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二回
苗女有些不對勁。
五毒教新上任不久的教主很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若說道具體是哪裏不對,大約就是苗女接了6小鳳那位姓花的朋友上聖山後。
雷澤了解自己親手救回來的苗女,這丫頭看起來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其實滿肚子都是壞水,總是彎着那雙清亮的黑眼睛笑嘻嘻的,一轉身就是一大串讓你頭疼不已的惡作劇。
雷澤知道苗女之所以總是愛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揪起根本是因為她害怕。害怕這個自己一無所知的世界,害怕自己突兀的出現,害怕自己不知道到底是誰的恐慌。
雷澤不止一次在夜半聽見苗女在睡夢中不安穩的低聲啜泣,似乎是在經歷着怎麼可怕的噩夢,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可當她一覺睡醒,卻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就是這樣一個活潑明朗的姑娘,在花滿樓來到聖山後,突然收斂了自己所有的小性子,不再捉弄阿苗,不再和教中長老搗亂,就連時常被她騷擾的右護法都挑着幽藍的指甲感慨着“雲耶丫頭真是轉性了,教主你養三年不容易,現下算是熬出了頭”。
雖然教中諸人都在祝賀雷澤這個半兄長般的保父,祝賀他終於把小姑娘從一點兒大養成了如今漂亮傾城又乖巧的模樣,可雷澤卻感到了極大的危機感。
這種危機感比他發現苗女一直想要回到中原時還要嚴重——原因很簡單,苗女想要回中原他阿妹還會生氣幫着攔人,可那位花公子上聖山,他阿妹可沒吐半個字,反倒和苗女打成一片對這個外鄉人噓寒問暖。
“阿哥你不要太敏感啦,他是6小鳳的朋友,花滿樓這名字就算是咱們這兒也是聽過的,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面對自己阿妹這滿不在乎的模樣,雷澤只覺得事情要遭。
果不其然,花滿樓在見到他的第一刻就給他擺了個很難堪的關卡。雷澤循着慣例,口頭上歡迎了下他常住,江南花家的七公子竟然真的就一口應承下,還頗具長住的打算。這還不算,當雷澤耐着性子讓人給他安排住處時,這位以君子如玉而聞名的江南公子竟然溫柔着一張臉,客客氣氣道:
“我覺得貴教雲耶姑娘對面的院子很不錯,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暫住?”
雷澤下意識就要說出“做夢”兩個字,不妨左護法用力的掐了他一下,以口型不停道“花家、6小鳳、唐門、劍神西門吹雪、惹不起、惹不起!”雷澤望着面色嚴峻為了五毒教操碎了一輩子心的左護法默默的嘆了口氣,開口道:“如若雲耶不介意,我自然也沒有什麼意見。”
雷澤自覺這句話說得相當妥帖,雲耶長得好看,性子也討喜,教內喜歡她的小夥子多了去,也不見誰能住進雲耶對面的院子。可出乎雷澤意料之外,苗女聽到這句話,竟是盯着花滿樓半晌慢慢地紅透了整張臉,結結巴巴道:“沒、沒意見,一點意見都沒有!”
雷澤:“……”
雷澤覺得很內傷。可花滿樓卻緩緩的露出了一抹微笑,與他往常掛在唇邊如沐春風的淡笑不同,那抹笑如同一夜海棠盛放,瞬間吹紅了所有苗女的臉頰。
雷澤忍不住去想自己“安穩平和”的執教方針是不是哪裏錯了,也許該學着祖上往中原滲透,或者乾脆和唐門打一架是不是比較好,至少那樣他就不用允許花七住下,能直接把他掃地出門。
彷彿看出自己哥哥的想法,五毒教的聖女一邊給自己染着指甲,一邊挑了挑嫵媚的眼角,一針見血道:“得了吧哥哥,澤長老不過煉蠱出了差錯害得十幾個弟子受傷你就急的不得了,真開打,我看不等白骨埋山,不過死兩三個人你就氣得要收兵一個人單挑了吧?”
雷澤沉默片刻緩緩道:“摩羅,你知道我天性不愛鬥爭,為什麼師父會選我做教主而不是你呢?”
摩羅吹了吹鮮紅的指甲,忍不住彎唇笑了笑:“因為現在中原勢力有序昌盛,更有類似西門吹雪般的高手坐鎮。而我們卻還沒從六十年前和孔雀山莊的紛爭中完全緩過氣。五毒教想要求存需要的是位能領導全教默不作聲悄然發展的教主,而不一位好鬥的野心家。”
“這一點哥哥你也明白,不然也不會同6小鳳交好不是嗎?”
雷澤有些無奈:“你和師父永遠想得很遠。”
“錯啦,不是我們想得遠。”摩羅笑嘻嘻的趴上雷澤的背,“而是因為哥哥你最合適。”
摩羅趴在雷澤肩頭,看着遠方炊煙裊裊:“事實證明,大家過的都很好,不是嗎?”
雷澤似是無奈的笑了聲,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我總歸說不過你。”
摩羅得意的揚了揚形狀漂亮的下巴:“當然,我從小就比你聰明嘛——”摩羅頓了頓,兩手捧住了自己哥哥的臉頰,一臉嚴肅道:“所以哥哥,你快告訴我你有沒有把雲耶當童養媳,當了就麻煩了,身為女人直覺告訴我花七就是為了雲耶來的。”
雷澤:“……”
摩羅同情的望了自己哥哥一眼,嘆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反正我們也不清楚雲耶的來歷,真當童養媳估計長老們也不同意,哥哥你心再寬點就過去了。”
實際上,蒙耶雷澤已經擁有世界上近乎最寬廣的胸懷。
在山野中救起還未褪去孩童稚氣的雲耶時,雷澤就明白遲早有一天這個孩子會離開。然而的他的個性仍然使他救活了如今的苗女,給了她安身之所。他大概是五毒教史上脾氣最好的教主,也是全教第一爛好人。然而正如蒙耶摩羅所說,在蒙耶雷澤手中的聖教,所有人都活的很快樂。
苗女雲耶自然也是深深喜愛着這片平靜寧和的土地,然而此刻第一次有人比這片寧和的土地更讓人喜歡。
花滿樓住在了她的對面,只要她推開窗戶就能看見坐在院中的杏衣公子安然如畫。苗女瞅着對面貴公子半晌,突然隔着窗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認識我?”
氣質溫潤的男人溫柔一笑:“對。”
苗女一愣似是沒想到他會答得那麼爽快,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然而端坐於院中的青年卻是依然望着她的方向,溫和道:“我的確今天剛認識苗女雲耶。”
苗女抿了抿嘴角,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只是趴在窗戶邊看他:“你真的是瞎子嗎?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花滿樓道:“很多人都看不出來。”
苗女瞅着他,有些遺憾道:“真可惜,你長得這麼好看,我能看見你,你卻不能看見我,似乎太不公平了點。”
花滿樓有些失笑,然而不帶他說些什麼,苗女已經翻窗,幾個起落就跳進了他的院子。花滿樓只問道一股極淡的花香,隨後一雙柔軟溫熱的手便撫上了他的手,花滿樓有些輕微的顫動,幸而苗女沒有半分察覺。她只是握着花滿樓的手將那雙手附上了自己的臉,心滿意足道:“這樣你就知道我長什麼樣了。”
花滿樓的指腹微動,輕輕的滑過苗女臉上一寸寸的皮膚,認真而細緻,讓原本坦蕩的苗女不由得燒起了臉頰。男人的指腹因為常年侍候花草而有着一層薄繭,手心乾燥溫暖。苗女垂眸,就能看見他指節分明的手指,溫潤的指尖如同撫摸珍寶一般小心翼翼的從她的眉骨一路摩挲至唇邊。溫熱的指尖停駐在苗女柔軟的唇邊,清風吹亂苗女的頭髮,令她有些不適的眨眨眼。
一時間,苗女似乎聽見有個清脆歡樂的聲音同樣對着眼前這人開口道:“你既然看不見我,那就摸一摸吧,這樣以後我們走散了,你也不怕找不到我啦!”隨後,有一道溫柔的聲音緩緩響起,包容而寵溺。那個聲音道:“如果有一日走散,我一定會找到你。”
花滿樓仔細辨別過她的面容,輕輕放下手心,苗女這才緩過神結結巴巴道:
“怎、怎麼樣?”
而花滿樓卻是溫柔笑着,那雙明明什麼也看不見的眼中彷彿印着苗女的所有。他望着苗女,微笑道:
“很漂亮。”
三個字,砰得一聲,苗女只覺得自己心臟跳的厲害。三年來她的心臟從來沒如此烈的跳動,可這種心悸卻讓她覺得絲毫不陌生,她看着對面的人,有些狼狽的跑回了自己的院子,突兀的碰得一聲關了窗戶。而在她對面的客人聽見那“重重的碰”,卻是露出了無奈又寵溺的微笑,神色繾綣。
第二日一早,苗女帶着阿苗向摩羅道了歉,阿苗好歹是摩羅的親弟弟,摩羅再生氣,最終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罰了阿苗三日不許下山也就不了了之,反倒挽着苗女的胳膊硬是把她拉下了山。
路上村民們都認識聖女摩羅和苗女,笑盈盈地和他們打着招呼,摩羅一邊拉着苗女,一邊偷偷和她咬耳朵道:“你知道昨天來得那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么?”
苗女眨眨眼,道:“江南花七?”
摩羅點了點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道:“你知道江南花七代表什麼?”
苗女有些委屈道:“知道啊,你知道我一直對中原消息很關注,不就是江南首富的七公子么?”
摩羅道:“可他還是名滿天下6小鳳的摯友,花家還是西門吹雪和唐門的親家。”
“親……家?”
“他娶了唐四小姐這件事很出名啊,我哥也有收到消息。唐四小姐是西門吹雪的義妹么,不過聽說在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決鬥的時候死了。”
苗女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消息不太高興:“死了?”
“江湖是這麼傳來着,不過應該沒死。”摩羅挑着銀簪隨意道:“你知道花七是來尋人的吧。”
苗女漫不經心點了點頭,摩羅接着道:“我看了6小鳳給哥哥的信,他是來找唐四的。”
頓了頓,摩羅道:“雲耶,三年前西葉決鬥后,哥哥撿到了你,而唐四也是從那時開始死生不明。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就是他要找的唐四。”
摩羅放下了手中的簪子,轉頭認真看向苗女:“雲耶,如果你是唐四,你會跟他走嗎?”
一時間苗女有些慌亂,她皺着眉道:“我,我不知道。他也沒說我是他要找的唐四——”
“我只是隨便提提,”摩羅見她神色張惶,一時也有些懊惱。她猶豫片刻還是道:“畢竟雲耶,如果你不是唐四,還是和他保持距離好了。我聽說花七這個人對誰都一樣好,你若不是唐四,和他處太近,恐怕會傷心的。”
苗女回山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她滿懷心思的往回走,連往日裏常常叮叮噹噹作響的銀飾聲都沉悶了起來。離自己院落大約還有百步時,苗女隱隱約約看見燈火搖曳。她有些好奇,快步向前走去,院落前果然點亮的路燈,在她院子的對面,有個男人坐在院中將燈火點明,怡然自得。
望着花滿樓溫柔平靜的面孔,不知為何苗女的心情就有些不愉。她有些生氣道:“你騙我。”
花滿樓不解道:“我何曾騙過姑娘?”
苗女怒氣沖沖道:“你告訴我你是個瞎子,你既然是個瞎子為何點燈?”
花滿樓啞然,一時無話。苗女以為自己猜中了對方的騙局,包含怒火摔門進屋,將自己裹在竹床上翻來翻去,半晌后,她突然僵住,猛然意識到花滿樓若真是個瞎子那自然不需要點燈。可這裏還有個人雙目清明,她需要燈火。
苗女一時間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裹着毯子舉着油燈推開了門。
對面的院子燈火未歇,苗女伸手揉了揉眼睛,就見杏衣的貴公子斂衣執燈,在燈火下不知撫着什麼。
苗女執燈走近,看見那是塊綉着紅葉林的帕子,她好奇道:“很漂亮,是你喜歡的人綉給你的嗎?”
花滿樓略一頓,笑着頜首:“是,她送我帕子時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綉個帕子還用着粹毒的暗器。”
苗女聞言略感興趣道:“所以這帕子有毒嗎?”
花滿樓笑道:“對。遇水則溶。”
苗女拖着下巴道:“那你小心一些,還是收好比較好。”
花滿樓淡笑不語。苗女瞅着他半晌,終究是壓不住心中疑惑,開口道:“你在客棧說願意娶我,是真的還是玩笑?”
男人略斂了笑,有些好奇道:“為何這麼問?”
苗女有些惱怒:“你不是花七么?你來這裏不是找你的唐四么?既然是找唐四,幹嘛答應我?”
花滿樓有些愕然,隨即哭笑不得:“看來聖女告訴你了一些事?”
苗女未曾理會,只是乾脆的坐在了男人的身邊,盯着對方的眼睛道:“我是唐四么?”
花滿樓想了想,溫柔道:“姑娘聽說過唐家四小姐么?”
苗女想了想,勉強點了點頭:“聽說過,據說西門吹雪的妹妹,唐門前宗主的小徒弟。聽江湖上說,是個任性的小魔頭。”
花滿樓唇邊笑意越盛,他煞有介事道:“不錯,唐雨行事的確常常令人頭疼。不過她是個可愛的小姑娘。”
苗女忍不住別了別嘴角,托着下巴:“有多可愛?”
花滿樓側頭,似是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但他最終只是笑着搖了搖頭,溫聲道:“非常可愛。”
苗女顯然不是很滿意這個答案,乾脆將問題撤回了中心:“你還沒回答我,我是唐四么?”
花滿樓微笑道:“我說過,唐雨很可愛,而姑娘很美。姑娘既是唐雨,也不是唐雨。如果一定要說身份,姑娘的確是失蹤的唐雨,可姑娘沒有任何關於唐雨的記憶,自然也是我今日剛認識的雲耶。”
苗女有些遲疑,開口道:“你就這麼確定我是唐四,不怕認錯人么?”
花滿樓道:“這天下也許我會認錯很多,可唯有一人,我絕不會認錯。”
苗女忽然就有些難過,她盯着花滿樓,半晌道:“你長得好看,我喜歡你。”
花滿樓莞爾,苗女又道:“可我不是唐四,你不要用看着唐四的樣子看着我。”
“我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