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九十八章
由於馬嬈之事,公孫續在軍中的名望一落千丈,再加上青州之軍由趙雲統領多時,又有那麼一場和曹軍明搶明刀的大勝仗擺在眼前,曹軍遣使之事,郡府之中,雖上下奔走,卻極有默契的沒人在他面前多提一言半句。
反之,堂前點齊了燈火,陳匡於左,趙雲於右,王嫵大大方方居中而坐。
曹操的反應來得太快,她要試一試他究竟猜出了多少。
曹使荀諶,字友若,長得高高瘦瘦,長襟直裾掛在身上倒像是扎了旗的高竹竿一般。見了堂中這極為反常的座次,微微愣了片刻,而跨過門檻的腳步卻是連停也不停,背脊筆挺地徑直行到王嫵面前,長長一揖到底。
王嫵的心頭頓時敞亮。心裏一有底,眉梢眼角之處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幾分隱約的笑意來。
“友若兄。”
陳匡率先站起身,向荀諶拱手為禮。王嫵或許未必明了這個荀友若的能耐,可他卻是清清楚楚的。
荀諶奉命與袁紹之甥高幹一同出使當時還在韓馥手中的冀州,說動韓馥引袁軍入城助之抵禦公孫瓚不說,更是憑着三寸不爛之舌,遊說韓馥交出一州州牧之位,兵不血刃為袁紹鋪就了一州之地,成就了其雄霸北方的最大根基!
陳匡故意投入公孫瓚帳下的“以身飼敵”之計,雖然知道的人寥寥,但因着他二人都與高幹相交不錯,彼此之間倒也有過數面之交。
只是,自陳匡到了幽州之後,便再沒見過荀諶,竟是不知這個當年頭一個勸說袁紹不可信曹操的“故交”又是如何反而投到了曹操的麾下。
“子興兄。”荀諶一禮周全,直起身來,正好向陳匡回禮,動作如行雲流水,眼底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又見故人”的感嘆來。
“匡與兄分別多年,卻不想今日卻得相見。”陳匡也是一臉不知真假的唏噓感慨之色,不等荀諶接話,頗為熟稔地直接留客,“此番既然是友若前來,萬事之外,少不得匡要一盡地主之宜,多陪兄多飲幾杯,一慰昔日之交。”
昔日之交在昔日,此時已是各為其主。
荀諶神色不動,極捧場地一連串道好,緊接着又跟出了一句:“諶此來青州,乃是受命我主,請青州主事過營一敘,以你我知交,臨行前定然是要向子興兄多討幾杯水酒。”
照理說,青州城外的一戰,他們贏得極為漂亮,曹操若想再戰,便需往別處多調兵馬前來,而此番亂世,以曹操的企圖野心,怕是別處的兵馬早有佈置。那若是不想再戰,此為青州地界,曹軍只需撤軍而去,青州兵馬不曾做好攻佔他屬之地的打算,縱然追擊,頂多也是氣勢上的分別,實際卻也未必能拿下多少好處。
因而,在這種時機之中遣使,陳匡還真猜不透曹操此舉的目的。然而荀諶此人又極有辯才,若不知其所圖便與其相談,怕是十有□□要被他給繞進去。這才以故交為名,搶先起話,想得便是先擺下酒宴,多打幾輪口舌之爭,也好探知一下曹操的意圖虛實。
卻哪知荀諶這回走得卻不是口舌遊說的路線,一開口,便彷彿全不曾打過腹稿似地就這麼極其直白地將來意道了出來。
請青州主事往曹營一敘。
陳匡覺得一定是他聽錯了。先不說他口中的青州主事指的是誰,兩軍對壘,哪有就這麼派個人,如此大大咧咧地說一句話,就要對方主事乖乖跟着走的?城門口的那一場廝殺還算什麼?
就算這個人是舌辯才高的荀諶,要言和也沒這麼言法的。開口便是要主事親往敵營,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昨日一戰,狼狽而敗得是他們,而非曹軍了。
陳匡憋了一肚子套交情,探口風的話頓時憋在喉嚨口,半句也接不上來。
而說完這句話的荀諶,目光便不再落在陳匡身上,轉而盯着王嫵,目中毫不掩飾的探究審視之意看起來很有幾分剛健倨傲的意味。然而配着他方才的禮數,一退一進之間,卻是拿捏地自然無比。
王嫵忽地笑起來:“也是,就算是曹操敢來青州,我也沒把握能保得住他的性命,可不只有我去么?”
她毫不客氣的自認青州主事,而這話說得卻是半真半假,含諷帶笑。陳匡和趙雲只當是故意相譏,可荀諶心裏卻是一下子翻起了滔天巨浪。方方正正的一張臉上,之前的倨傲神情頓時消之無形。
因為他離開曹營時,曹操說了和王嫵近乎相同的一句話。
——“若青州一心一力,孤往青州也未嘗不可。然公孫瓚氣猶未絕,公孫續又胡莽,威不壓父兄,只能請彼過曹營一敘了。”
當時,他以為曹操說的是趙雲,而“父兄”二字,乃是源於趙雲與王嫵之誼。但當他在門前見到竟是王嫵居主位而坐時,這才猶如醍醐灌頂般醒悟過來。曹操口中所言的青州主事,竟就是眼前這個一身短褐,靈動如一股山泉般的清麗女子。
“諶離營之時,曹公囑諶轉呈一書,曰青州主事之人見此書後,定會隨我同歸。”荀諶目光輕閃,從懷中取出一條素白絹布,托於手中,上前兩步。
趙雲斜斜跨上一步,阻住荀諶,半擋在王嫵身前,率先將那絹布接過來,遞到木案上展開,同時有些猶疑地看向王嫵。
被當成賊來防的荀諶也不以為意,交出絹布便很自覺地後退了兩步,他腰間連佩劍都不懸,自不會直纓趙雲之鋒。只是退管退,目光卻是不動聲色地落在王嫵接過白絹的手上,彷彿要看透那纖長白皙的指節,看出她看了那封書函之後的每一分心緒。
充作書函的絹絲並不細緻,黑色的筆墨一筆一筆透絹而過,絹布上的字寫得頂多只能算得上是橫平豎直,端端正正,比王嫵那幾乎從不在人前露臉的一筆字好不了多少,筆意雖重,構架也牢,落筆卻是明晃晃一眼即辨的稚嫩生疏。
這是寫慣了硬筆字的結果。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白絹上的十個字繁簡體差別不大,卻是從左至右,用的正是現代人的讀寫習慣。
“哈!”王嫵一下子沒忍住,直接噴笑出來。
這七步詩是曹植曹子建被兄威逼時的代表作,此時卻被曹操抓來這麼一用,他日豈不是還要在七步之內另作一首?
想到現在曹操的身份,這不成了老子抄襲兒子么?曹操這是坑兒子呢!
王嫵越想越樂,低頭清了好幾下喉嚨,這才好不容易壓住笑,抬頭卻正好對上荀諶有些惱怒的神色。
王嫵略略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為何事着惱。拿起那白絹,向他擺了擺手:“別多想,我並非嘲笑曹操的這一筆字。只是這詩……”她話語頓了一頓,這首七步詩用在此時雖有些不倫不類,但光看着兩句,所謂“相煎”,除了是曹操領兵來犯之外,想來孔豐平那裏也已然得手。這樣說來,卻也不錯。
王嫵抿唇笑了笑,突然問了一句任荀諶想破了頭也沒想出來是什麼意思的話,“曹三公子可好?”
話一出口,她就突然想起來,早幾年她初回幽州時,公孫瓚允曹操互結姻親之議,險些將她嫁給曹操長子昂。曹操的長子既然是曹昂,那曹植便應該稱四公子才對……
卻不知若是如此,曹魏的帝位還是不是輪得到曹丕來坐。
她正腦中飛快閃念而過,一口氣想得很遠,然而這心裏的決斷也做得極快。她向陳匡拱了拱手:“先生得遇舊友,本當好好飲上幾日。只是我還要勞煩荀兄帶路,只好先記下這酒宴,來日再飲了。”
一旁憋了許久氣的陳匡正對着那白絹上的兩句話沉思,聞言不由一驚:“帶路?你真的就為了這兩句話,便要去曹營?”
“阿嫵!”
“阿嫵!”
同時兩個聲音一前一後地輕喝。趙雲在她身後不到半步的距離,剛不贊同地瞪了她一眼,就意識到了另一個聲音是誰的。當下也顧不得說別的,因為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的,青衣如竹,清朗若玉,正是此時本應該被羈押在房的郭嘉。
“奉孝兄。”荀諶沒想到能見到郭嘉,大喜過望,仗着自己距離門口不遠,也不顧去想郭嘉是如何在這四下都是青州兵士守衛的情形下跑來的,抬腿就匆匆迎了上去。
卻哪知郭嘉彷彿全沒看到他似的,拂袖徑直入內:“你要見主公,雙方定下時辰,各帶同數的兵士,選一處地勢開闊,不易伏兵之所見便是了,何必身入虎穴!”
上一次在曹營,只躲在暗處見一見曹操就嚇成那樣,她此番又是為何要自己送上門去?上一次在曹營,他還能將她藏在帳中,此番又有何人能庇護與她?
饒是郭嘉聰慧絕世,也想不清楚,曹操和王嫵這兩人一來一去,究竟打的是什麼啞謎!
儘管趙雲很有立刻把郭嘉打出去的衝動,卻也不可否認,若要和曹操和談,他的提議確實可取。
不想王嫵卻是連連搖頭:“照你所言,費時費力不說,我與曹操所談者,若是要出自我口,入於他耳,就算是陳兵於開闊之地,也少不得要驅散親兵,面對而談。先不說若那時曹操突然發難,我一個弱質女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那等情形之下,若是有擅射之人伏於暗處,我們不是活生生成了兩個靶子?”
王嫵邊說邊往前走,可才跨了兩步,手腕一緊,就被趙雲不動聲色地扯了回來。微微偏頭,看到趙雲面色發沉,握着她的手腕沒用多大的力,卻硬是透着一股難得的執拗。
王嫵嫣然一笑,菱唇微揚,抿着一絲戲謔狡黠的笑,眼中靈動輕盈的眸光好似映了漫天的星子。順着他的力道退了半步,站到他身邊,柔聲輕語:“此處到曹營,來回最多不過半日,我只在曹營中留一個時辰,算上路途,若我到時候不歸,你便領軍打過去,好不好?”
“胡鬧!”趙雲壓低了聲音,握着她手腕的手不由緊了緊,很有幾分再也不放手的感覺。
“孔豐平月前在袞州動手,曹操的後方金銀截斷,糧草無處兌換,算算時間,現在這消息想必已然送到了曹操帳前。大軍在外,糧草為先,殺一個孔豐平是小,但此時孔豐平一死,袞州和司隸兩處的百姓至少要損失半數之財,到時候民亂四起,後方不穩,帳下的兵士在老家的老父老母都要餓死了,還有什麼替曹操去奪天下?”
王嫵的目光清亮,這后一句話,似是在說服打着以武力阻攔她到底的趙雲,卻又似故意示威,說給荀諶聽的:“事到如今,孔豐平尚且如此,曹操又豈能動我?”
籌謀經年,現在再和曹操面對面,吃虧的還真未必會是她。
“那孔豐平是你……”荀諶心下駭然。由於如今駐守袞州的荀彧與他是同胞兄弟,袞州那幾乎起於一夜之間的亂象他清楚得很。
只因孔豐平平日裏所居之所大門緊閉,一夜之間屢傳重病之言,各家通過他兌換米糧財物的商販頓時手忙腳亂,待荀彧發覺之後將躲在自家後院神采奕奕的孔豐平拿下之後,流言已散,民心惶惶,除了讓孔豐平好好地,時不時地在人前溜一圈之外,再無他法安定人心。
荀彧再有理事之才,魄力決斷,也難殺孔豐平。
以此為證,曹操自然也動不了王嫵。
制衡之勢已成,該談的也到了好好談一談的時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