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張燕匆匆趕到城內的傷軍營,而趙雲卻恰恰離開。於是他按着傷軍軍士的說法,又縱馬折了回來,生生在郡府內問了一圈,這才終於在陳匡房中見到了趙雲。
只是這麼一個來回,縱然他騎術精湛,也到底耽擱了不少時間。
趙雲原本以為王嫵心神勞傷,總要好好睡個半天,這才放心地將戰後收尾交給了張燕,自己則欲和陳匡商議此番遠赴遼東之後的打算。
“飛燕兄!”陡然間聽到王嫵單獨留下郭嘉的消息,趙雲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情急之間,膝頭砰地撞在木案邊,險些將木案一同掀翻。
郭嘉不似那些腰間長劍只作佩飾的尋常謀士!那日高密酒宴上,那清如月色,冽沁寒芒的劍影,即使雙手被縛,與王嫵“單獨相處”,他又豈能放心!
木案雖沒翻,但卻狠狠晃了一下上面的茶盞,水漬潑出,沿着木案的一角,瀝瀝灑到陳匡身上。
縱然陳匡其實一聽到張燕說出來的話就猜到了趙雲的反應,然於他而言,身體的反應卻遠遠及不上腦中所想的速度,根本來不及躲。
“先生……”趙雲意識到自己闖了禍,連忙匆匆再去扶那茶盞。
“快去快去!”陳匡伸手將他的手一擋,乾脆拂了盞,隨意將濕了大片的袖口一甩,眉梢輕皺,連連搖頭,佯怒之中,眼底卻是帶了揶揄戲謔,“讓阿嫵跟着一同來,省得你再潑我一身水,還要白饒我一件衣袍。”
“先生……”趙雲這時候已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過度。
郭嘉不同於尋常謀士,王嫵又豈是尋常女子!這到底還是在青州劇縣的郡府之中,不是曹操的大營,王嫵既然單獨留下郭嘉,自然是有她的打算,他如此反應,倒像是……
想到這裏,趙雲不由微窘。
陳匡見他不動,眼底的笑意更深:“怎麼?又不想去看看了?”
怎麼可能不去!
趙雲低下頭,清了下嗓子,藉機掩去面上的不自然:“那……雲先不打擾先生休息了……”也不等陳匡再出言趕人,他向陳匡長長一揖,退到門口。
假作沒有看到還站在門口的張燕,從之前的一臉緊張,變到現在要勉力忍住笑的扭曲神情,他故作自然地在張燕肩上順手拍了一下,以示報訊之謝。緊接着,腳步便不自禁地快了起來,仿若帶着一陣風,往張燕所指的方向快步走了出去。
一出房門,趙雲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快,幾乎是小跑着往王嫵房間的方向而去。縱使他心裏很清楚以王嫵的行事之風,既然敢於單獨留下郭嘉,就必然有萬全的把握,可不知為何,一想到王嫵提及郭嘉時的時時謹慎細思,以及每每郭嘉看王嫵時那饒有興味的探究眼神,他心頭就會湧起幾乎從未有過的焦躁。
曲廊將近,趙雲猛地收住腳步。他壓了壓呼吸,垂在身側的手掌慢慢握成拳,再慢慢鬆開,又撣了撣袖口衣角也不知存不存在的輕灰,負手於後,壓着步子緩步而行。
然而才沒走幾步,就聽到曲廊的第一折後面,傳來一聲熟悉至極的輕嘆。
“我該怎麼辦啊……”
王嫵一貫清冽自信的聲音不復明朗,半是懊惱,半是無措,好像遇到了什麼左右為難的天大難題,又好像是做錯了什麼重大的決定,聲音雖輕,卻彷彿是一塊巨石,猛然砸到趙雲胸口。
王嫵縱身為女子,卻極少流露出這般柔弱無助,憂心忡忡又隱隱約約有些驚慌的尋常閨閣女兒之態。至少她在趙雲面前時,當笑時笑,當怒時怒,總是決斷果敢。幾經兇險,趙雲聽到過她說話時因驚懼而話音微顫,見到過她強出頭時色厲內荏,卻唯獨不曾聽到過她用這般語氣說話……
趙雲下意識屏息,已然放緩的步子一頓,乾脆停了下來,心跳卻愈發快起來,負在背後的手掌又捏緊成拳。
而王嫵又嘆了口氣,幾乎咬着牙般一字一句地重複道:“你說我該怎麼辦啊,雲姜!”
雲姜?不是郭嘉么?
趙雲心中詫異,卻頓時似有什麼重重落下,鬆了口氣的感覺。
跨過曲廊的圍欄,避過一個曲折的死角,向那個方向看去。只見清風拂面,嫩綠輕曳,輕幽的話語聲隨風送來,兩個秀挺纖細的身影,一坐一站。王嫵依舊一身利落的男裝短褐,披着長及地面的披風,背對着他而坐。她一口氣嘆完之後雙肩立刻垮了下來,毫無形象地半趴在石案上。而站在她身側一手扶着她肩膀的,正是雲姜。
“子龍此番大勝曹軍,怎的反倒累得你苦惱若斯了?”雲姜搖了搖頭,頗為不解,“難不成他還勝錯了么?”
王嫵從石案上撐起來,露出被她壓在下面的輿圖,往雲姜的方向推了推:“我隨子龍突襲青州,固然是打着要據地自守,擁兵自重的主意,可說到底,子龍到底是……父親麾下之將。中原之地,曹氏稱雄,而子龍領軍白馬義從卻能南向以青州為憑,與父親互成犄角,似和非離,將帥相依,各軍各領,同氣相援,令曹操心生顧忌。”
她一面說,一面並起兩指,在圖上緩緩自幽州的位置往下,劃了一個弧線,在青州之處頓了頓,隨即掠過徐州之側的海面,停在了長江以南:“曹操為全穩妥,為趕着時間爭勝天下,必不會死盯着我們這邊緣之地而棄西蜀天府之國。只需得年余休養,我們就可再借海上水軍之力,趕在東吳孫氏崛起之前直抵江南,從此據江背海,騎兵為刃,一南一北,天下三方鼎足之勢便可大成!”
諸葛亮能無中生有,助劉備三分天下,王嫵既知這波瀾壯闊的歷史,自然也深知鼎足而立的好處。她不想稱王列帝,但既然能借公孫瓚之勢獲取一方獨屬於自己的水土,又何樂而不為?
這一番打算,自她隨趙雲襲得青州起便一直在盤算,自一開始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個念頭,始於裂地而治,修身獨立,強民抗敵,到後來定青州內亂,開海域鹽道,才慢慢地成形。甚至她身陷曹營,發現了曹操的來歷之後,她還是抱着一線希望,不和公孫瓚當場翻臉,只要這三足鼎立的局面儘快形成。
一旦這三分天下一定,公孫瓚就算是想要發難,曹操虎視眈眈,也不容他輕易動手……
然而,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公孫瓚神智昏沉,趙雲大勝曹軍,鋒芒湛然,留守於幽州的那些個老將們又豈肯乖乖俯首聽命,再續南北呼應之局?
說著說著,王嫵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怔怔地看着指腹下的輿圖發愣。方才說到西蜀她突然想到,劉備被曹操扣在長安,而諸葛亮又在遼東擺了她一道,趁亂投了被公孫瓚打壓的原幽州牧劉虞,若是這事被曹操知道了,他該是再接再厲,一鼓作氣要置她於死地呢,還是調轉槍頭,先將那傳說里的西蜀劉漢掐滅在萌芽之時?
現在孔豐平控制了曹操的後方經濟,而趙雲所領的騎兵又鋒銳驍勇,曹操想要置她於死地……
王嫵輕輕抿了抿唇……今日的青州已經不是昔日郭嘉擺個鴻門宴就能生亂的青州了。王嫵原本要任何以青州為敵的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目的幾乎已經達到……在這風雲變化的亂世,誰又承受得起與青州全力一拼!
王嫵正神思不屬,而雲姜卻是狠狠吸了口氣。方才王嫵極度沮喪之下,有些話未盡深思,就一口氣冒了出來。她固然隱約猜得到所謂的“西蜀天府之國”指的是何處何地,固然不甚解“東吳孫氏”又是何方兵馬,可王嫵所言的“三足鼎立”之勢卻似有鏗鏘之音,聽得她驚心動魄。
區區一副輿圖,區區一個女子,竟是指點江山,侃侃而談,如潑墨揮毫,成竹在胸,寥寥數語之中,不知含了多少殺伐決斷,籌謀權衡。她本以為那日東萊驅舟,王嫵所言的裂地而治已是不容於世的膽大妄語,豈知那驚世駭俗的裂地而治僅僅只是王嫵的第一步……
雲姜動了動唇,想要說話,卻發覺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露出了一絲不知是笑還是驚的複雜糾結之色。
正在這時候,雲姜目光流轉間,瞥到了立於她們身後數步之遙的趙雲。
而王嫵卻還沉浸在現在的諸葛亮能拖住曹操多久的問題里。畢竟,那個小小少年再老成,也是年未及冠,雖智計出眾,目光長遠,可若是對上了曹操,也不知能不能拖到甘寧練出一支足以縱橫海域的水軍,往東吳之地滲透的那一天。
想到這裏,她不由輕聲自語:“同樣是姓劉,不知這個劉虞比起劉備來如何?”
“劉虞劉伯安,性仁厚,實慈心寬仁之主,卻非將兵之帥。”
回答她的不是雲姜,而是趙雲。
王嫵微微一驚,回頭看趙雲時,還籠着一層困擾憂惱之色的眉宇下,明澈的眼底里,毫不遮擋的驚訝看上去卻很有幾分無辜迷惘的意味,哪裏還有半點方才指點江山的豪氣?
趙雲不由唇角微翹,腳下加快了幾步,行到王嫵身側,接替過雲姜的位置輕輕將手掌按在她肩頭。
雲姜這下倒是徹底從剛才的衝擊中冷靜下來,向他點點頭,又朝王嫵遞了個似笑非笑的眼神,讓出了她身側的位置,很自覺地拿了張燕當借口告辭而去。
待雲姜走遠,王嫵立刻又苦了臉,向趙雲嘆氣:“進退兩難啊……子龍,我們該怎麼辦……”
既不想看到劉虞真的在諸葛亮的扶持下成了氣候,又擔心他無力拖住曹操,將自身的命運完全放倒別人手裏,不管劉虞是個什麼樣的人,王嫵怎麼想怎麼都不安心。
而更重要的是,趙雲縱為驍將,壯志凌雲,疆場縱橫,卻沒有那一心稱王的野心。而亂世之中,不進則退,獨善其身,幾乎就是天方夜譚。
王嫵的目光停留在趙雲英挺的眉宇間……
“昔日我率常山鄉郡少壯近百,投於主公麾下時,恰逢主公方定烏桓之時。”趙雲並沒有給王嫵再繼續想下去的時間,直接開口道,“其時主公看似勢大,威名赫赫,然而內抗劉虞,外敵袁紹,正是腹背交患之際。論民心不及劉虞,論出身不若袁紹,縱幾戰幾勝,然真正所投者卻遠不及劉袁二人。”
“記得當時主公也曾問我,緣何人人皆屬意袁氏,而雲獨回心於幽州。我那時隨口而答,不管主公信與不信,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卻從未曾對人言。”
袁紹出身世家,多有志士因其名望而投。但其寡斷善變,朝令夕改,實非將帥之才。這一點趙雲看出來了,郭嘉也看出來了,就連王嫵也很清楚。而劉虞……那時候劉虞還是朝廷親命的幽州牧,直轄公孫瓚屬軍,為人為政更是寬厚,因而民心極盛。
但趙雲卻帶了人直接投入了公孫瓚麾下。
王嫵輕輕皺了皺眉,抬着頭望他有些累,便乾脆站起身來,與他並肩而立。
趙雲突然提起那麼久以前的事,自然不會是全無用意。王嫵也隱隱察覺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定是對青州,對目前的局面有着極為重要的影響。
“劉虞曾趁白馬義從主力襲烏桓時,發兵將主公困於幽州邊境一山村之內。本是勝券在握之局,卻因主公下令放火燒村,劉虞竟是調動全軍救火而非攻敵,被主公衝出重圍,與白馬義從匯合,反成夾擊之勢……”
趙雲的聲音發沉,目光望着王嫵身後的那一株蒼綠大樹,卻又似透過那大樹,一直望到很遠的地方。
他所說的這場戰役,發生在王嫵到這個時代來之前。而以王嫵半吊子的歷史,自然也不會記得相關的因果。但就是這寥寥數語,王嫵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疆場拼殺,本就是屍骨成山,血流如海的局面。劉虞當日雖然救了人,滅了火,確實是仁厚得很。但一旦放眼大局,他不能一舉滅了公孫瓚,之後兩軍勢必還要再戰,那在戰爭中死的人,又豈止千百倍於當日幾家屋舍!
正所謂慈不掌兵。
正如王嫵初見趙雲時那一身白袍血染,銀槍碧血,如同戰神天降的身影從另一個角度看,又何嘗不是來自地獄的索命修羅?亂世爭雄也好,守土衛疆也好,誰又逃得過成王敗寇。
對於初初離開常山的趙雲而言,袁紹和劉虞一個寡斷,一個優柔,而公孫瓚縱然性格剛愎,卻無疑是最適合領軍作戰的人。
速戰速決為上。
他習得一身武藝,疆場拼殺,如魚得水,自不會甘于田壟躬耕。他想建功業,書青史,但自始自終,歸根結底,他是想要以戰止戰!
以戰止戰。
細細想來,趙雲的這個想法,在這個奉行了百年儒家思想的漢室江山時代里,似乎倒是和曹操“假使天下無有孤,又將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的說法很有幾分不謀而合的意味。別說是旁人,就連王嫵,一旦想明白了,也不由心神搖曳,震驚不已。
輕輕呼出一口氣,王嫵扯了扯唇角,輕輕露出個笑容:“我確實懶得很,一直想着一勞永逸,將青州拉出戰局,成一方凈土……”
她慢慢調整了下呼吸,罷了,戰便戰吧……
然而,一念尚未轉完,王嫵突然覺出不對來。
以他們現在的兵力,與曹操一戰,勢均力敵,兩敗俱傷之下,非但根本達不到以戰止戰的效果,只怕又是一番分崩離析的紛亂!
而王嫵終於猜到了趙雲的言下之意,但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
當時投入公孫瓚麾下確實是他最好的選擇。那現在呢……
劉虞顯然難成大事,江東孫氏尚未崛起,袁術屢戰屢敗,而荊州劉表又止步守成,誇誇而談,招攬人馬多年卻始終不見動作……
趙雲在王嫵面前,還從未如此欲言又止,言不及中過。他原本去找陳匡,也正是打算和陳匡先商量一下該如何向王嫵開口,而卻終究還是一見了王嫵便無法再有所保留。
不可兩敗俱傷,那便只有強強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