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的眼淚

天外的眼淚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回到本鎮的中學教書。正是悶得慌的年齡,每天晚上吃完飯,不知道往哪兒去。學校里同調來兩位女老師,由於住房不足,她倆合居一室。一位是外地人,個子小,但小巧玲瓏,臉色柔美雅緻。她說話嗲聲嗲氣,我們都稱她為“小姑娘”。晚上閑來無事的時候,年輕的男老師常常大臣上朝般往那兒奔。

那晚我吃完飯,無所事事地向她們的住處走去。進去時,小姑娘的床上早已擺滿了人,個個青蛙似的盤坐着,呱呱呱地笑嚷。每加進一個,彼此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嗬嗬”地打着招呼。

亂扯了一陣,人們開始分開來玩撲克,我沒有興趣參與,在小姑娘騰空了的床上躺着看報紙。

那時的我正狂亂地喜歡着一個女孩子。可信號剛發出,美人立即贈給我一隻漂亮的貓頭鷹,並且說是陪伴我度過寂寞歲月的最佳獎品。我是萬料不及的,彷彿在一夜之間,夢中的青鳥忽地變成一群乖戾的烏鴉,在我窗前噪聒尖叫。我想起小時候乞丐來要飯時,鄰里婦人不但不分反而指着鼻孔數落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世道真是輪迴呀……

小姑娘陪她的同伴玩了一會兒,回到辦公桌前嘔心瀝血,見我懶洋洋地橫躺着,努着嘴道:“不要這樣掛着嘛,多難看喲……”我雖覺掃興,但不太在意,繼續看我的報紙。

小姑娘忙了不多時,見我無動於衷,終於拉直了臉,厲聲道:“叫你不要掛在枕頭上嘛,你這人真是!”聲音又冷又硬,直直的往臉上掃來。也許是由於自尊的驅使,我挪了挪身子又照樣躺下來,小聲咕嚕道:“躺一下,有什麼呢!”

小姑娘把臉伏在辦公桌上,不再說什麼。

當她重新抬起頭時,我忽地瞥見她的眼裏盈滿淚水,鼻孔微微地喘着。她用手抹了抹臉,站起來,轉身出去了。

這是怎麼了呢?我的心惶恐起來,同時也感到極度的氣悶。不就是躺一會兒嗎?如果以為這樣弄髒了你的枕巾,明天把它丟出去不就完事了么?何以這樣肝腸寸斷,淚眼潤潤!

我翻身下床,在人們鬧玩的地方呆愣了片刻,悄悄地溜出來了。

第二天晚上,在室內悶坐了兩三個鐘頭,畢竟耐不住,想到外面去溜一溜。剛出門,碰到小姑娘和她的同伴恰在走廊上。正無知所措,她的同伴忽然開口了,閑言幾句就邀我去吃龜苓膏,說是由小姑娘請客。

是衝著昨天的事情來了。我知道,這是不能拒絕的。

我走在前面,想押去遊街示眾的犯人,一會兒耷拉着腦袋,一會兒昂着頭。

小食店中坐定后,彼此寡言相向。偶爾有誰說幾句什麼,聲音也是輕輕的,細細的像醫院裏探望病人的詢語。我一向嗜好的清潤可口的龜苓膏銜在口中變得又苦又澀。

回來時,街上的路燈更現其陶陶的清輝了。樓房林立的卡拉ok廳中正奔流出海水般的歌聲。一曲柔曼清新的旋律,搖拂着九月的涼風,一聲聲喚醒我昏沉的心靈:

春天裏我看到藍天在飛

夏日裏海洋在落日中

秋天裏楓葉在空中飛舞

冬天裏大地在暖陽中

夜幕低垂星星在飛

山川大地一片黑

遠處傳來陣陣迴響

是不是你在為我呼喚

啦……啦……

齊秦演唱的《四季》,尋夢者的細語。美妙的歌音呀,你是不是正馱着我年輕時的渴望,向遠處飄遊。

但我不能沉浸在歌聲中,我得走,跟着她們回去。

當你年輕正無路可走的時候,請不要到無聊的人群中去,那裏只會增添你更沉的煩惱和無盡的苦痛。閑來無事的日子,我再也不去招惹別人了——我終於找到了用毛筆字打發時間這祖傳秘方。把陳年的舊書一片片地撕開,一片片地寫,心中有一種除舊迎新的舒坦之感。或許是由於心不在焉,或許是由於生性愚拙,半個月過去,字還是寫得又粗又斜,連自己看了都心灰意冷。

“寫美了嗎?”有一天,我正寫着,小姑娘闖進來。“噢,美多了!——”她曲下身子,隨手掂起散在地上的紙片,喘吁吁地讚歎道,紅撲撲的圓臉顯得分外美麗。我的心被震撼了,但沒有說什麼。我明白,小姑娘的誇獎是對我沒有長進的一種鞭策和禱告。我是多麼感謝她的好意!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免不了有隔閡,一個女孩子,這樣細心彌補生活的裂痕,無疑有一顆高貴的心靈。

許多年過去后,有時想起小姑娘的眼淚,心裏還是莫名其妙。有一回閑坐時問起她的同伴,她搖了搖頭,一臉的茫然。過了一會兒,反而沉沉的問我:“她請你吃龜苓膏了么?”“她請你吃龜苓膏了么?”我想,她也許真的忘記了。而我自己,只有在那樣無聊的歲月中才有這麼深的印記。也許在那時,在小姑娘的心中,也有着一個凄艷的情感故事,只是不願向人啟齒罷了。

這真是弄不通的眼淚了。豈止是眼淚,在沒有溝通的世界裏,人世的許多悲苦都是沒有緣由的。

如今,小姑娘早已身為人妻,身為人母。每次碰到她,還是笑盈盈的臉,而我還是希望不遇見的好。經歷了人世風塵的洗禮,我已習慣了人與人之間的淡然相處。(聲明:此文與〈〈危險時刻〉〉曾發表在〈〈散文百家〉〉上,作者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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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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