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有少年溫如玉

第三章 曾有少年溫如玉

淡淡的煙雲自龍形的香爐口溢出,經久不散,整個屋子都籠罩在一股奇異的傾城花香中。四周靜得出奇,一男一女兩個少年,立在中央,皆垂手低眉,一動不動,宛若人形的雕塑。

紛亂的腳步聲突咎地在門外的台階上響起,打破了屋中的靜謐。

有敲門的聲音遙遙傳來,但這也不過是形式而已,因為緊接着,下一秒,門被粗暴地從外面撞開,反彈到牆上,發出一聲悲鳴。

即使如此,那一男一女仍未轉身,只是靜靜的佇立,似乎並未將這些身穿特製黑甲的不速之客放在眼裏。

那群軍人在衝進房門后停了下來,迅速自中間分出一條通道,一位男子順着通道緩步走進房間。

他是唯一一個未穿鎧甲的人,青衫如雲,俊雅的臉上始終掛着淡笑,卻又恰到好處地透出疏離的感覺。他環顧四周,目光快速掠過房間中的每一個人,並未在那一男一女身上停留,而是一直望向房間盡頭的陰影。“墨相別來無恙?青璃奉旨,前來接墨相回朝。”他微微躬身施禮,一舉一動嚴謹刻板。

“有勞玉國師了。”清淡的聲音自陰影處傳出,伴隨着低低的輕咳,似乎這一句簡單的答覆也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

“主子。”屋子中央的女子終於有所動作,她疾步上前,扶着陰影中的人在軟榻上坐正。

玉青璃這才看見那破解了月歌丞相所留英殿卷,並引得蒼龍帝怒罵不已,自己千里追尋的新科狀元。不,應該說新任丞相墨涼夜。一張冷銀色的面具覆在他臉上,單單露出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和尖俏的下巴,他瘦削的肩膀因為一連串的輕咳而微微顫抖,他一點也不像蒼龍帝口中那膽大包天的張狂書生,倒有點像孱弱的貴胄公子。

“抱歉,讓國師見笑了。”他手撫胸口,聲音中難掩疲倦。

“若丞相身體無大礙,便隨青璃啟程吧,馬車等一應物品早已備好。墨相,請!”玉青璃笑容不變,側身展袖示意他先行。

“不行!”尚未等墨涼夜出聲,已有人搶先怒喝。伴隨着叮叮噹噹兵器落地的聲音,以古天為首的江湖草莽龍行虎步,大步走進房間,而外面的士兵皆已兵器落地,但凡有不開眼的,都被點了穴道從樓上扔下去。“玉青璃,老夫記得朝廷好像無權干涉江湖中人的去向吧!那麼玉大國師您想要帶我們的武林盟主去哪兒呢?三千左右全國最為精銳的鳳棲軍,國師好大的手筆!”古天的臉漲得通紅,話語中充滿了火藥味,不知是累得還是氣得。

“古掌門過獎了,青璃不過是依聖旨而為罷了。”玉青璃笑得慈眉善目,躬身施了一個晚輩禮,語氣卻仍不卑不亢,直叫古天看的惱火,卻偏生髮作不得。“再說了,墨相是聖上欽點的新科狀元,蒼龍未來的丞相,是朝廷的人。武林不得干涉朝廷,這件事若青璃無權過問,敢問古掌門您難道有權不成?”

短短几句話,卻將古天擠兌得上下不得,他翻了個白眼,深吸一口氣,拖着玉青璃向外走。“那敢情好,我們現在就去討論一下盟主的歸屬問題。”

當武林人士及衛兵走遠,一切復歸於平靜,藍弦看向墨涼夜。

“宮主,當真如此么?”感受着墨涼夜壓在自己身上輕若無物的重量,藍弦一向木然的臉上竟罕見地浮現一抹憂色。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如果不是別無他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可目前,這是最好的辦法了。況且,這也是師傅希望的,不是么?”墨涼夜低低喘息着,面具下的臉上滿是涼薄之極的笑意。

藍弦微微咬唇。“可若是蒼龍皇帝發現宮主是女子……”

“這是他想知道,就會知道的么?就算他知道了,也得看他有沒有命說出去。”

“可是……”

藍弦的話尚未說出口,便再次被墨涼夜打斷。“沒什麼可是的。我意已決,不必多說了。”

藍弦的眼中閃過一抹無奈,便不再言語。

長久的沉默。

“唔……”一聲壓抑的痛呼忍不住從面具下的薄唇中溢出,藍弦一驚,直起身子。

但自那一聲痛呼后墨涼夜也再沒了聲息,只是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昭示着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許久,墨涼夜忽的身子一軟,向後仰倒。

“宮主。”藍弦眼疾手快,及時接住了他下滑的身子,扶他躺回軟榻。

“藍弦,多謝了。我沒事。”墨涼夜輕拍了拍藍弦的膝蓋,微側着頭低聲說道。只是他的聲音較之前更為無力,低低的,輕輕地,似乎一陣風便能吹走一般。

藍弦的眼眶微微紅了。“宮主,是屬下無能,未能保護好宮主……”她望着軟榻上孱弱的少女,喉頭哽咽了。

那是她藍弦敬若神明的宮主,別離宮的希望,真正的天之驕子啊!

但三年前那場浩劫,若非自己當初實力低微,又怎會令宮主獨自陷入包圍,而信誓旦旦說要保護公主的自己和其他六位護法,反倒成為拖累……

藍弦每次想起那一幕,心都忍不住一陣抽痛。

她和另六位護法倒在山壁下,一股股武林高手源源不斷地湧來,似乎沒有盡頭。墨涼夜手持長劍,墨發飛揚,堅定的守在她們身前。

長劍被血浸透,屍體堆砌成山,整個世界被染成一片血紅,而那少女仍堅定不移地守在他們面前。到最後,就連黑沉如墨的玄色長袍也被染出大團的血色,順着劍尖淌下的,不是血珠,而是一條蜿蜒曲折的血河。她不知道已經殺了多少人,整個人已經被血跡浸透,可她仍擋在他們面前。紅已經變成了唯一的顏色,纖細的手指微微發抖,幾乎握不住長劍。

可她仍站着,未曾後退一步,直到最後一個敵人倒下。

在搏殺的最後,她轉過身,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個笑容。

“你們……安全了……”

然後,她緩緩倒在地上,如同力量喪盡的鳳凰,渾身浴着火一樣的紅色,就好像折斷了翅膀喪失了九天翱翔的力量一般,緩緩跌倒。

那一霎那,似乎整個世界都轟然坍塌。

再後來,藍弦記得,似乎是墨涼夜的師傅州九凰及時趕到,救了她。她第一次看見,那個似乎天崩地裂都不放在心上的男子發了那麼大的怒火,眼紅如泣血,狀若瘋魔。

墨涼夜活下來了,但也付出了代價。

她中了泣血傾城,無藥可救,毒發時如萬箭穿心,利刀凌遲,生不如死。

那是藍弦冰冷的內心第一次感到眼睜睜看着、無能為力的痛苦。從那以後,她發了瘋似的練武,迫切的想要去保護那個被她奉若神明,不,是已經完全凌駕於神明之上的宮主。

“那年的事情不怪你。若非未央樓有備而來,別離宮絕對不會那般元氣大傷。”似是知道藍弦心中的愧疚一般,墨涼夜輕聲道。

藍弦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攥緊拳頭。“宮主,我發誓,絕不會有第二次那樣的事情發生。若有想傷宮主的人,那就讓他們,先踏過我的屍體!”

墨涼夜怔住了。半晌,他才一聲嘆息。“藍弦,你這是何苦啊……”

“宮主,藍弦有生之年,必以命相護!”藍弦臉上滿是倔強,鞠了個躬,轉身離去。

迷濛中,她好像聽到身後一聲悠長的嘆息,但似乎也只是幻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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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涼夜隔壁的房間中,古天手端茶杯,眼神不善。他的傍邊,此時正慵懶的躺着一位紅衣公子,手上不緊不慢地打着摺扇。“玉假仙,本公子剛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從濮山趕來,日夜兼程也用了足足三天。本公子記得,濮山比盛京可是要遠上不少吧,可你明明在盛京獃著,怎麼比本公子還快?”他神色幽怨,桃花眼斜斜挑着。

對於他別具一格的新稱呼,玉青璃不以為意,他連抬眼一看都懶得去做,只管端了茶杯吹散茶葉,待喝完一口茶,才慢條斯理的開口:“因為你坐的馬車,我坐的是馬。而且莫要忘了,玉華郡是本國師掌管的地方,本國師雖說才智貧庸,但控制一塊封地動向的能力還是有的。”

紅衣公子聞言,嘴角幾不可見地抽了抽。玉青璃才智貧庸,那他還算什麼?小時候他每次仗着武功挑釁玉青璃,都被整得很慘,若玉青璃這個整人的人還才智貧庸,那他豈不是貌美無腦?心中突然冒出這個玉青璃曾經用來奚落他的詞,他不禁嚇得一激靈。他的確英俊瀟洒威武不凡上至七十大媽下至十二少女老少皆迷,可卻不是娘娘腔啊!轉過頭,他望着玉青璃的目光更加哀怨,直叫玉青璃開始仔細思考自己是不是欠了眼前這個大紅袍子的傢伙的錢,而且還沒有還。

“姓玉的,給本公子留點面子好不好?”一想起那些連他自己都數不清的糗事,他有些炸毛,若不是顧忌着身邊古天這個師傅的存在,他幾乎想要跳起來狠狠地把玉青璃的那張看着礙眼的笑容撕碎。

“你還有面子么?”玉青璃言簡意賅。

“……”紅衣公子一瞪眼,便要衝過去,卻被一隻茶杯砸了回來。

“別丟人了。”古天收回茶杯,對於身邊哀怨的目光熟視無睹,只管向玉青璃拱了拱手。“小徒無狀,讓國師見笑了。老夫是江湖人,不懂你們那些文人的客套,場面話也不多說了,老夫只想問國師一句話:國師可同意墨公子擔任武林盟主?”

玉青璃臉色不變,面容平靜無波。“青璃只要帶墨相回朝,僅此而已。”

“這麼說,國師是不答應了?”古天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語氣加重,佈滿老繭的右手已緊緊握住刀柄,空氣中的火藥味一觸即發。

玉青璃卻好似未察覺到古天流露出的敵意,他站起身走到古天面前,溫文爾雅地笑着將已經拔出一半的長刀推回刀鞘。“青璃自然不敢違皇命,但皇上也並未說……”他隨意瞥了瞥窗外,鳳眸中艷光流轉。“皇上並未說丞相必須脫離武林呀!”他微微一笑。“武林大會上,大小門派千餘人尚未攔得墨相,就算如今你們尋得墨相蹤跡,他未必肯妥協。莫不如讓朝廷百姓有個賢相,而武林有個看得見摸得着的盟主好了。掌門,你說是不是?”

沒否認,也沒說,自然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這種無意中留下的空子,不管是真是假,總之只要沒有壞處,何樂而不為呢?況且,與其讓江湖人沒頭蒼蠅一般追着墨涼夜跑,還不如借朝廷之手讓他無法脫身。如此一來江湖朝廷互惠互利,雙方皆大歡喜。

古天能當上濮山掌門自然不笨,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玉青璃的意思,不禁也露出一個與玉青璃一般無二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既然如此,國師,我們合作愉快。”

“古掌門,咱們彼此彼此。”他抬手擊向古天的手。

獵物與獵人最大的差別是:獵物自以為騙過了所有人,卻不知早已被看透;而獵人,他不過是在張開網,等着獵物自作聰明的上鉤。

殊不知,究竟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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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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