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破人亡

周亞、字仲舉，年有四十，為兩廣巡府，有一子名昌，小字俊歡，今年剛滿十一歲，家人視如珍寶。

這日，周昌正在房中溫書，忽然聽到門外聒噪動天。他靜不下心看書，於是推開門，想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

周昌剛走出房門，便和父親周亞撞個正着。周昌忙問父親：“爹爹，何事如此惶張？”周亞握著兒子的手，老淚奪眶而出，良久說不出話來。

這時，兩個穿紅衣官袍的大漢虎步走過來。二話不說，上前便架住周亞的雙臂，往庭院方向拖去。周亞雙手在空中亂舞，口中大叫冤枉，模樣甚是凄慘。周昌呆目結舌，半晌反應不過來，到底出了什麼事。等他反應過來時，那兩個穿紅衣官袍的人早已去遠，忙追過去大喊：“還我父親，還我父親。”聲音頗為稚嫩，就如幼童撒嬌哭鬧。

繞過大廳，追到庭院，猛地撞到一人。定睛看時，切是母親。母子抱頭痛哭，周昌索問原因，母親拭乾淚，哽咽說：“你要記住，你父親為官清廉，正直不阿。”說完，依依不捨拋下親子，隨夫而去。周昌哪裏肯舍，疾步追了去上。只見一大群穿着紅衣官袍的人將他的父母雙雙帶着枷鎖，哭叫着說：“爹爹，娘親。”撲上前想推開紅袍人，那些紅袍人彷彿砌實的柱子，任憑他小手打捶，也無半點動彈。

紅袍官爺們哈哈大笑，其中一名穿着黑袍頭戴烏紗的中年偉丈夫，一腳把周昌踢倒在地，怒目說道：“小子無禮，教你血濺刀下。”從腰間撥出公刀，作勢要砍。刀離周昌頸邊只一粒黃豆之隔時，忽然收刀。眾紅袍人見此神技，哄然拍手叫好：“王大人不虧為天京第一刀。”那王大人聽到誇讚之詞，並無得意之思，若有所思：“剛才一刀，莫說一小孩，若然是七尺漢子，也應該面白身顫，這小孩竟然泰山自若，彷彿無事一般，好不簡單。”

這王大人名叫王成是京城有名的武生，永和年的武狀元，現居刑部六品追捕使。這一次南下抓捕周昌一家，情非得已。周亞為官清廉，聞名天下。只因上書彈劾權臣湯如明，反教湯如明唆使台臣，連名奏他一個酷吏之罪，罷官解京。湯如明怕冤誣周昌的事情泄露，反招已禍，便派他一手栽培的心腹愛將王成押在解途中，暗殺周亞。王成心善，不忍心殺這樣一個好官，但也沒有辦法。畢竟湯如明對他有知遇之恩，‘義士當以死報知己’是他在學武之日的信條，也是他做人的原則。

王成的妻子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買了一名妾室也無子女。上司常拿此事譏諷他無能至極，王成總是隱忍不發。一日，在吃公飯時，又受到上司怨罵，終於忍無可忍，撥刀剎那，桌斷為兩半，劈劈啪啪，碗盤皆碎。只一壺酒佇立在刀上，王成取酒一飲而盡，揚塵而去。眾人駭然，以後沒人再敢笑他無能。

王成自忖周亞夫婦必死，而此子眉清目秀，膽量宏大，常人莫比。心裏很是喜歡，便有收他為義子之心，於是笑說：“小傢伙，叫什麼名字？”周昌說：“周昌。”王成拍手笑道：“好名字。”話落，刀出，一閃之際，對面一大石轟然暴裂，碎成百塊。紅袍官爺們駭絕，讚歎叫好之聲不絕於耳。收刀，又對周昌說：“你說我這刀法好不好？”周昌想了一會兒，說：“太快了，沒看清楚，不敢胡編亂謅。”話還未說完，眾人早已笑得合不攏嘴。母親也恥於兒蠢，連連嘆氣。周亞切是喜形於色，暗嘆：“我兒，真君子也。仲舉自嘆不過如此。”

王成抱手踱步來回審視周昌，良久，拍手笑說：“說實話，你大有你父親之風。”忽然走上前，彎身在他耳邊小聲說：“孩子，教你一個乖。人生險惡，對旁人千萬不要說實話。”他在官場打滾多年，深知人心險惡，又見周昌父親因說實話而罷官抄家。出於好心，方才說出這話來。誰知周昌不領情，閃到一邊，捂着耳朵叫道：“不聽，不聽，你不是好人。”

王成好心被當成壞意，還被一個小孩斥責，心中怒氣陡升，大喝道：“留你何用。”刀出，周昌閉上雙眼。周亞驚呼道：“別殺我兒。”掙着命想跑上前擋這一刀，切哪裏行得一步。周夫人早已嚇昏過去。

刀離周昌一寸之間，忽被天外飛來的一塊小石子打中刀身。但覺那石子有千斤之力，震得王成雙手發悚。一個燕子翻身，向後退出數步，方才卸下那力道，以至刀不離手。王成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也見過武功強過他數倍的人。但僅一個石子，便令他無從招架，此人的修行真元已然令他惶恐不安。暗暗心驚，緩步走到周昌跟前，舉刀又砍。忽聽高牆處有人嘿嘿冷笑。王成收刀，四處探望，哪有半個有影，大叫道：“大俠何不現身一見，躲躲藏藏算個什麼樣子！”紅袍官爺們也跟着起鬨，叫嚷亂罵。

不一會兒，忽聽一個嬌嫩聲音說：“呸，你們才不是英雄，一群大人欺負一個孩子，羞也不羞。”聲音似黃鶯兒叫，越聽越愛聽，不忍她停下。

王成辨音，斜視北面院牆上，只見一女孩大約十歲年紀，穿着一身紅衣裙衫，膚嬌如玉，漂亮的鵝蛋臉，一雙不大不小的眸子充滿詭異之色。王成駭疑，那院牆足有一丈多高，一個稚齡小孩怎能爬到牆上。於是，試探着問說：“你是哪家的小孩？快下來。從牆上摔下來，可活不成了。”女孩撇嘴露出不屑之色：“沒出息，還做官呢。不如撞牆死，投胎做老鼠，嘰嘰嘰，見人就鑽洞，世上就沒有能傷害你的人了。”一句話，引得眾人忍不住大笑。王成惱羞成怒，暗自提勁，縱身一躍上牆。

女孩見他上來，便跳下去。步行如飛，飄落在周昌跟前，盯着他上下打量。周昌被她瞧的渾身不自在，忽然見她咬着自己的耳朵輕聲細語說：“不要怕，我爺爺在後面呢。”吐氣若蘭，肌膚相近，只覺渾身輕飄飄的，痴痴狂想。

女孩見周昌不答話，有些生氣，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下，罵說：“死豬，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雖滿口粗話，聽來也覺順耳。其中有好事者，咂嘴說道：“這小妮子真夠勁，長大了定是個潑辣貨。”女孩雖不懂人事，但常在江湖上走動，頗懂一些粗口，知道那人是在損她。嫩臉拉長，叉腰嬌嗔道：“蠢貨，敢罵你姑奶奶，看我叫你吐舌頭。”話了，但見她腳下勾起一塊小石子，使力一踢。臨空飛起，到女孩腰間時，再見女孩兒右手拈花，對準石子用力一彈。石子迅速飛出，射中那說話的紅袍人的喉嚨。那紅袍人一口氣緩不過來，張嘴吐舌，猝死倒地。眾皆駭然，不禁有人雙手捂着脖子，不敢說話。

王成驚懼之色，不下於眾人，心說：“小小年紀竟有此絕藝，躲在他身後的高手，是何等樣人。為何要從中作梗，莫非是為了周大人事而來？”想到此，全身發顫，冷汗浸透皂衣，心中又道：“湯公交待，不是周死，便是湯亡。”一時暗生殺機，又怕高人從中作梗，心生一解刀計。只見他快步走向周亞夫婦跟前，雙手暗運內力。上前時，冷不防，兩掌拍在周亞夫婦胸口。只聽兩聲慘叫，周亞夫婦噴血一尺，倒地抽搐一陣，便寂然無聲。牆外一聲驚呼，彷彿預料之外，一聲“不算太狠”便見一人如鬼魅般，不知何時已站在眾人跟前。

細細打量此人，約有六十多歲年紀，面如冠玉，一雙小眼炯炯有神。只見他背手而立，不怒自威，頗有大俠風範。

周昌見父母雙亡，因體弱又憤悲過度，昏厥倒地，女孩嚇了跳，彎下腰蹲在地上，搖了他幾下，又叫幾聲，不見動靜。慌忙跳起身，大叫：“爺爺，昌哥兒死了。”老人猛一回頭，定眼看時，見他周昌胸口微微蠕動，笑說：“不妨事，只是昏過去了。”正說著，忽覺背後呼呼有聲。冷笑一聲，故作不知。剎那間，只覺雙掌擊在背上。老人一跺腳，借力反震，便聞一聲慘叫，回過頭見王成捂胸蹙眉，面上汗如雨下，極為痛苦。

王成咬着牙說：“前輩莫非就是彈指老翁田無一。”老人一笑，不答。王成只道他默認了，向後連退數步，揮手令紅袍官爺們齊上，亂刀砍死這老賊。而他切乘機逃走。紅袍官爺們哪裏知道其中的關節，一窩蜂地擁上前。王成趁田無一不注意，使展輕功，快如野馬奪門疾奔。出門不遠，便聽屋內慘叫連連，心中暗叫僥倖，越發跑得快了。於是，連夜趕回京城，向湯如明報了信。

周府庭院內，紅袍官爺們死傷已盡。田無一抱起周昌，女孩問說：“爺爺，昌哥兒還有救么？”說話時，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有這一剎那，沒有半絲詭異之神。田無一看她一眼，笑說：“你喜歡他？”女孩嬌嗔，刮臉羞田無一：“爺爺不害臊。”說著跑到一邊。田無一搖了搖頭：“這丫頭，跟鬼似的，將來誰娶了她，可真是倒大霉了。”不由自主看了懷中周昌一眼，啞然失笑。

周府婢僕被捆作一團，眼見田無一殺了眾紅袍兵，以為他是來救他們的，便向他大呼救命。田無一眼露凶光，陰沉沉說出一個字，“死”。一手抱着周昌，一手作掌向眾婢僕劈去。掌如利刃，碰到即死。霎時，無一活口。田無一躍出門外，女孩跟在後面。田無一舉起火把，扔向屋內，便向東面行去。

待去一里路運，遙見周府火勢滔滔，欲連天際。陰狠一笑說：“周兄死後，有這許多人陪葬，九泉之下也不孤單了。”

夢中不知誰在喚他！

不知過了多久，周昌忽大叫一聲：“爹爹，娘親。”然後被驚醒。映入眼眶的切是昨夜和他說悄悄話的那個小美人，一雙眸子，瞅着他說：“你爹娘都已經死了，是我救了你。”周昌聽聞父母的噩耗，忍不住放聲大哭。女孩‘啪’一聲，甩了他一耳光，罵說：“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人家殺了你爹娘，你能把人家哭死么？”說完，一陣冷笑。周昌捂着火辣辣的臉，止住哭聲，心說：“這小妹妹說得對，以後不哭了。好好讀書，等中了狀元，當大官，再為父母報仇。”想到此，豁然開朗。頓覺飢餓，肚皮‘咕咕’叫出聲來。女孩掩口嬌笑，周昌跟着傻笑。女孩忽然止住笑聲，撅着小嘴說：“你笑什麼？”周昌說：“我見你笑得好看，所以才笑。”周晶誠實君子，年歲又小，不知忌諱，才說出這話來。

女孩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又給了周昌一個耳光，罵說：“好不要臉，”轉身逕自出房。周昌捂着臉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回過神：“這人真兇，我可不想待在這兒。”於是，尋思着上京投靠舅舅家去。跳下床，推開門，抬眼看去，只見女孩捧着錦盒，蹦蹦跳跳着過來。冷不防一抬頭，見周昌立在門口，扯他的衣袖笑說：“痴郎，進來。”聲音細膩、柔婉，盪人魂魄。周昌雖說年幼，也不僅魂不守舍，跟着進屋。女孩打開錦盒，羅列菜肴滿桌，香味鑽入周昌鼻子，不禁舔嘴咂舌，雙眼盯着菜肴不肯移開。彷彿才子見到佳人，垂涎欲滴，已然無他物。

女孩舉手刮他的鼻子，羞他：“羞也不羞，餓死鬼投胎么！”拿筷子遞與他又說：“吃吧，沒人和你搶。”周昌是官宦獨子，自小嬌生慣養，以傲骨自負。如今屢受一個黃毛女童羞辱，已然有了怒髮衝冠的味道，推開女孩給他筷子的小手，恨恨說：“君子不吃嗟來之食，餓死也不吃。”女孩一驚，眯着眼看周昌，見他站起身向門外走去。剛到門口，‘轟隆’一聲響雷，周昌嚇了一跳。隨即下起傾盆大雨。

周昌無法，只得進屋，看了女孩一眼，頗有怨望，蹲到一角落暗暗傷心。女孩湊近跟前，挨着他身邊蹲下，低頭看着他：“真小氣，算我錯了，快去吃飯吧。”周昌不理她，頭撇過一邊。女孩生氣了，站起身，啐他一口：“呸，你以為你是誰呀，不吃飯了不起么？餓死你。”見周昌不理會，發狠踢他兩腳。周昌恍若不聞，任由女孩發泄。

女孩見周昌無動於衷，越發惱火，又要再踢，忽聽身後有咳嗽聲。轉過身，原來是田無一，板著臉說：“爺爺，這傢伙不肯吃飯。”田無一點點頭，走到周昌跟前，彎下腰，細語輕聲說：“小周昌，想不想為你父母報仇？”周昌抬起頭看了田無一一眼，見他面目和善，疑是親人，哽咽道：“想。”田無一又說：“如果你不吃飯，餓死了，還能報仇么？”聲落，一笑，人已無影無蹤。周昌跳了起來，四處搜尋，哪見半個人影。跑到門口，四下張望，只聞得嘩嘩的雨聲。女孩笑說：“痴郎，你在找什麼？”周昌不經意間說：“老爺爺。”女孩拍手大笑，忍不住爬到床上，捶被砸枕。周昌搔着頭說：“你笑什麼？”女孩邊笑邊說：“我老爺早就回房了，這會兒大概已喝了一碗茶了。”周昌撇嘴說：“吹牛。”女孩跳起身，眨眼之際竄到周昌身後，拍了拍他肩膀。周昌嚇了一跳，方才相信世上有鬼魅般的身法。女孩一陣嬌笑，扯着他衣袖坐在桌邊，笑說：“你不吃，我可拿走了。”說著，伸手作勢。周昌忙搶過碗，扒了一大口飯，挾一塊肉，大口大口嚼咽。女孩見他吃相，掩着嘴笑。周昌只裝耳聾，因為他現在明白，只有吃飽飯，才不會死，不死才能為父母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