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八十九章
漢祚將絕,公孫度早有圖王之心。
原河內太守李敏,世代為官,在遼東世族之中根基紮實,威望極重。而正是這麼一個人,因反對公孫度遼東稱王,舉家遷居海島避禍。卻不想公孫度竟掘其父墳,焚屍泄憤,誅滅李氏宗族。
而接應諸葛亮連夜出城與劉虞會合,又將趙雲和張燕的關係露給嚴綱的,也正是這個宗族盡喪,只餘一個幼子在世的李敏。
這分明是要逼得趙雲在公孫瓚軍內無處容身!嚴綱現在只怕是認定了趙雲和張燕聯手,要趁公孫瓚病重之時圖謀幽州了!
王嫵冷冷一笑,捏緊了手中的茶盞。就算無處容身了,就非要投奔姓劉的么?
李敏一身粗布藍衫短褐,兩鬢的霜色並着風塵,顯得很是落拓。但縱然雙手被縛,垂頭斂目,腰桿卻是挺得筆直,立在橫刀立戈的堂前,非但全無半分懼色,竟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坦然。然而坦然的面色下,他心裏實際上卻早就如同驚濤駭浪。
公孫度這些年來,行事暴戾,容不得人絲毫不順,像他這樣因不願依附而遭屠戮的人,遼東境內,實有不少。而正是因為他顧念李家數代紮根遼東,父祖墳冢,俱在此地,不願隨諸葛亮一同離開,這才做了此計之中的最後一環。
諸葛亮定計詳實,思慮縝密,將公孫康兄弟兩的心思算得分毫不差,又藉著他們這些昔日世族的枝葉繁茂,於不知不覺之間,將遼東的內政摸了個通通透透。
李敏散發謝罪於趙雲門前,只需趙雲一個點頭,遼東內政便就平平穩穩地盡數過渡到他手中。無需流血拚殺,不用耗時蠶食,公孫康兄弟縱然活着,也將在一夜之間被架空。趙雲的精力,只需放在遼東的水師收編,兵馬歸整之上。而這些本就是他出身行伍的拿手資本,內政主事之權在握,頂多也就耗費數月之功而已。
這般優渥的條件,換做天下任何一個人在趙雲的位置上,都要點頭。
而李敏,無論做過什麼,有這點價值在,非但能保全性命,重塑家族威望,一雪宗室傾亡之恨也只在朝夕。
就連李敏自己,雖形容狼狽,手腕被縛得生疼,其實卻也是有恃無恐。因為他知道,趙雲不可能拒絕他的提議,不可能殺他。
卻哪知,趙雲竟是徑直將他帶到了王嫵面前!
李敏飛快地抬眼瞄了一下那坐於主位的女子。雖說是穿了和趙雲親衛一樣的白色短褐,可一頭烏黑的長發卻是全不遮掩地隨意一束,目光清亮,菱唇緊抿,靈透之中又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鋒銳氣勢,明明是一張清婉雋致的容顏,非但沒有半點閨閣女子的矜持羞澀,竟還隱隱透出些令人心悸的血氣殺伐來。見他的目光掃過來,竟是不閃不避,眉梢輕挑。
想到諸葛亮引公孫恭入瓮的借口,李敏頓時猜到了她的身份,心口一跳,垂下頭,腰背卻挺得更直。
王嫵冷哼一聲:“張燕救他一命,他兵不血刃送來一個遼東。子龍你若是依他之計投劉虞,這遼東算來算去還是他囊中之物,他自是不虧。而就算是不投……他日戰場再遇,也說不了他一句恩將仇報!”
遼東地處於幽州與青州之間,縱然給了劉虞也絕難守住,諸葛亮將遼東拱手送上,無非是一個順水人情罷了。而以趙雲的性子,怕是明知如此,也會領情。
更重要的是,趙雲若是還留在公孫瓚麾下,前番已遭忌憚,這回又是和黑山軍同謀幽州之言,又是兵不血刃拿下遼東,只怕最先要跳腳的,就是公孫瓚父子。
一出反間計,被這一個兩個,竟是能玩出這麼多花樣來!
只可惜,諸葛亮到底只在青州待了一夜。不知公孫瓚已今非昔比,趙雲也今非昔比。
肩上忽地一重,卻是趙雲握住了她的肩膀:“公孫恭重傷,公孫康二子尚幼,若是提前出手,與黑山軍先鋒裏應外合,遼東也亂不起來。”
他語氣淡然,好像只是在說這道菜多加點鹽也無妨一樣尋常,而王嫵卻是立刻聽明白了他所謂的“提前出手”指的是什麼。
趙雲這是要以雷霆的手段擊殺公孫康,再以黑山軍踏城,強行擁立公孫康的幼子承遼東之主之名,而自取實權。
擁立公孫幼子以平復遼東,其實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差不多。雖然不似李敏的提議那般全無風險,卻勝在可以不領諸葛亮這個人情。
只要取得先機,經歷了青州世族之亂后,區區遼東,於現在的趙雲而言,還真算不得什麼。
趙雲的這個提議,顯然並不是突發奇想,若是今日沒有李敏,他也正是要和王嫵商議此事。而王嫵卻是知道,他挑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實則只是看不得她懊惱不忿而已。
眉宇英挺,氣勢沉穩,成竹在胸,丰姿威儀。王嫵抬頭向趙雲一笑,她右手掌心的傷口很深,還纏着厚厚的繃帶,左手的方向不對,搭不到他置於自己肩頭的手掌,於是便乾脆攀着他的手臂,菱唇輕啟,幽幽然吐出兩個字:“無妨。”
王嫵沒有說究竟是“提前出手”無妨,還是依照李敏的提議無妨,而趙雲卻是已經瞭然點頭。
李敏也是心思迅捷之輩,雖遲了一刻,此時卻也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猛然抬頭,看趙雲的神情就如同見了瘋子一般:“你……你……為一時之氣舍易取難……你……”
他聽不懂王嫵的“無妨”究竟指的是什麼,但這兩人的眼神,動作,自然之極,又親密之極,他卻是看得明明白白。
一瞬間,李敏陡然想明白了趙雲方才那“提前出手”言下的另一層意思——公孫康要娶王嫵,偏生又被諸葛亮誆得找來了趙雲,簡直就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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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之事,最終還是按照諸葛亮的謀划走了下去。不管諸葛亮這是攻心之計也好,為自己日後留一條退路也罷,王嫵不是意氣用事的人,既然能用最簡單,最快捷的辦法拿下遼東,她沒理由棄之不用。
於是,公孫度病重垂危,公孫康兄弟相爭時袖手旁觀,甚至左右搖擺的世族官吏一夕之間都好像驟然醒悟一般,全部都行動起來。
太守郡府貼出榜文,公孫度父子傷的傷,病的病,無力再執遼東之事,以公孫康未滿三歲的幼子公孫淵繼遼東太守之位,甘寧領遼東水師,趙雲執城防守御。
若是放在太平盛世,這樣一張榜文不亞於換天的消息。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裏,今朝此誠歸李家所有,明日又被姓孫的攻破,這種事卻是人人習以為常。百姓們日子照過,只要不屠城,不放火,不搶人,對他們而言,若非田無所出,出無所留,頭上無遮風避雨之瓦,腹中無擋飢耐餓之糧,郡府之中做主的就是好官。
所謂民心,不過如是。
因此,這一場快如雷霆的“不流血政|變”之後,遼東的局勢只用了月余便徹底安定下來。
諸葛亮不愧是最擅內政的相才,如今年紀雖輕,縱沒有名垂青史的那個蜀相行事老辣,一郡之內的安排卻是井然有序。加上這個李敏本是個名望超眾,心思細密之人,人口土地,田畝軍備,官吏稅收,遼東郡內,甚至包括公孫度早年征伐涉足的玄菟郡,樂浪郡,以及與高句麗、夫余等東夷之族約定的行商權統統都交到了趙雲手裏。
而與此同時,甘寧自三韓入樂浪,自帶方郡起,一連闖了十二遼東水師營。手執遼東太守信印,直見主將,降者用,不降者殺,副將為正。
王嫵則帶了五十精兵,將大火熄滅后正率了親兵忙着挨家挨戶搜查親弟下落的公孫康一舉成擒,囚於郡府看管。
原本大聲謾罵,拼盡一身力氣掙扎的公孫康卻在看到公孫恭時驚駭得驟然收了聲。
他找了足足兩天都沒找到的人,此刻卻是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就在他眼前。
王嫵刺公孫恭的那一刀,拼的是一個出奇不意。既要一刀竟功,不給他絲毫反擊的機會,又要壓低刀刃,避免反射的火光被公孫恭提前察覺,這下刀的位置自然極其關鍵。
公孫康不是被公孫恭的屍體嚇到的,是那屍體上,自小腹往下的那一片血污狼藉。
只看得一眼,他通體發涼,心中想後退,雙腿卻說什麼也動不了半步,直接便在那榻前彎腰吐了起來。
吐光了早間吃進去的東西,他打着乾嘔,渾身發顫,雙腿發軟,卻在跌倒的瞬間還記得用盡全力撲到矮榻的另一邊,連滾帶爬,離那一攤血越遠越好。
“趙雲!我邀你兵駐遼東,乃是送天大的功勞予你,何時薄待半分!你竟如此欺我……”
“欺你?”王嫵本來還趕着和李敏對賬,腳快已經走到了門外,聞言不由又折了回來,“你父子以幽州後方安穩為迫,要我同姓而嫁時,要借同姓為由,謀我父之兵威時,要落井下石,不顧我父之敗時,怎就不講是不是你欺我?”
“你欺了我,莫說有天大的功勞,就算你將這天下江山拱手相讓,子龍也定是要為我出這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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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綱走脫了劉虞,而黑山軍又於一夜之間移師遼東,他自覺失策,權衡之下,卻是不願出兵與趙雲正面相碰。於是一邊動用了幽州境內所有的斥候四下打探其下落,一邊遣人赴青州知會公孫瓚。
如今的青州,別說嚴綱遣人,就算嚴綱親至,王嫵和趙雲也沒什麼好憂心的。
另一頭,就在官驛后那一大片被燒成焦炭的百姓房屋又具雛形的時候,馬騰和韓遂在長安的聯軍里卻突然流傳出了馬嬈已許嫁公孫續,換得青州從曹操後方出兵之約的傳言來。
馬嬈早已許給韓遂的獨子,只是馬騰不舍女兒早嫁,才將這樁婚事拖至今日。這個傳言一出,韓遂本還不信,可馬嬈從青州傳回來的信卻好巧不巧在這個時候送進了馬騰的軍帳。韓遂當即大怒,馬韓聯軍反目,曹操趁勢大舉進攻,馬騰一家難敵,大敗於太一山腳下,退出長安。
自此,曹操長安大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