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001章

從第001章課開始王恩甲就沒怎麼聽進去,老在想給梅朵打電話的事兒。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幾天前他就在做準備了。恩甲很渴望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可隔着兩千多里路,而且他手裏不過幾十塊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法子來。末了他買了兩張孟庭葦的cd,掐算着日子給她郵過去了。也不知梅朵今天受到了沒有,孟庭葦可是他倆曾經最喜歡的歌手。

鈴聲響過,恩甲耐着性子站隊回宿舍,沒辦法,任你再緊急,在軍校里也得紀律規則第001章體活動更得站隊列。再急的性子也准能給你磨光滑嘍。隊伍一散,恩甲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狂奔到電話亭,前面已經有五六個人在排隊了。這是2003年的10月份,可在他學校里打個電話別提有多難!偌大一個校園連個話吧也沒有,幾千口子未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官只能靠幾個狹小的電話亭聯絡親友。哪一個又沒有些親朋好友,所以打個電話排一兩個小時的隊那簡直太稀鬆平常了。這在他那些地方大學的朋友聽來簡直就不可理解,人家直咂舌:這軍校還就是不一樣,磨練意志。

哎,這其中的滋味,你不進軍校是無法深刻體會的。恩甲一邊想着心事一邊等待,惟恐遲一會兒梅朵就午休了。好不容易排到第001章中精力,別人“呤呤……”的車鈴響聲聽得他心驚肉跳。

剛入學時他在班裏排三十多名,這個名次警醒了原來一直名列前茅的恩甲,才懂得這裏不再是當初小鎮上的中學,高手有的是。恩甲鉚足了勁,努力地學習,投入地練習打籃球,他一直把體育運動看的很學習一樣重要。他是那種學習效率很高的人,自己又懂得努力,第一學期期中考試他就成了班裏的第一名。這收穫讓他自己都有點吃驚,他本來心態放得要低一些,想着先進軍前幾名。

入學以後的第一次表揚大學,那天下午,開完校會不一會兒爸爸就來學校了。老爸來城裏賣豬,順帶着給他捎來一床被子。隆冬的大冷天,還刮著刮人的小北風,父親一路打聽着到了他們高一一班教室門前,身上穿着臃腫的老棉襖棉褲,自家做的大棉鞋有二斤重,腋下夾着那捲被子,臉紅鼻赤地站在門口問前排的同學王恩甲是不是在這個班。恩甲聞聲抬起頭來,正看到父親抹了一把鼻頭上的清鼻涕,恩甲立馬覺得鼻子又酸又燥。他趕緊從座位上起身走到門口把被卷接過來,他拉父親進教室里坐會兒。“不啦,一會我還得坐你三伯伯的拖拉機回去呢。”父親推託着。恩甲卻執意架起老爸的胳膊往裏走,至今恩甲都深深記着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的一刻。就是那一回,他竟然絲毫沒有以往那種心虛,一點不覺得丟面子。那一刻,扶着臃腫土氣的父親他內心一派坦蕩,純凈,甚至有一種感動,為父親,為自己。他揚着頭,心想:“看看吧,你們,我王恩甲就是這樣一個莊稼漢培養出來的,這就是我老爸。”他和父親聊了一會,還問豬賣了個什麼價錢。後來送走父親,他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心中豪情萬丈。

這些年來,他有過不少掙扎,為了衝破這自卑的繭子,背地裏花費過多少心力啊。少年人常有的對於幸福或苦難的敏感與誇大,使這自卑的網子越結越雜亂,龐大。所以這段心路歷程是那樣的沉重曲折,他甚至不敢回首當初。他曾經極度悲觀地想自己永遠都無法超越這堵厚牆了,然而他做到了。今天,此時此刻,他水到渠成的做到了。那股自我超越的痛快與澄明感覺讓他恨不能跪下來感恩腳下的土地。那感受是永遠都不會忘卻的。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因為家庭身世感到自卑過,對於物資上的缺乏,除了努力地去爭取,他還學會了用一種揶揄態度去面對,在後來的人生道路上,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他甚至開始感激自己窮困的家庭帶給他的磨難。

高中時代恩甲基本上就沒有花過父母的錢。在班主任的幫助下他申請到了一份助學金,免了學費,每學期還能以優異的成績獲得獎學金。他們二中在市裡這五個中學裏面是學風學紀最樸實的一所,不過學校捨得為教學投資,就說這獎學金吧,在這幾所中學裏算是評獎最頻繁金額最多的了。所以,恩甲有時候回家還能給父母點急用錢。他自己很少花銷,穿衣用很少的錢,本來這學校里多半都是農村來的孩子,大夥都不太講究,尤其是他們這幫男生,舍友們都是“**穿衣制”,恩甲大半年的時間裏都穿着老大張荇的那身迷彩服。那是97年,在他們那個小城裏迷彩裝還不是很多,不像現在迷彩成了民工們的最愛。那時候他穿着一身迷彩服,留着分頭,有稜有角,還是蠻帥氣的。

恩甲常常回憶起他們吃飯的情形來。當時他們學校剛在擴建,原來的舊飯堂早就拆平了,新飯堂在他們畢業時才建起來,他們正趕上“青黃不接”得時候。從學校東半部一個圓月小門裏進去就是很大一片空地,空地左邊有一排水龍頭,是涮洗餐具的地方,最左邊是開水房。場地右面是一堵高牆,隔開了男生宿舍和這大場子。而正東連着的就是打飯區,三面搭了相連的塑料棚,賣飯的各佔一塊棚下的水泥檯子。什麼糊辣湯、炸菜盒、包子、餡餅,好吃又便宜。大夥買了飯就端着到場子上隨便找處空地兒,兩個一夥,三個一堆地就地蹲着吃起來。更有些男生,六七個人湊成一圈,互相品嘗着飯菜,一派熱鬧。遇上雨雪天,大家就只好端回教室去吃。恩甲總是和張荇他們一起吃飯。那時候他們幾個都不喜歡剛放學就去打飯,那會兒就象上下班的交通路況,太擁擠了。總是在教室里待上十幾分鐘,四個人才慢悠悠地去洗缸子,買飯。他就想不通,這樣多從容,幹嘛非要早吃那一會去費勁地擠來擠去呢。

高二文理科分班的時候,班裏有幾個學文的分出去了。又分過來十多個學理的新同學。聽說這十多個都是從後面慢班過來的,因為分科考試比較好,才得以分到他們一班來。雖說他是班長,都過去兩個多月了,新來的那些同學他還不能全部熟悉,其中有幾個太平凡太安靜了,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

這天中午放學后,恩甲他們下了樓去廁所,他出來等着其他人的時候,看到花壇右面一個女生從廁所出來拿起放在壇上的飯盒靜靜地走了。他認出這個女孩就是分到他班來的一個,可是怎麼也想不起名字來了。走在路上他老在想她叫什麼來着,其實也沒什麼,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想不起來的事情就越想記起來。女孩在水龍頭上洗手刷飯盒,又安靜地去買飯,總是比他們幾個快半個節奏。

後來恩甲發現幾乎總是能碰見她,就像那天,她總是安靜地走在他們前面。露天場地上吃飯的人很少了,她蹲在一角,場子有些空曠,顯得她特別單薄渺小。有一次他忍不住問張荇:“瞧那邊那個女生,是咱們班的不?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你還班長呢,當然是咱班的了,梅朵,這麼好聽的名字你都記不住。”

原來她就叫梅朵,這名字恩甲經常在班上聽到,因為幾乎每次作文課上老師都讀梅朵的文章。她文筆不錯,不過除此之外她挺平凡的。最普通的學生頭髮式,素樸的穿着,靜靜的性子。要不是她每次也是那個時間去打飯,恐怕恩甲還不會注意到她。

大二時有一次上網,有人在校友錄上上傳了一些老照片,是高中時代的所謂的“食堂”,恩甲看了才發現原來比記憶中的還要簡陋,真難為了當初他們這些可憐孩子,可當時確實不以為然,並不覺得吃苦。他的世界就是學習,打籃球,還有朋友。每天都差不多,但又都不一樣。那真是段值得懷念的日子啊,青蔥歲月,像藍天上的白雲,那麼簡單,那麼輕快。

就在分班後幾個月,有一天晚上,恩甲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到一個女孩,衝著他微笑。大大的眼睛,稍顯蒼白的面孔,很好看地沖他笑。最讓他驚訝地是他發現夢中的人就是班裏的那個女孩,夢中的她還穿着近來一直穿的那件臃腫的墨綠色絲棉襖。真是見了鬼了,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夢見她呢。

這事他實在想不明白,很快就把它忘了。只是每次碰見梅朵的時候他總覺得怪怪的,有時會想起那個夢。恩甲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可他的確開始注意梅朵這個女孩了。有時候聽着老師讀她的文章,他就想她怎麼會有這些念頭和句子呢。有時候看見她又獨自一人去吃飯,他真想問問她為什麼不像別人那樣找個伴。還有一些時候,他在教室里偷偷打量她幾眼,他老覺得的她眼睛裏有一些不易被發現的光彩,他真想知道她清淺平靜的外表下到底有些什麼樣的心思,就像平靜的海面下蘊涵著無限的豐富,說不上為什麼,他老覺得她就是那樣的。然而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於她的格外關注。

寒假前期中考試成績公佈出來后,班主任宣佈要按成績排座位,名次在前面的就先挑位子,依次往下來。他還說這都是為了鼓勵同學們好好學習,以後每考一次都重新排一次。

那天晚上恩甲躺在床上想着明天排位的事,這幾天來他一直有一個念頭困擾着他:想和梅朵做同桌。他自己都不明白,迄今為止只和那個女孩說過一句話,就是那次洗飯盒時一左一右碰上了,彼此客氣地問了聲好,僅此而已。要做哪門子的同桌啊,可是這念頭老縈繞在恩甲心頭,他又不好給誰說。王恩甲是個很執着的人,就像做不出難題時沒心思吃飯睡覺一樣,這個想法懸在心頭擾的他怎麼也睡不着。難道自己喜歡上那個女孩了,不對,對她既不是一見鍾情也沒有再見鍾情,絕對不是那回事。就是想和她做同桌,想多了解一下這個讓他覺得有點不同的女生,就是多交一個朋友嘛,這有什麼,這樣想着恩甲當真下床來寫了張紙條放在枕頭底下,下定決心之後才惴惴不安地睡著了。

恩甲一直覺得自己是活潑開朗的人,可第001章那天晚上,張荇拉他去逛大街,想讓他好好發泄出來,其實他不說張荇也猜的差不多,只是他想讓他說出來也許會好些,看看他現在都成什麼熊樣了。可是恩甲很冷淡,並不領他這份情,沉默地像塊石頭。張荇特意打電話把一中的老同學翎子約了出來,他們都是好朋友,也許女性更適合做恩甲此刻的傾訴對象,可是恩甲還是那副臭德行。末了張荇怎麼也壓不住自己的急性子了,恨鐵不成鋼地罵了恩甲一頓。

整個高三下學期,學習上他幾乎沒有任何長進,全靠原來的底子。多虧他基礎打得好,幾次模擬考依然能保持在班裏的前幾名。但是比他應該有的水平已經差了許多,為此年級主任還和他談話,以為是他貪玩打籃球誤了學習。讓他頗感諷刺的是,她的成績卻大有起色,他只有苦笑的份兒,想當初自己費心一場,以為能幫她補習,原來他的努力都只是她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到底為了什麼。

高考成績公佈出來,他讓老師們失望了。他們原來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他只考了個平凡的成績,在班裏是第二,可是放在年級里要排到二十幾名了,三年高中他沒有考這麼差過。年級主任不住地唏噓感慨。

志願表上他當然不敢報那些頂尖的高校了。報了幾個還不錯的學校,出於家庭條件的考慮他在提前志願里填了一個軍校。結果就被西安的軍校錄取了。通知書下來后,恩甲也想開了,這樣也好,可以不用父母負擔學費,況且自己也曾有過軍人夢,也好。

梅朵上了本省一所還不錯的高校。他感到欣慰。

恩甲去報到時是父親陪着去的。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坐火車。第一次是他五歲時和父母從東北回山東老家,早已記不得了。這次是十七個小時多的旅途。一路上虧了那股子新鮮勁頭和對於未來的期望支撐着,不然坐這麼久的硬座也挺難熬的。第二天早上下了火車,父子倆背着沉重的行李被洶湧的人流帶着出了出站口,看着古舊敦實的城牆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摸不着東西南北。好在學校有車來接,坐在大軍卡後面的車斗里,一路上看着新古相映的建築物,恩甲心想不知哪座大樓是他們學校,應該是最高的一座吧,軍校嘛,多重要,應該顯赫一點。車子不停地開下去,漸漸遠離了市中心,他的心也一點點低落下去,等軍卡開到鄉間小道上時,恩甲徹底心涼了。跑了這麼大老遠,這是什麼地方啊,還不如他們鎮上熱鬧呢。現在恩甲常常會厭倦都市的喧囂,可是那會兒剛剛從小城裏出來,光想着什麼大都市。從農村家鄉走出來的人大概都有過這樣的體會。

車子最終在一片林蔭道的盡頭停下來,從學校大門望進去一片濃重的綠。他想這學校的綠化搞的真不錯。熟悉了以後他才發現學校是依山而建,後面就靠着白鹿原。那天報到又是註冊又是分宿舍,可憐近五十的父親跟着不停地奔波。分好宿舍剛坐下不到半小時,就有人通知說一會兒所有家長都要離開學校。恩甲心疼父親昨晚一夜辛苦到現在還沒有地方休息,很想找個招待所讓父親住下,可這是什麼地兒啊。來時就沒有看到一個招待所,而且還不准他們新學員出校門。結果父母和孩子們就只能門口道別,有點探監的味道。恩甲心有不甘,看着父親疲乏的背影恩甲又心疼又愧疚。這一天來的不如意全都翻騰起來,他竟然止不住滴滴點點地掉起淚來,又怕別人笑話,趕緊低下頭大步走回宿舍。

翌日就開始了嚴厲勞累的軍訓。三十幾口人住在一個大房子裏,睡通鋪。整天整天地訓練,時不時地夜裏還要緊急拉練,半夜裏從被窩裏爬出來的滋味真不好受啊,況且白天又是那樣的乏。而且他們幾乎天天處於飢餓狀態,因為用餐時間太短,連整隊帶吃飯總共才給二十分鐘,根本來不及,沒有人夾菜吃,都一古腦悶頭抓緊時間扒飯,吃個差不多就到水管上灌幾口涼水,更沒有時間等湯涼下來。那時候有幾個在家養的嬌氣點的同學受不住,晚上趴在被窩裏哭鼻子。

那段時間身體上極度勞累,反而沒有心思煩惱了。恩甲不怕體力上的磨鍊,極力保持一種硬漢形象。日未出而作,日落後未息。兩個月的軍訓生活過去后,才被允許回到各自的四人間宿舍,開始了相對輕鬆的生活。可煩惱也開始跟着來了,軍校生活的單調和不自由讓恩甲不知該怎麼應對,所有的關於大學的幻想都如同脆弱得皂泡,在這裏迅速破滅。什麼青青校園,什麼豐富多彩,統統沒有。在這裏,只有永遠站不完的隊,整理不完的內務。因為對於眼前不滿就越加懷念從前,懷念高中里的那些好朋友,尤其想念她。好幾次,他躺在床上,就要睡着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她那輕輕的呼吸聲,他一下子就驚醒了,發現只是自己的幻覺,可是那聲息又是那麼的真切,讓他久久無法釋懷。

那時候剛剛知道了她的地址,他開始給她寫信,長長的,寫他的鬱悶,他的苦以及苦中作樂。他只是想像以前那樣和她無所不談。真的,不處在那樣的環境中你無法體會寫信對於恩甲的重要。那幾乎成了他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人總得有個寄託,他那時就把自己寄托在學英語和給朋友們寫信這些事情上。只有這些時候他才能暫時忘掉不滿和迷茫。梅朵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懂得恰到好處的沉默與安慰,經常在信里鼓勵他。後來還經常打電話,她在電話里說她的新學校,她的新同學,還有她新交的網友。每次她都有一些新事情要告訴他。而他像個落伍的人,對於她所說的這一切,無從想像。是呵,她有全新的生活,簡直應接不暇。這些在地方大學生看來自然而然的自由與樂趣是軍校里的恩甲所可望而不可即的。對他來說,和朋友們打電話聊一聊就是很大的開心事了。

直到大二他才有一個qq號。用了幾次就很少上網了,因為她那陣子老對他說她那個同校同系的網友,什麼狗屁網友,恩甲心裏不服。對於梅朵的感情,恩甲依然困擾不清。有時候他狂妄地想早晚她會回到自己身邊,可更多的時候他覺得也許這輩子只能和她做朋友。不管結果怎樣,他都會關心她,挂念着她,除非有一天他妨礙了她,那時也就是他該退出的時候了。

每個月八十塊錢的補助幾乎一多半是用於給她打電話了。像今天這樣的排隊給她打電話是經常有的,他很少讓她回電話,要不是今天是她生日他也不會這樣做了,他只不過想親口說一聲生日快樂,到底是舍友沒有轉告她呢還是她忘記了。最終恩甲也沒有等到電話,帶着一肚子的鬱悶睡著了。他夢見和梅朵見面了,夢裏她已經是個滿臉皺紋的中老年女人,他也已有了白髮。梅朵說其實她一直喜歡他,只是已經無法再回頭了。他在夢中難受地叫出聲來,驚醒了舍友。

一周后他收到梅朵的信。她說剛好在生日那天收到他的禮物,很喜歡還說他應該多上網,在網上聊要比打電話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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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世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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