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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其上,有一國名蓬萊。

蓬萊國人傑地靈,卻獨居一隅,與外界往來極少。

自是與凡人古籍辭書中記載神島仙山相差甚遠,卻也有不同尋常之處。蓬萊之民自大荒時便稱海客,與隔海6地之上的山民相對。海客外貌與山民無異,只是壽命非常長久,如茂茂春樹累累繁花,及至油盡燈枯之時才急劇衰老。山民不知其緣由,以為海客吸仙山之氣得長生,又尋仙山而不得,漸漸得在史書記篡得便失了原本模樣。

他初登島時,便覺出一些異樣。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氣息,源自於比魂魄更深刻的地方,觸及時連被渡魂之苦折磨的魂魄與宿體都能因這感念而寧靜片刻。

可是記憶混亂得太徹底。除了殘魂隕落的天命那句由誅仙台之上天官批命的判語,他所有的認知都源自於衡山石洞。明明魂體還烙印着累世的苦痛,卻已不大能記清楚那些輪轉之中所歷經的一切,僅憑着山洞中那些刻字也只能得些模糊的印象——他已失去了更切身的感受。

就像一張經年累月的畫卷,明明是他親手所執,卻忘了當年如何描的墨着的色,如何傾注的情感,陌生得只剩下一個蒼白的表象,縱然知道這於自己有多麼重要,也失卻了太多溫度。

直至見到東蓬萊岩崖之上那株白花累累滿冠蓋的巨木時,混沌的大腦深處才有那麼一些記憶碎片漸漸開始復蘇……長春,這是長春木。

葉如蓮,身似桂,花隨四時之色,此季蓬萊時值入秋,因而長春褪紅花生白花,巨大的花陰籠罩着崖下一片谷地,幾乎將小半個蓬萊都覆蓋起來。柔軟陽光穿透花碩分明的枝椏,被切割成億萬破碎的光線,迴環縈繞在青谷中,在綠苔石縫間孕生出鮮紅色的葯晶花。

有樹,無靈。他只一眼就想起來,這天底下唯一的長春木靈在洞靈源和桑峰頂。

世上還有長春的傳說,世人皆道當年木神句芒自東南海島遷此樹,進奉於東方大帝,得帝喜愛從此是為東帝象徵。可原來故事不是這樣的。

混沌三千魔神之一,四季法則原來的主人,隨天地開闢之後設法逃脫殞身之命,紮根在了這個被後世稱為蓬萊的地方。那年句芒乘雲路徑這東海島嶼,撥開濃濃的海上靈霧,見到這株絢爛至極的鴻蒙異種,為之驚嘆,因而摘下一束花枝回返,進獻於其東帝。那支花枝之上所附便為長春真靈。它在東帝座下得其庇佑千萬年,及天界成眾神登天梯離開之際,它才脫出洪涯境,落在洞靈源。

而蓬萊島上這株長春,才是長春本體。

因為四季法則分裂成四份時殘留的碎片就落在蓬萊,所以此地能成凡人口中仙山也不是沒有緣由。大荒以後,有山民乘船東來,見到島上巨木,以為神佑,從此長居,便是蓬萊先祖,代代繁衍孕育,得以融法則碎片於血脈,才有了海客長壽之因。

海客自稱蓬萊,即取草木常盛之意,喻生如野草枯勁,代代長生不息。

‘我記得長春,記得洞靈源,可為何不記得我的阿弱?’

他曾在那一年阿禍之體即將崩潰前離開洞靈源,于衡山字壁上刻下那一世苦痛——就像以往的無數輪轉中所做的那樣。正是歲月中某一個時刻陡然發覺自己在遺忘,越是渡魂,久遠的記憶便消褪得越快,直至那些記憶乾淨得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才費盡心機想要留存下那些自己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哪怕忘卻,也能在後世明了自己曾經所遇。

可他總是不知道,他真正想要抓住的那些東西,哪怕給了後世的自己線索,歷經天命與歲月沖刷的自己,也終會在漫長的時間之後淡褪了所有的執念。

……會嗎?

“白衣,你又在這裏玩耍,公主在到處尋你呢!”王宮中的侍女遠遠望見他便提聲喊道。

他頓了頓,在長春木的樹榦輕輕一拍,起身朝回走。

蓬萊稱這樹為神木,每逢新生、動土、嫁娶、死喪等大事,便會前往神木禱告祭祀,而後折一支花枝而去,安插於門前,即意味着得到神木庇佑。偶爾也會有蓬萊人前來青谷采些葯晶,也就是那些看上去有花的模樣卻實為石質的晶體,當做貨物參加南邊的海市。

在雷雲之海和祖洲之間,有一座海底龍宮名為龍綃宮,每季都有一次十五月圓,龍綃宮上方的海域會出現浮島,浮島之中就有海市。蓬萊處地海外,還維持着很多大荒時的習慣,蓬萊人因壽命長而見多識廣,對妖鬼仙魔的接受程度極高,所以並不會對此大驚小怪。只是蓬萊人畢竟還是人,作為四海極少處聚居着人族的國度,與妖鬼仙魔的溝通也不大,海市算是與外界往來的大部分通道了。

蓬萊的葯晶是療傷聖品,極富治癒能力,天然無害,就算無傷也可以美容,因為出產少——或者說願意採集拿出去販賣的蓬萊人甚少,非常受四海的鮫人與姚姬歡迎,海客便藉此交換鮫人的綃紗姚姬的珍珠,以及與其餘地界的商人們交易一些生活的必需品。

白衣沒有見試過海市的繁華,事實上哪怕是幾天,都很少有人願意離開蓬萊。

這裏的人們天性溫和純善,並沒有強烈的好奇心。在一些人發現,離開蓬萊越遠、越久,他們血脈中的長壽力量漸消,衰老速度會急劇加快后,他們越來越不願離開這世代紮根的地方。整個國度都可以自給自足,有神木的庇佑,他們的生活更是安適而滿足。

於是這裏很少有人如蓬萊公主一般,天真好奇,永遠都如一個孩子般,有着不竭的探索心。

白衣這個名字便是蓬萊公主巽芳所取。

“白衣!快來快來——父王送我的生辰禮,是龍綃宮的龍女大人舊時手制的箜篌呢~”女子衝著他招招手,笑靨如花,“快來看快來看!”

……遇到她之後才發現,原來世上也有他可以去信任的人……人。

*

幾年前,蓬萊國剛過了笄禮的小公主,聽多了人們口中海那邊各式各樣的奇觀,好奇山客的們模樣,瞞着大家出了蓬萊。她請動了常年趴在蓬萊西海岸邊曬太陽的老烏龜,載着自己渡海,不久之後踏上東南6地。

十五歲的少女已經出落得聰穎貌美,嬌俏可人。因不熟悉中原情狀,被欺過生,上過當受過騙,也助過人,得過感謝,一路撞撞跌跌但也不減興緻得遊玩過來。她入衡山的那一日,因被風景所迷錯過了山腳的棧驛,不得已只能在山上過夜。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後腳逢到食人生氣的山魅,逃跑中又遇到業將化妖的老熊精……以為必死無疑,卻為個四五歲的孩子所救。

他看上去實在太小了,看骨骼與身上衣料的模樣,應當不止四五歲的,可他身上枯瘦剩骨,都沒有什麼血肉,就算原本該是合身的衣服,也像是布袋般空蕩蕩掛在身上。

幾乎是轉瞬之間,連她都沒反應過來,便見着周遭變成了煉獄。山魅被燒成灰燼時的哀嚎還在山林間流竄,那老熊精已經變成一灘破碎的血肉。她眼睜睜看那孩子彎腰在血肉中掏了掏,找出那顆完好的內丹,合著血污肉沫就吞進腹中,然後轉身就走,怔得通身冰寒。

……看他的第一眼,巽芳便為那雙眼所攝。

無法逃脫的囚網束縛着抵死掙扎的困獸,兇狠又毀滅,茫然又空無,能挫疼骨子的寂寞與傷悲,被他看上一眼,連草木都會無法抑製得凋亡吧,因為他的眼睛裏,有着這天地間最苦痛的宿命。

她想逃跑。這個孩子如此危險,給她的感覺遠比那山魅與熊精更加恐怖,可她在發了好長時間的抖之後,還是拖着慌不擇路逃跑時拐到的的腳追了過去。

沒追多遠,因為他的速度實在太慢了。幾乎是拖着腿挪動般一步一步往前走。

巽芳遠遠吊著,跟他把山繞了一大圈,看他似乎在找什麼結果一無所獲的模樣。後來他停下來了,拿那雙眼轉過頭毫無意味得斜了她一眼,然後就這麼轉過身坐下了。

她在他回頭看自己的時候已經煞白了臉,情不自禁退後幾步,被老樹盤虯的根絆倒,抱頭窩了半天,才發現對方似乎並沒有殺自己的意圖。悄悄抬起頭,那孩子縮在樹蔭里,幾乎被灌木遮住,他筆直地看向前方虛空的某一點,但眼神並沒有什麼焦距,似乎在發獃。

又過了好久,天真的小公主都開始好奇他這究竟是在做什麼了。直到後來他連殺了循着人味而來的一蛇妖一狼妖,毫不猶豫挖出內丹吞下,才顫抖得明白……他這是在把自己當成誘餌!

連哭都哭不出來,她進衡山之前怎麼都想不到這地界如此妖魔鬼怪盛行。雖然怕那小孩,卻更怕留在原地會惹出什麼東西,只好跟着他繼續往前走。

最後小孩走進一個山洞。

巽芳趴在山洞口瑟瑟發抖,不敢進去,也不敢離開。幾乎是煎熬得等到了天亮。

東方出現黎明的一絲光亮之際,她差點是跳得站起身,才跑了幾步,又停下來,猶豫得看了看山洞,轉頭看看山林,又看看山洞,來回了好幾次,還是偷偷靠回了洞口,挨着石壁,一步一步向裏面挪。

即使是白天,山洞也非常陰冷。巽芳遠遠能望見的是洞中那塊大石上蜷縮的身影。小小的一團,毫無氣息,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樣。她的心跳了很久,不敢湊前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呼吸。只覺得他閉眼睡時沒有那等撲面而來的煞氣,看上去卻更為可憐。

光線照射進來,投注在石壁上,她很快發現,洞壁上竟然刻滿了字。

對壁書的好奇勝過了對那孩子的恐懼。她一邊往偏僻角落縮,一邊開始閱覽。越看越着迷,看完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流下的淚已經快把衣襟都給打濕了。

心臟被刻字抓得狠狠的,那種幾乎要叫人窒息的絕望苦痛幾乎要將她的意識都吞沒。

某個瞬間,似乎感覺到什麼,猛然抬頭,卻發現那孩子不知何時起已經醒轉,還是在原本的地方,冷冷望着她。那眼神毫無溫度,空洞得像是與她隔絕着不同的空間。

巽芳緊張到差點心跳驟停,挪動了嘴唇艱難吐出的字眼卻是:“他是……你?”

只有這樣經年累世的折磨,才能造就那樣的一雙眼罷。

在她話語出口的剎那,她便看到,那孩子的眼投射出了噬人又無情的眸光,似乎下一瞬間就能像殺妖怪一樣把她化為一灘血肉。

蓬萊的小公主完整接收到了這樣的訊息,害怕到要再哭出來,最後緊緊抿着嘴唇,沒說求饒的話,在這樣的絕境面前竟還是好奇佔了上風:“阿湮……是誰?”

然後她發現他的眼神又變了。

要如何去形容?空寂的冥淵之中燃起的一點曙光,穿透重重疊疊的時空,觸碰到那幽深無底的地界,輕輕拂過那顆心臟,被滄桑與無望包裹的歲月便驀地擦亮火花,燃燒出一番絢爛的生機。

於是就陡然明白,這個名字對於這個苦痛的殘魂來說意味着什麼。這樣對峙了多久,巽芳對着那滿牆壁的阿湮就哭了多久。

最後她抽噎着輕輕說了一句話。

“你……要不要……跟我回蓬萊?”

我不害怕你了。既然這番天地如此辜負於你,你要不要與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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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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