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九章
又是一室安靜。
所有人都沉默着,而自知未來的日子將會沉入黑暗的水橋奈美只是跪伏着身子無聲流淚。
好一會兒,水橋奈美似是想通了一樣,收了淚,表情木然得如同做好了一切絕望的準備。她移了移身子,像是在跪着顧君閑和淺間紗月,伏低身子如乞求寬恕的罪人。
她低聲哭泣,這是今天來第一次她哭出聲音,“一切的錯都在我,我知道我沒用資格求你們原諒,但要怎樣懲罰都請沖我來,不要遷怒我的家人孩子……我有錯,我來還……”她哽咽道,“美紀……美紀她什麼都不知道……”
說完便撐着地板踉蹌起身,最後留戀地看了眼對面的人——她前半生愛着的男人,即使嫁人後,內心深處也依然時時想念着的人。初見時他那抹淡然柔和如春日的笑容每每讓她魂牽夢繞,然而此時顧君閑的目光卻沒有一絲一毫落在她的身上,連最初的憤怒也沒有,真正視她如無物。
無物啊!
還有什麼懲罰是比自己愛着的人不罵不恨,不蔑視,只是單純地當你不存在的無視還要難受呢?
她又望了眼淺間紗月和跡部美希,嘴唇蠕動了一下,看那口型像是在說“對不起”,但沒有發出絲毫聲音。這個詞她似乎也沒有臉說了。眼中光芒閃爍了一會兒,最後只化成一串串淚珠滴落,她沒有等他們的回答,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淺間家。
現在,她只想回家和家人好好在一起。
沒有人攔她。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水橋奈美要為她當年的言行付出代價,但不是現在,而是接下來的日子。但他們誰也沒想到十六年前能狠心斬斷姐妹情誼的水橋奈美,十六年後也依然能狠心斷了親情!在平靜安然地和家人過了兩天,她竟是在他們出手前,毫無預兆地留了一封已簽字的離婚協議,以及一份財產轉讓,便獨自一人離開了東京,不知去向。
自那之後,淺間紗月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也沒有聽到關於她的任何消息。這個女人為了不讓淺間家和顧君閑遷怒於水橋家或是水野家,選擇了自我放逐,永遠離鄉背井不見親人。她似乎選擇了這種方式來補償當年欠下的一切。
當然,這是后話。
而眼前,淺間紗月看着那像是遊魂一樣走出眾人視線的女人,心裏突然升起一點厭倦,從得知真相后升騰而起的憤恨怒火慢慢冷卻下來。
父母多年分離,各自痛苦,到如今媽媽早逝,爸爸一直未娶。這一切難道能全部都推到水橋奈美的身上嗎?
她那烏黑的眼眸平靜而又緩慢掃過眾人,隨即抿緊了唇。
也許水橋奈美要負大半責任,畢竟當時如果她能實話實說,如今結局定然會不一樣。但淺間家也要負一定責任,雖然為著家族名聲計,但外祖父和舅舅拆散爸媽、放棄媽媽是不爭的事實。
而爸爸和媽媽呢?
淺間紗月突然想起剛剛外祖父說的話。
他們之間信任不足。
爸爸如果能再信媽媽一點,堅決不信媽媽會嫁給別人;而媽媽能堅信爸爸一直深愛着她,不會另娶。如果他們兩人能夠再多一點互相信任,為幸福再努力爭取一點,是不是也能有不一樣結局?
可惜他們都太過溫柔。溫柔得從不懷疑所謂的閨蜜好友,也溫柔得一味認為對方會過得好……如果他們中能有一方自私強勢一點,霸道得認為除了自己誰也不可能讓愛人幸福,至始至終都不放棄在一起的希望,這樣,結局是不是也會不一樣?
但這一切都只是如果。
疊放在膝上的手驀然被握住,淺間紗月愣了愣,下意識轉頭看向身邊的人,跡部景吾朝她揚唇一笑,緊了緊她的手。
這個少年,他是溫柔的,卻也霸道。他甚至還帶着莫大的自信,驕傲而又自戀地認定自己的幸福只有他能給予,不容許她有一點退縮之態。
最初時他尚能等她慢慢喜歡上他,然而在察覺到她有逃避之心時,便選擇果斷挑明,將喜歡擺在明面,霸道地宣告他的心意,之後步步緊逼用溫柔的態度強勢的姿態讓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直至接受他,並且一日日深陷……
淺間紗月慢慢露出了笑容。父母的過去再多的如果也不能改變結局了,但她和跡部的未來,她相信會是幸福的。
她信他。
跡部美希抬眼看向邊上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心中因為水橋奈美而產生的難受失望之情也一掃而空。
——如今什麼事也比不上兒子和紗月的幸福重要啊!嗯,趁這次,把紗月和小景的婚事一起定了吧!
跡部美希心裏歡樂地想着。
而看到倆年輕人的小動作,淺間和輝只是沉沉地望了眼跡部景吾,緊皺着眉似有不滿,卻一句話也沒說。
而早知道他們關係的顧君閑即使心裏略有些酸,也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埋藏了十幾年的真相就這樣揭開,然後落幕了。
淺間紗月不願意再想在場這些人心中有多少的後悔、痛苦和傷心,她安靜地朝長輩們行了禮,便打算起身離開。
然而顧君閑叫住了她。
“紗月,等等。”看到淺間紗月聽話地站在原地沒動,顧君閑又轉頭看向主位上的老人,“我想看看我妻子留衣的房間,可以嗎?”他的態度似乎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但其中的強勢卻是撲面而來。
“妻子?”淺間和輝愣了下。
顧君閑點頭微笑,“回國前那次求婚,留衣已經答應。”他頓了頓,“當年以為放手是對她幸福最好的選擇,如今知道她一直未嫁,那麼,淺間留衣便是我顧君閑今生唯一的妻!她是顧家十六年前便承認的顧家媳!”
“……”淺間家的兩人都沉默了。
如今十六年過去了,這樣的結局,他們再也無法堅持認為當初的處理方式就是對的。
而紗月……總不能一直沒有父親。
垂放在膝上的雙手動作優雅地交疊一起,顧君閑抬眼看向淺間紗月,笑容暖暖而憐愛,眼裏卻深藏着小心,“紗月,給我一個彌補照顧你的機會。”
淺間紗月垂眸。要說對顧君閑沒有怨是不可能的,但有怨只是證明了她在意。而如今真相大白后,似乎這點怨也沒剩多少了。
良久,她才點點頭,轉身出了會客室,等在門前。
顧君閑黝黑深邃如同黑玉一般的眼眸頓時一亮,雙手用力便打算站起身,卻一時腳上失力又重新跌坐下去。
淺間紗月只聽見跡部美希低聲輕呼一聲,轉回頭時便看見那個優雅的男子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冒出細密的汗,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她的眼裏立刻染上驚疑。
然後她聽到她身邊的少年輕聲說了句:“果然。”
驀然想起那日在車裏跡部景吾曾說過的“不對”。
“你的腿?”她抬眼直直盯視着顧君閑。
然而顧君閑微笑如舊,除了臉色蒼白,額上細汗不斷外,剛剛那忍耐的神情早已一閃而逝,“沒什麼。大概是好久沒跪坐過了,一時有些不適應,腿麻了而已。”說著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不假,他慢慢站了起來。
嗯,沒有絲毫不對勁。如果忽略他越發蒼白的臉色外。
淺間紗月的神情一冷,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淡淡道:“我不喜歡隱瞞和欺騙,即使是善意的。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隱瞞和欺騙只會削弱彼此的信任,卻不會讓事實改寫。”
聞言,顧君閑沉默了一下,而後微笑,輕描淡寫般一句話概括了事實:“只是發生了起車禍,腿受傷了而已。”
“什麼時候?”她緊接着問道。
“……十六年前。”
頓了一瞬,她又問:“什麼程度?”
顧君閑的笑容已經無奈,然而對着那雙極似自己的眼眸,還是乖乖照實回答。
其實有段時間他以為他下半輩子離不開輪椅了,要不是靠着家族裏龐大的經濟和勢力請動眾多已經退隱的專家極力救治以及他本身非人的毅力經過痛苦而漫長的恢復訓練,他如今也許就只能安着假肢,或者出入只能靠着輪椅和別人的幫助了。
如今能夠短時間裏慢慢行走,真的不得不說是奇迹。
所有人一愣,都下意識地看向他筆直站立的雙腿。腦中卻不由想起他的身份:受邀來參加醫學界學術交流的專家。
一個不良於行的專家?這意味着他的成就可能只能止於理論,卻無法實際主刀。
這是要有多天才在醫學界多著名才能讓那些專家學者接受這樣的人來參加這樣盛大的交流會?而且每三年都必然發出一次邀請。
眾人的眼神都變了變,眼中流露出驚嘆。
然而淺間紗月卻是雙手握緊,心揪成一團。到十六年後的今天還是承受不了這樣的跪坐,那麼當初那場車禍得有多嚴重?除了腿,他身上是不是還有其它傷處?她會不會差點就永遠……
她渾身一冷,不願深想,心裏卻是湧起莫大的慶幸。
然後她又想到,十六年前,那麼應該就是他從日本失望回國之後發生的事。他是不是因為媽媽的事……
“別想太多。”不知何時顧君閑已經走到她的身邊,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長發,“車禍不是意外。”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所有人卻都明白了之後未盡的話。
不是意外,就是人為。
那麼就不外乎家族敵對勢力之流了。
淺間紗月沉默地點點頭,“我帶您去看看媽媽的卧室。”她猶豫了一下,左手似乎動了動,但最終還是安靜地垂放在身側。然而再抬步時,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她的步子明顯放緩變小了……
顧君閑的目光從她的手上移到她烏黑的發頂上,眼裏的溫柔像是宣紙上的墨慢慢暈開。心裏有個小人兒正摸着下巴悠悠想着——
雖然說一開始他不想拿這事博同情,但既然都已經被發現了,他也不介意以後多示點弱讓寶貝女兒快點接受他啊!
而另一個已經站起身本打算陪着小女友的少年則是鬱郁地看了眼前方那對父女,默默一酸。
——怎麼可以有了爸爸就忘了男友啊!紗月,你回頭看看本大爺啊!
跡部美希心中暗笑,安慰性的拍拍兒子的肩,眼裏的幸災樂禍真不要太明顯。
跡部景吾又內傷了。
——母親大人這次是為什麼回來的啊?來湊熱鬧的嗎?父親大人,快來把你的女人領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