能自在的活着。

鄭家的宅子在城東的最西邊。這座名喚陽城的小城算的上是百年老城,城池東面是十數個鄉村有近萬村民,西面出城不過二里便是通往吐蕃只容小隊人馬同行的隘口,除此之外便是群山環繞,朝着吐蕃那一面則是陡峭的山崖,陽城內部,佔地頗大,城裏居民卻算不得多,恩,打個比方來說,在中原地帶能夠容納十來萬人口的小城在這兒只住了五六萬的居民,還有五分之一是駐軍營的軍屬。

整個城池一分為二,西面是守衛森嚴的軍營,有一萬多軍士,主要駐守城西不到二里出的隘口,預防吐蕃偷襲。

東面是百姓住家,攤販商鋪,市井買賣,日雜用具一應俱全,雖然粗糙了些,各色東西不甚齊全之外,應付日常起居倒也足夠。

雖然離開了十來年,倒也沒甚大的變化,‘佳客來’的主家仍舊是那個紅鼻頭的老頭子,除了年紀大些,頭髮白了,仍舊愛在櫃枱後頭站着打瞌睡,‘孫記豆腐腦’攤子照舊擺在街角,唯一的變化就是那個大辮子的孫姑娘成了盤發的孫氏,

晨間的陽光越過一丈多高的院牆灑滿院子的時候,鄭鈞兩手各提着兩個裝得滿滿的袋子,從外開了掛着大鎖的自家大門,身後還跟着一個夥計模樣的小廝推着個小車,車上堆滿了各色菜肉糧食。

打發走了小夥計,鄭鈞把各色糧食菜肉一一放進廚房安置妥當,邊城到底是邊城,果子一樣都沒見着,便是菜蔬也只有那麼四五樣,油只有花生油還貴得離譜,晉地八十文一斤的上好花生油在這裏要2oo文,品質還不算好,他的阿瑤又要跟着他受苦了。

“怎麼買怎麼多東西?”瑤光剛進廚房就見案板上,灶台上放滿了菜肉,足夠一家人吃五六天的,可這麼熱的天,菜還好說,肉放到明天可就不能吃了。

“有幾箇舊日同袍晚上來認門……”鄭鈞傻笑,嘿嘿,忘了跟阿瑤說了。

瑤光被氣笑了,“有多少人?關係怎麼樣?家裏碗筷盤碟夠么?幾時過來?客人可有什麼忌口的?有什麼偏好?筵席什麼規格?”一連串的拋出幾個問題,問得鄭鈞有些暈了,請幾個人吃個飯這麼多事兒么?

瑤光笑吟吟的在一邊等着,鄭鈞訕訕的摸摸鼻子,“那個阿瑤,不多,就十來個以前的同袍兄弟,都是些粗人,不用弄盤盤碟碟的,燉兩盆肉,炒兩個素菜就夠了。”

瑤光逐一翻檢鄭鈞買回來的菜肉各色米糧,十來斤豬肉,三隻洗剝乾淨的兔子,還有一塊看不出是什麼,“是驢肉。”他去的晚了,就剩了七八斤,乾脆包圓全買了回來。

瑤光不語,接着翻看剩下的菜蔬,六根黃瓜,刺兒都沒了,倒是不怕扎手;一顆白菜還算新鮮;兩個茄子,皮都掐不透,最少是三四天前摘的。

“這些菜說是從外地運來的,咱們當地還沒下來呢,得下個月才能吃上本地菜,說是有五六種。”

鄭鈞見瑤光檢查菜蔬,趕忙在邊上解說。

“嗯,作料在哪?”瑤光對他的解說不置可否,接着看地上的面袋子。

“額?嘿嘿,等會去買,雜貨鋪子就在咱家西側,一刻就能買回來。”鄭鈞悄悄的擦了一下額頭上不存在的冷汗,阿瑤這樣子算不算在生氣?

“外頭有賣缸的么?大瓮也行。”這些米面得可不能就這麼放在布袋子裏,日子久了,怕是得生蟲子。

“有,我馬上去買。”此時的鄭鈞比小瑞還聽話,若是鄧大夫能看見這一幕必定得給他個大大笑臉說一句:“孺子可教也!”

“回來!”瑤光制止一隻腳已經踏出廚房門的鄭鈞,溜這麼快,她又不是老虎,不對,三郎的功夫打只老虎,好像不難,難道她比老虎還可怕么?

“那個,阿瑤,還有要買的啊?”鄭鈞訕訕地收回邁出去的腳,乖乖的站在瑤光身邊,阿瑤真的不高興呢。

“咱們聊聊吧。”瑤光洗了手,率先出了房門,在門口牆陰下的小凳子上坐了,又拍拍她身邊的凳子,一副長談的樣子。

鄭鈞有些躲閃,猶豫着不想坐下,“那個,阿瑤,我去看看小瑋。”對,好半天沒見着小瑋了,小兒還小,沒人看着可不行。

“小瑋剛睡了,沒有半個時辰不會醒,小瑞在寫大字,也順便看着小瑋。”瑤光三言兩語掐斷了他想到的和即將想到的兩個借口。

“三郎,我好像從來沒有給你說過娘家的事。”瑤光面色平平語調亦平平。

鄭鈞卻聽得心裏起伏不定,一個他從來不願也不敢想的念頭在他心裏掙扎不斷,越來越有力,似乎就要脫離他的束縛,他勉強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緒,凝神聽阿瑤說話。

“你見過我家的宅院,地處內城與外城之間,位置最佳,佔地一百三十六畝六分,院內修的文雅精緻,歷經百年不見滄桑,只每年的修繕費用便要白銀一萬兩。”

瑤光語氣仍平平不見起伏,說起這些足以讓她驕傲,令他自慚的話語,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風和日麗一般,卻聽得鄭鈞面色有些慘白,他便是豁出命去,也給阿瑤掙不回這樣的富貴,枉他之前還之前還大言不慚的說要阿瑤過得富足自在。

“裏面個花園,花園裏春夏秋冬皆有花開,曾祖母,祖母,母親,嬸嬸們,姐妹們最愛東籬把酒或是踏雪尋梅,若是到了春夏,還有京郊的幾個莊子,或是安步尋春或是登舟採蓮,動則僕婦上千,車馬無數,銀錢如流水一般。女眷們的衣衫頭面更是除了最愛的幾件幾常戴以外,各色金銀寶石珍珠,一匣子一匣子,從出生攢到出嫁,得長輩寵愛些的姑娘除了賞人能得十來匣子。”

鄭鈞粗糙的大手上青筋暴起,他幾次想要伸出手去再握一握阿瑤白嫩的小手,卻是不敢,阿瑤描述的那些生活他從來未見過,便是想也想不到,好似天上的神仙一般,打扮精緻,逍遙自在,可他的阿瑤卻因他的強求墜落凡間……她要回天上去么?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去?可他呢?他要怎麼辦?沒了阿瑤,他要怎麼活?

瑤光無視鄭鈞那慘白的臉色,冷厲的五官和暴起的青筋,有些事須得他自己想通才行,她便是再心疼,也得走這麼一遭:

“祖父,父親,叔父,各房的兄弟們皆出身科舉,從曾祖到父親這一輩,曾家出過三個狀元,兩個探花,二甲進士三十六名,若有子弟中了三甲同進士,便是羞也羞死了,萬不敢聲張的,唯恐墮了曾氏的名頭。”

鄭鈞有些發矇,怪不得阿瑤能默出數十本書,出身這樣的文豪之家,便是被那些書本熏也熏得出些書墨香味來,而他出身寒微,更是一介武夫,阿瑤的好些書,要她逐一講解才能看懂……

“曾家在朝為官者眾,族中子弟多為一方縣長,嫡支中我父官居正四品戶部侍郎,二叔父乃揚州知府,三叔父禮部侍郎,你說曾家算不算得上鐘鳴鼎食之家?”

“算……算的。”

鄭鈞的嗓子干啞,回答瑤光的幾個字幾乎是直接從肺腑里蹦出來的。

瑤光聞言燦然一笑,可那笑里卻帶着明晃晃的諷刺,“我自來不得母親歡喜,在祖母膝下長大,祖母自知年歲無多,從我五歲起便親自教導我內宅事務:主持中饋必定得恩威並重,賞罰分明,才得服眾,為人婦,須得上孝敬公婆,侍候夫君,調養身子生育兒女,教養兒女,下要管理小妾,通房庶齣子女,嫡庶須得分明,不可讓庶子壓了嫡子風頭,亂了嫡庶禮法,也不能嚴苛了庶子,讓他不學無術,壞了門風,兒女們的奶娘們必定得在孩兒兩三歲斷奶之後就放出去,以防孩兒們親奶娘遠親娘,還要嚴防死守,防著兒女們不遭暗算,健康長大,於妾室通房一道,便要看男人的態度,若男人是個知禮的,上下尊卑分得清,守得住,便可拿規矩壓住那些妾室通房,若是男人偏愛小妾通房,便要費事點,若籠得住男人便籠,若是籠不住,便要侍候好公婆,照顧好子女,行挑撥離間於小妾之間,防止她們抱團一致對上主婦,看她們文鬥武斗,卻還要控制好範圍,不能亂了后宅,惹的男人惱火,怨怪主婦無能,或是引火燒身,須得做到片葉不沾身才好,於外要協理好貴婦之間的關係,將男人們不能說,不便打聽的事,說出來,打聽回來,該結交的結交,該遠離的遠離……祖母說我必得做到這些,才算得勉強可入婆家大門,若不成,還是自梳在家的好,免得將來做個糊塗鬼連累子女受苦一生。”

鄭鈞驚呆了,若是她的阿瑤,這樣爾虞我詐,危機重重的地界兒不適合他的阿瑤,他的阿瑤應該千嬌百寵,悠閑無慮的活着才好。

“這些內宅婦人們,從嫁人起,便要熬油一般的熬着,便是連夜裏睡覺也要睜隻眼睛,看着身邊的人是否還忠於自己,祖母說,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忠誠,一旦敵人的籌碼高過她心裏的那根線,你便如初生的嬰兒般不堪一擊,你日常的一飲一飯,一針一線,行坐起卧,有絲毫的紕漏便得身死還要連累孩兒們小小年紀便要應付繼母,庶母,庶出兄弟姐妹,繼母所出的弟妹們,除非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力量,否則便是連個安穩覺也不敢睡的。”

這些東西祖母整整教了她五年,如今看來便如一場噩夢一般,幸而夢醒了,而她身邊,有他,幸好。

“許多婦人活不過三十,失了親娘的小兒們亦少有能長大成才的,便是最長壽的婦人能活過五十的亦不多見,幾十年的心思算計早就熬幹了她們的血肉,三郎,你願意我像這樣生活么?”

瑤光的語調仍舊平平,聽得鄭鈞耳內確如晴天霹靂一般,他的阿瑤竟然在那樣危機四伏的環境裏活了十六年,這十六年裏怕是比她說得還要嚴重些……

“阿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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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地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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