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一百零四章
山林小路上,一隊千騎,分左右兩軍前後相疊行進。每十列設一五人巡哨,縱橫穿插於整個隊伍之間,來回疾奔,如同涓涓不息的血脈,將一支千人的騎兵隊從頭到尾打通,首位相顧,任何一個人稍慢一步都會立刻被察覺。
馬與馬之間錯身而過,或逆向,或同向,馬上的騎士目不斜視,前行的騎隊絲毫不亂。馬不驚,人列隊,這是趙雲一手帶出來的兵。這裏每一個人,都是從千里奇襲青州起,就跟着趙雲四方拼殺的悍勇之士。這幾年來,青州內憂外患亂過多少次,他們就出征過多少回。他們身上的傷疤,絕不會比青州城牆上的刀槍刻痕少,他們流過的血,也絕不會比那些青州城內飲過的酒少。
這樣的一支騎隊,五十人便可闖徐州,震得劉備心膽俱裂,齊聚一處,即使乍然遇上曹操的重甲虎豹騎,也能化作一柄利刃,生生在重甲軍里先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刀口!
而就是這一支騎隊,現在的氣氛極為尷尬,氣勢全無。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背,策馬前行,所有人都目不斜視,神情嚴肅。
可整個隊伍之中除了馬蹄紛踏煞有有節的聲音外,就是一片靜默無聲。不是將令之下,人銜枚,馬裹蹄的靜默,而是一種……看到了不該看的事之後,儘可能地減少存在感,甚至希望自己就此透明消失的寂靜。
浩浩蕩蕩的隊伍最前頭,三騎並肩而行。卻在不算太窄的山路上,擠作一團。
王嫵策馬行在最中,左手邊是趙雲,右手邊則是郭嘉。
曹操確實是要趙雲入川,只不過路線和時間都和王嫵想的大不一樣。
所以,趙雲帶了整整一千輕騎兵,直接奔向了長安。一路不掩行跡,甚至大張旗鼓,演一出曹軍後院起火,趙雲趕去救火的大戲,讓益州的劉璋和漢中的張魯都安安心心地呆在家裏準備過年。
畢竟,寒冬將臨的時節,趙雲帶的又都是以平原衝擊速度見長的騎兵,要和滿是絕崖險壁的川蜀之地聯繫起來,還真是需要點大膽的想像力。
於是,騎術精湛的輕騎隊很快就趕上了孑然一身,孤寥同路的郭嘉……
王嫵懷疑郭嘉這根本就是故意的!
如若不然,從青徐兩州的方向去長安,那麼多條路,他一個人為何偏偏要走這一條最易吸引敵方斥候注意的山路?
想到這裏,王嫵哼了一聲,伸手在馬頸右側拍了拍。
玉獅子極通人性,抖了抖鬃毛,步子立刻往左邊靠了過去。
趙雲揚了揚眉,側頭向她微微一笑,輕聲道:“再趕半個時辰,我們趕在太陽下山前就駐營。”
然而,他話音未落,王嫵右手邊的郭嘉便發現了王嫵的小動作,薄唇輕抿,手腕一使力,也驅馬往他們這邊靠過來。
於是,三個人三匹馬,繼續擠作一團……
不等趙雲皺眉,王嫵柳眉一挑,側目向郭嘉露出了一個純良無害的笑容來。
小女子一頭烏髮高高束起,隨着這一回眸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如同飛揚輕擺的馬尾,看得郭嘉不由微微一怔。
就這一怔之間,王嫵一直握在手裏沒用過的馬鞭高高舉起,也同樣劃出一道弧線,“啪”的一聲脆響,狠狠落在郭嘉的馬臀上。
駿馬一聲急嘶,如箭離弦,一下子帶着郭嘉飛竄了出去。
***
戶外行軍,王嫵也算是半個行家。落樁起帳,埋鍋生火,幫不上忙,至少絕對不會礙手礙腳。王嫵出門時還很有經驗地帶了鹽,煮開的水裏撒入少許細鹽,風乾的肉條下鍋不出片刻,便散發出一股肉香。
郭嘉一直沒有再露面,騎兵各小隊圍着篝火吃肉,三三兩兩,由幾個膽子大的帶頭,說笑的聲音越來越大,氣氛終於隨着明麗的火光慢慢暖起來。
王嫵得意地笑了笑,心情極好地回到了中軍帳。
直到半夜,巡哨的馬蹄聲遠遠近近,交互相錯。王嫵驟然驚醒,被褥微涼,身邊已然不見了趙雲的蹤影。
裹好披風,王嫵撥開帳幕。
夜風徐徐,清清冷冷的月光下,守在中軍帳外的親衛兵士猛地回身,顯然是被王嫵嚇了一跳。
“子龍何在?”王嫵放目四下看了看,秋夜裏,只見天地間一片靜朗,巡哨往來,秩序井然。
“將軍……夜巡去了……”
王嫵皺了一下眉頭,這親衛神色慌張,若僅僅只是夜巡,又何必心虛成這樣?
“那他向哪個方向去了?范成可在?”
行軍不攜眷,故而中軍帳內外理應都會有主將的親兵駐守,或夜間急報通傳,或遇敵夜襲守衛,都是一般定規。
由於王嫵此番跟着一同來是趙雲和曹操提的條件,所有的親衛都被撤了下去,只留范成一人在外。而以趙雲行事之穩重,別說只是夜巡哨崗,就算是真的遇到了夜襲,外出迎戰,也絕不會一句都不向王嫵交代就將范成一起帶走。
那親兵搖了搖頭,亂咳一聲,眼神往駐營後方水源的方向飄了過去。
王嫵挑了挑眉,不再理他,逕自往湖邊走。
這天趙雲駐軍呈倒弧狀為營,越往水邊,越是空曠,然而王嫵一路走過去,一連走過了數十頂軍帳,途中卻連一隊的巡哨騎兵都沒有見到。
軍帳的間隔越來越大,就在王嫵最終走到水源下游時,只見前方煙塵瀰漫,幾乎於一瞬間遮蔽了天際的月光。近處,水漬點點,碎石處處,還有幾尾活魚在溪中翻騰,銀鱗波光,和隱約的月光輝映。
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就在這一片朦朦朧朧的水光里趟水站着,一邊搓手,一邊探頭探腦往前看,滿面興奮,正是范成。
王嫵猶疑了片刻,正要叫他,卻見一道人影沿着溪流從煙塵之中歪歪斜斜地跌出來,青衣半濕,髮髻披散,手裏的一柄長劍寒光戾戾,映得一張清冷如月的俊朗面容蒼白如雪。
王嫵嚇了一跳,失聲叫道:“郭嘉?”
郭嘉和范成一先一后回頭,一個眼中鋒芒畢露,戰意滔天,而另一個則是一臉幹了壞事被當場逮住的心虛模樣。
煙塵的深處,趙雲聲音朗若金石:“再來!”
郭嘉只回頭看了王嫵一眼,轉而手上長劍微側,又往前急沖而去。
這下,不用問,王嫵也知道這半夜跟鬧鬼一樣的煙塵是怎麼回事了。只是,這又顯然不僅僅只是郭嘉尋釁這麼簡單,反而倒像是……趙雲也很想打架?
逐漸淡去的煙塵又復滾滾而起,范成看看臉色沉沉的王嫵,又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那團滾滾煙塵,最終頗為戀戀不捨地從溪水裏走了出來。
“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嫵話音未落,卻冷不防煙塵里兩人兵刃相擊,“當”的一聲巨響,直震得人耳鼓欲裂,嗡嗡作響。
趙雲和郭嘉的身影自煙塵中漸漸浮現出來,趙雲單手執槍,微微下壓的槍尖上,自有一股說不出的鋒芒銳氣,彷彿整個天地都懸在那槍尖一點,隨之一同壓了下來。就連遠在旁觀的王嫵和范成,目光落於其槍尖,都不由心生凜然。范成更是兩眼發亮,望着趙雲滿面都是興奮崇拜之色。
郭嘉手上的長劍倒插在地上,青釭劍鋒銳的劍尖刺入溪水邊濕潤的地里,劍身彎出一個新月般的弧度,顯然郭嘉此時已然脫力,需要拄着劍借力方能站穩。
“再來么?”
郭嘉臉色蒼白,唇色慘淡,眼中卻帶着難得舒朗的笑意:“論武藝,我不及你。”他身形晃了晃,鬆開劍柄,後退了兩步,扯了扯拖成數條碎布的廣袖,瀟洒地向趙雲拱了拱手,“此劍名青釭,原就是主公贈予子龍,如今物交原主。容嘉回帳稍作梳洗,再議長安之事。”
趙雲也回了半禮,抬了抬手,示意范成跟着郭嘉一同回去。免得他這副形容落在巡哨眼中,第二天軍營里就該傳出他們二人不合的謠言來了。
“唯有放手全力相拼,戰到痛快,他這口心氣才總算是平復了。”趙雲走到王嫵身側,替她將披風掩緊,“離開青州時,曹公曾託付我,若是長安有變,便率從令之眾棄長安,守潼關,保住關中之地,以免子午□□走不成,反而腹背受敵。”
長安有變?王嫵心中一咯噔。就算馬超武勇,但其同與趙雲位列五虎將,真的正面為敵,孰強孰弱還有待考證,更何況,還有鬼才郭嘉。
除非這變數,就出在郭嘉身上!
棄長安,守潼關,率從令之眾……那不從令之眾呢?
能令長安守軍不從令的,劉備自號皇叔,也沒有這番威儀手段……
惟有郭嘉!
王嫵低呼一聲:“疑心生暗鬼,曹操他瘋了!到了這地步還在懷疑郭嘉!他是算定了郭奉孝無論怎樣都跟定了他么?你聽着,若他要和郭嘉玩,你離得遠遠的,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要管……”
“放心!郭奉孝才智過人,又深諳人心。他這一口氣在今晚出了也便罷了,長安無恙。”說到這裏,趙雲不由輕嘆一口氣。
曹操擅疑,且手段狠辣,寧可錯殺,也絕不錯過。當初他只是不為其所用,曹操就能在兩家還處於聯盟的時候對他布下殺局。而如今,明明有防範,有疑心,卻不動不看,不惜用整個長安為代價,只留了一條退路出來,將選擇的權利徹底放到郭嘉手裏……如郭嘉與劉備聯手,甚至和西涼馬騰相通,一夜之間,長安便可直接易手!
如此大的賭注,只為郭奉孝!
疑心生殺機的是曹操,放手豪賭的也是曹操,也只有郭嘉這種心思百轉的人,才能理得清這其中千絲萬縷的恩義怨苦,才會憋了一口氣險些把自己給噎死。
王嫵身在事中,看得反倒更清楚,況且,曹操和郭嘉的故事,早就在歷史上為人津津樂道,她只是沒想到,這個曹操,竟然也沒能逃出這個套路。她撇了撇嘴:“郭嘉要出氣,就該找曹操打架去。來找你又算什麼?把你當出氣筒么?你還樂得陪他玩……”
趙雲愣了一下,隨即領會到“出氣筒”的意思,不由朗聲大笑,一把攬過王嫵的肩膀,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輕語:“我是武將,他是謀臣,若不是他這口氣難平,我要和他打一架定會落人口舌。哪有現在這樣好,打了……就打了。”
這回輪到王嫵愣在了當場。她實在沒想到一貫寬厚豁達的趙雲也會有……趁火打劫,公報私仇的時候……
趙雲擅突襲,常領奇兵,但骨子裏還是行事絕不拖泥帶水,豪邁坦蕩的武將,他欽佩郭嘉智計卓絕,通透人心,同時卻又看不慣郭嘉看王嫵的神色。於是,他堂堂正正,乾乾脆脆地用最男人,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
看着這個高大的男人自然而然地站到風口的位置,為她擋住大半的夜風,卻又孩子氣地湊到她耳邊說“打了就打了”,王嫵心底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觸了一下,滿滿的情緒失控似地急湧出來,唇角翹起來的同時,竟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王嫵使勁眨了眨眼,踮起腳,側過頭,輕輕地將唇印到趙雲臉頰上。
趙雲的臉頰上還沾着幾滴血漬,許是方才和郭嘉打架時,郭嘉某次挂彩時濺上的。看過無數次戰場屍山血海的場面,縱然有過驚駭,有過恐懼,也沒什麼重大生理反應的王嫵,這一次,卻是在瞥到那幾滴血漬的同時,猛地用力將趙雲一推,低頭就直接把還沒消化的肉乾都吐了出來。
“阿嫵!”趙雲嚇了一跳,顧不得其他,就要上去把她抱起來,一聲高喝,“軍醫何在!”
“慢……慢……別碰我……”王嫵一手攏着頭髮,一手撐着趙雲的胸膛,艱難地抬起頭,呼吸了幾口微涼的空氣,定了定神,“今天是初幾?”
“啊?”趙雲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話里的邏輯,怔怔地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反問了一句,“九月二十啊,殘月過半,怎麼會是月初?”
“二十?”王嫵閉上了眼,某位一貫準時的親戚整整晚了半個多月……
“不會吧……”王嫵抬眼看着趙雲,攏着頭髮的手緩緩放下,隔着披風,放到了小腹上,心口一陣狂跳。
她已經跟着騎兵隊騎了好幾天的馬了,誰能告訴她,會不會有事啊!
月色當空,半夜時分,一騎絕塵,十萬火急地從軍營里往青州疾馳而去……
***
第二天一早,全軍整軍,所有兵士立刻發現,他們的主帥換了人。
郭嘉穿了自高密酒宴之後就再也沒穿過的一身白袍,氣定神閑地走在了隊伍最前面。而趙雲,卻是乾脆棄了馬,駕了馬車,載着王嫵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子龍,要不我乾脆回青州罷。此去長安還有一大半的路程,我們這樣走,會不會延誤了軍機?”車裏,王嫵對這個行進速度很沒耐心,她懷疑要是照這麼走下去,估計走到長安的時候,都已經要春暖花開了。什麼西涼軍,什麼衣帶詔,黃花菜都要涼透了。
“昨夜我與奉孝商議過了。”趙雲回頭在她腿上拍了拍,耐心很好地解釋,“曹公要的是奇兵,我們本就沒打算在冬天進蜀地。這一千騎兵不過是聲東擊西之計,令人想不到我們要入蜀罷了。如今交給他帶着,非但對原來之計全無影響,反而還能藏住我的行蹤,對長安的局勢也是有利而無害。”
“沒人知道你也在長安,等和西涼騎兵打起來的時候,你直接披掛上陣,當場就能嚇他們一跳,對不對?”人說一孕傻三年,王嫵卻覺得自己思路清晰,一點也沒有變傻的趨向。
“對,攻其不備。”趙雲雖然緊張但心,但心情卻是好極了,看似兩個人的馬車實際裝了三個人,怎能叫他不高興?只不過另一方面,他算了算時間,冬雪一停,就是進兵時節。此去蜀中道路艱險,又要和曹操南下長江的大軍遙相呼應,絕非短期之戰。怕是王嫵生產之時,他是趕不回來了。
而王嫵卻根本沒想到這麼遠,她還沉浸在郭嘉這個提議里,頗為不忿:“什麼攻其不備,你來長安明明就是為入蜀做準備的,開春之前,養精蓄銳才是最重要的。郭嘉那分明就是故意誑你出馬打西涼軍,自己好趁機偷懶的借口!”
王嫵嚴重護短的模樣令趙雲不由暢然一笑。昨夜他令范成快馬回青州去請張仲景隨軍,算算時間,他這次行軍的速度刻意放慢,而范成一路快馬,大約三天三夜后就能回到青州。
“我們走慢一點,最快七日之後,仲景先生就能到了。到時候你再決定是繼續往長安走,還是回頭去青州也不遲。”
七日之後,離長安就更近了一點,再回頭,不是白搭么?
王嫵用一種“你當我真變傻了啊”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可趙雲正在認真地趕車。
王嫵輕聲地哼了一聲:“我和你打賭,來的一定不是仲景先生。”
“嗯?”
王嫵咬了咬牙。張仲景擅醫不假,但若是曹操到了這個份上還不把華佗給交出來,那她就真的等過了頭三個月的穩定期,挺着肚子再回青州去找他算賬!
笑話!這個時代生孩子,簡直就比上戰場還嚇人!王嫵盡量地不去想其中的細節,也不去回憶以前看到過的無數反面影視劇,不斷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華佗不但是歷史傳名的外科聖手,他還有麻沸散!
沒有麻醉,沒有剖腹產,用了麻沸散,生孩子應該不會怎麼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