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兵
牛車緩緩地停了下來,雷聲滾滾而過,似乎連後方的廝殺聲都已經遠去,靜得只能聽見呼吸與心跳。
剛才牛車那一陣狂奔將綠珠與墨玉都顛簸得東倒西歪,此刻雖然害怕,兩個丫環卻爬了起來護在謝昭跟前,雙雙挺起了胸膛。
謝昭扶住有些發暈的額頭,看着兩個丫環這般模樣,心下卻是浮上了一絲感動,卻又止不住在心裏嘆了一聲,若是真到了要忍受屈辱的地步,指不定她這條命就要交待在這裏了。
前塵種種如過眼雲煙,她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懼怕呢?
這樣一想謝昭緩緩鎮定下來,忽然,她目光一凝面色巨變,就見一隻黝黑的如蒲扇般的大手“唰”的一下撩開了帘子!
“啊!”
墨玉和綠珠失聲尖叫起來,謝昭將兩人朝後一拉,伸手便摸向了車廂里的燭台,緊緊握在手中。
就在這時,一隻箭羽破空而來,只聽“咚”的一聲,釘在了那隻大手上,謝昭聽到一聲悶哼,車外一時又安靜了下來,艷紅的鮮血濺在牛車內外,刺目驚心。
那大手的主人也是彪悍,伸手便將羽箭給拔了出來,忍着劇痛在廝殺聲中應戰強敵,車外很快又響起一陣刀劍碰撞的鈍響。
謝昭撫了撫胸口,平息着胸腔中翻騰的情緒,沒想到一時之間局勢又扭轉了過來,難不成是宋隊長帶着人殺了過來?
“快去看看余苗怎麼樣了!”
謝昭轉頭對墨玉吩咐了一聲,余苗是余媽媽的獨子,對這個兒子她愛若珍寶,可不能出了什麼岔子。
再說沒有了余苗駕車,她們也走不了。
墨玉應了一聲,一張小臉猶帶着驚懼后的煞白,小心翼翼地撩簾向外看了一眼這才爬下了牛車,奔着倒在路旁的余苗而去。
綠珠扶住了謝昭,清瘦的小臉上也有惶惶之色,只咬緊了牙關顫聲道:“姑娘,咱們現在怎麼辦?”
“看看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了。”
坐以待斃不是謝昭的性子,但若是就這樣拋頭露面也是不好,趁着綠珠察看車外情況的同時,她轉身取過擱在車角樟木箱籠上的冪籬戴上,薄薄的輕紗遮住了面容,從外向里看不真切,但從輕紗下往外看去卻是一切分明。
“姑娘,是救兵來了!”
綠珠歡喜的聲音在車外響起,隨即一把撩開了車簾,扶着謝昭落了地。
舉目望去,只見剛才攔路的那些流民已經四散奔逃開來,一隊身着鎧甲的兵士正夾雜在謝家部曲之間與那些手持利器的流民搏殺着,他們手起刀落,一條條身影便驟然倒地,猶如被收割的麥子。
血腥味漫延開來,謝昭只覺得胃裏陣陣翻滾,止不住地捂住了口鼻。
“姑娘!”
余苗的聲音帶着幾分虛弱在身後響起,謝昭立馬轉過了身來,只見墨玉正有些吃力地扶着他,他的腳似乎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一隻手還捂着額頭,指間有血絲漫延而下。
“快給他包紮一下,先把血止住!”
謝昭臉色一變趕忙吩咐了一聲,綠珠也快步上前,顧不得男女之別與墨玉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余苗,轉身抽出腰間的白絹給他包紮了一圈。
由於這隊士兵的加入,這場戰鬥很快便落下了帷幕,宋隊長快步奔到了謝昭跟前,顧不得滿臉的鮮血,有些興奮地說道:“縣主,幸好有秦校尉帶兵幫了咱們,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秦校尉?”
謝昭怔了怔,便聽宋隊長解釋道:“秦校尉在李郁小將軍麾下任職,這次是奉命護送南遷的士族,也順道清掃沿途的流民匪患。”
“原來是李郁。”
謝昭定了定神,這才想起來李郁是誰。
隴西李氏與弘農楊氏歷來執掌兵權,一系高級將領皆是出自這兩家,而李郁則是李家如今的第三代孫,前不久才領了四品的后軍將軍之銜,負責士族南遷的引渡及護衛之職,以他弱冠之年便能得此高位,縱然和家族的萌蔭脫不了干係,在同輩中也算是佼佼者了。
謝昭正與宋隊長說著話,道路另一頭便有一身着暗紅色鎧甲之人策馬而來,她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南齊北魏建國也不過百年,因着之前連年的戰火,馬匹已經極度匱乏,如今僅有的馬匹幾乎全部都投入了軍隊,豪門士族雖然也有圈養,不過寥寥數匹,牛車才是這時最普遍的交通工具,甚至還有清談學士騎牛而過,寬袖深衣,墨發飛揚,那樣的魏晉風流謝昭也不是沒有見過。
見着一人一騎飛奔而來,宋隊長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伸手一指道:“縣主,那便是秦校尉,先前若不是他一箭射中那賊人,想必那賊人已經冒犯了縣主,”說到這裏話語一頓,面容有些愧色,只低頭道:“也是小的失職,沒能護衛好縣主的安全!”
謝昭一擺手止住了宋隊長的話,“不必說了,他們的人太多,我知道你已經儘力,待會清點一下咱們這邊傷亡的人數。”
“是。”
宋隊長嘆了口氣,眸色也有些黯然,那些跟隨他的兄弟們這次死傷過半,此刻他心裏也難受得緊。
秦嘯縱馬而來,不過在謝昭十步之遙便停住了馬兒,利落地翻身下馬,抱拳恭身,“后軍將軍麾下五營校尉秦嘯見過江寧縣主,讓縣主受驚了!”嗓音有些低沉,但卻清冽,帶着軍人的爽利之風。
“秦校尉不必多禮,還要謝謝你及時解圍!”
謝昭優雅站定,雙手交疊在身前,對着秦嘯微微頷首,“秦校尉可知道這次突襲咱們的是什麼人?”
“有流民,也有混在其中的盜匪。”
秦嘯正了正神色,此時才抬起頭來,目光卻只定格在謝昭正面下頜之處。
透過冪籬看不清眼前女子的容貌,但她身形窈窕纖細,嗓音婉轉清柔,猶如夜鶯的低鳴,秦嘯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微微有些出神。
“流民和盜匪?”
謝昭秀眉輕蹙,半晌后才輕聲問道:“可是北地來的流民?”說著目光已經盈盈凝在了眼前年輕的身影之上,眸色微變,帶着幾分驚訝。
這秦嘯看年齡也不過才十六七歲,皮膚呈健康的古銅色,雙眼極其有神,雖然面容談不上俊俏,但卻剛毅冷峻,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
這才是真正上過戰場的軍人,就像一隻在血腥與戰火的洗禮中成長起來的猛虎,充滿了勃勃生機!
“確是北地的流民!”
秦嘯目光一閃,眸中劃過一抹詫異,他以為士家大族裏的深宅女眷只知道悠閑度日,完全不清楚眼下的時勢政局,沒想到謝昭還是有所耳聞的,想到這裏,他不由又道:“李將軍這次是奉命護送北地士族至建業城,沒想到竟發現有盜匪混入流民趁機生事,卑職便是奉命清剿!”
謝昭點了點頭,目光卻漸漸沉了下來,北地的流民和盜匪都到了建業城外,那局勢不可謂不亂,而北地眼下又是個什麼模樣,她不敢想像。
歷來戰爭都是最殘酷的,受此牽連最深的卻是普通百姓,親人失散,流離失所。
一時之間,謝昭不禁神情黯然。
而此刻突然雷聲陣陣,天空中烏雲翻滾,風聲大作,似乎一場暴雨就要來襲。
謝昭抬頭望天,眉宇之間染上了一絲憂色,眼下到了這個地步,是往慈安寺而去,還是就此回建業城?
宋隊長那裏已經清點了傷亡人數,受傷的要回去醫治,而死了的人還要由其家人領回安葬,當然還有一筆豐厚的撫恤金。
雖然那些部曲只能算作是謝家的家奴,可到底是一條人命,且都是為了保護她而犧牲,想到這裏,謝昭心中也有幾分難受,收緊的指尖泛起一陣青白之色。
“縣主,您是要回建業城?”
秦嘯抬頭看了謝昭一眼,正好有風吹過拂動冪籬上輕薄的面紗,露出那白皙精緻的容顏,柳葉眉,杏仁眼,紅唇不點而朱,秀眉不畫而黛,雖然通身無一樣飾物,但那清麗的容貌,高貴的氣質已是讓人心折。
驚艷從眼底一閃而過,而秦嘯卻已是垂下了目光神情微肅,那樣的人兒,遠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謝昭輕嘆一聲,“原本是要去慈安寺給母親上香,可眼下只怕是去不了了。”
像是想起了什麼,秦嘯從腰間解下了個布袋子,往前一遞,沉聲道:“這些是卑職從那盜匪手中奪下的,可是縣主之物?”
墨玉上前接過布袋子,打開看了一眼,對着謝昭點了點頭。
“多謝秦校尉相助。”
謝昭再次致謝,秦嘯忙說不敢。
此刻空中又是一聲驚雷劃過,雨絲滴落,竟然頃刻間便化作了瓢潑大雨。
秦嘯沒有猶豫地說道:“縣主請上車,卑職護送您回建業城!”
他手下的人已經分作了兩隊,一隊清理死屍救助傷員,另一隊正好撥空送謝昭他們回建業城去,畢竟江寧縣主的身份擺在那裏,他職責所在不可能不聞不問,再說謝家部曲死傷過半,若是不管不顧的話他也有些擔心謝昭不能安全到達。
“有勞秦校尉!”
謝昭點了點頭,便在墨玉與綠珠的遮護下重新上了牛車。
余苗雖然腦袋和腿受了傷,但到底還能駕車,也掙扎着坐在了車轅上拉好了韁繩。
秦嘯則是與宋隊長一道將謝家死傷的部曲安頓了,能走的繼續走,不能走的與死去的同伴一起坐在簡單的牛板車上,冒着傾盆大雨,又往他們來時的方向而去。
雨勢到底太大,狂風陣陣,這一路隊伍走得極慢,秦嘯策馬而回,在謝昭的牛車旁大聲道:“縣主,這雨下得太大,咱們可否在前方的農家小院裏歇上一歇,等着雨停了再走?”頓了頓又道:“這裏的情況卑職已經讓人前去稟明了李將軍,相信他知道后也會立刻趕來的。”
車簾動了動,是墨玉輕輕撩起了帘子的一角,隔着雨霧謝昭的聲音便傳了出來,清靈而空遠,“就依秦校尉所言,暫且歇一歇吧。”
謝昭這一說,秦嘯也鬆了口氣,還以為要費一番功夫,沒想到竟是這般容易,看來也不是所有的士族都是蠻不講理的。
秦嘯的目光凝在車簾上,似乎能夠想像此刻車中的少女定是優雅落坐,姿態怡然……
他唇角微微動了動,片刻后還是抿成了一條線,轉身便縱馬前去安排,沒一會兒牛車便駛進了農家小院,謝昭被兩個丫環扶了下去,宋隊長也忙着去安頓謝家的部曲。
這個四合小院很是清靜,看得出來是才被打掃過,屋角還放着來不及收走的簸箕與掃帚,堂屋裏擱着張長條矮几,並幾張簡易的胡床架子,墨玉上前來打開了一張,又用手撣了撣,再墊了張絲絹帕子,這才請謝昭坐下。
綠珠問明了哪裏是灶房,又從牛車上拿了茶餅與壺杯之物,自個兒便到灶房裏燒水煮茶去了。
謝昭四處掃了一眼,這才收回了目光,看來秦嘯的人是提前到了這裏,將這戶農家小院給佔下了,又怕這裏的人冒犯了她,所以直接請房子的主人暫時離開到別家待會了吧。
秦嘯年紀雖不大,倒是個細心的人,謝昭不禁在心裏暗暗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宋隊長便來回稟謝昭,“縣主,虧得秦校尉隨身攜帶了些金創葯,傷勢暫且是穩住了,余苗也沒事,眼下大家都歇在一處等着雨停。”
“好,你也下去歇息一下!”
謝昭揮了揮手,宋隊長猶豫了一下,才道:“縣主,這雨下得這般大,只怕一時半會還走不了,雖然秦校尉派人給李將軍傳了消息,可小的想再派個機靈的往府里去報個信。”
謝昭略微一想,便點了頭,“是這個理,祖母若是知道這裏發生的事情難免會擔憂,不過這雨……”頓了頓才道:“等着雨小些再走,選個機靈些的,沿途謹慎些,別出事了!”
“是!”
宋隊長領命而去,堂屋裏便又安靜了下來,只有謝昭凝眉沉思的身影端坐着,間或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
聽着那聲恍若呢喃般的裊裊女聲,屋外的腳步便是一頓,秦嘯的步子有些邁不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
綠珠卻是從另一頭捧着個雙魚戲珠的黃銅水盆而來,盆里的溫水隨着她的走動輕輕蕩漾着。
謝昭每次去慈安寺上香都會在寺里住上一晚,所以車裏隨身攜帶的也有被褥碗盆等常用之物。
綠珠見着秦嘯站在屋外的身影眉梢有些疑惑的挑起,卻還是輕聲問道:“秦校尉,你有事找縣主?”
秦嘯微微一怔,想來屋裏的人也聽到了這聲問話,他此時反倒不好退去了,只輕咳了一聲,道:“縣主,卑職確實有事稟報!”
“秦校尉不必客氣,請進來!”
謝昭頭上仍然帶着冪籬,纖瘦的身影優雅地落坐在簡陋的胡床架子上,即使她通身的氣度與這裏的簡陋格格不入,但只要她在這裏,似乎連這普通的農家小院都多了幾分讓人駐足的吸引力。
秦嘯的身影不急不緩地踏了進來,只是目光微微低垂,抱拳向謝昭行了一禮。
墨玉就守在一旁不由也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心中仍然有些戚戚,若是沒有遇到秦嘯等人,只怕他們眼下已是凶多吉少。
秦嘯也不廢話,直接說道:“剛才聽宋隊長說要派人去貴府上報信,是卑職疏漏了,這邊也派了個熟悉的弟兄與貴府部曲同行,沿途也有個照應。”
“勞秦校尉費心了。”
謝昭頷首致謝,又聽得秦嘯略微有些遲疑道:“眼下這雨越下越大,這附近的溝渠都積了水,只怕不一會兒便要漫上田坎,或許……”有些猶豫地看了謝昭那方一眼,“或許今兒個要委屈縣主在這裏留宿一宿了。”
“什麼?”
謝昭還沒有什麼動靜,綠珠那丫頭卻是有些沉不住氣了,急走幾步,誰知道腳下一崴銅盆險些從手中滑落。
秦嘯眼疾手快,右手飛快地探出,就着銅盆的邊緣輕輕一扶一推,不禁止住了綠珠向前跌扑的架式,那盆里的水也只是盪了盪了便又恢復了平靜,竟然一滴水都沒有向外濺出。
看着這一幕,不禁是綠珠瞪大了眼,連墨玉都有些驚訝,看來這個秦嘯果然是不簡單。
謝昭唇角微翹,心裏卻有也有些佩服,“秦校尉果真好身手!”
怪不得宋隊長每每提起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時,言語中都有一股止不住的讚賞,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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