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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能利用宿命,但宿命的輪盤還是自星辰地幽宮中運轉如初,不憑藉誰的意志而改變。

當年天道能將畢方與鳳骨算計到那般田地,但它一定不曾預料到,多年之後,倒叫鳳骨遇見了另一個殘魂——命中注定的相逢,對彼此來說,都是場救贖。

鳳骨將自己的骸骨與意志融入阿禍體內,自此得到了想要的安靜,徹底消亡於世,而阿禍身魂重塑,得到了一個無主且強大的命魂。唯一沒有想到的是,畢方的扇子雖同樣與他融合,卻只是相當於寄存於他魂魄中,而不為他所掌控,在它選擇沉睡的瞬間,它已依據本能將鳳骨的一切捲入扇面之中,然後徹底沒了動靜。

阿禍其實並不意外。他在弱水界中看過無數的記憶碎片,明曉這兩者之間連死亡都無法分割的羈絆,對於鳳骨與畢方來說,亘古消亡不復存在才是最好的結局,他看過這一遭,得到原就不該屬於他的東西,已經算是映證長春所說的機緣。

只是有了這般機緣又如何,他丟失的東西已叫他刻骨銘心肝腸寸斷。

而且鳳骨消亡便消亡罷,他留下的意志也是場折磨。那些地獄般黑沉的憎厭與怨念,曾在這虛無之地沉積了千萬年,沾染一絲一毫都能讓人精神崩潰,哪怕是其主已經消亡,都依然鮮活存在。它們融入他的血肉,在他的血管里肆意流淌,鑽入大腦深處糾葛着他的神智,叫他一步一步向著瘋狂的更深處前行,永無歸路。

最大的幸運是,他也曾在對天地的仇恨中渡過了很長的歲月,他擁有承接負面情緒的能力。可最大的不幸也是此,在以後的歲月中,他始終得與這些憎怨為伴,魂魄已經被污染,哪怕渡魂,都會完整承接下它們,永遠都沒法擺脫鳳骨的陰影。

神扇都已經沉睡在他魂魄中了,劍境自然不復存在。阿禍沉默看着滄華將女孩兒送去赤城山,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是連手指頭都無法動彈的。

被迫改造身魂才能容納鳳凰殘魂,哪怕它最後是為扇子收走的,他都結結實實遭受一場苦痛。而有些東西,總是在發生的那一刻才明白起始,才知道來龍去脈。清醒之後,連他自己都驚訝,竟會與她說出那樣的話。可他卻是不得不承認,那就是他潛意識中想要去做的。

他已經不想再去思考自己的認知究竟對否,也不想去計較過往的一切,他就這麼認定了,就這麼栽下去做了,沒有任何理由。

然後阿禍回到洞靈源,他去見了長春。

那棵枝繁葉茂的古樹安然佇立了不知多少年,仍然還是舊時的模樣。自劍境出來后,總有些繁雜錯亂的碎散記憶在干擾他的思維,他看着一切都恍如隔世,唯有長春的顏色還是那麼鮮活明麗。

長春望着他獃滯了很久,聽他講完這幾天來簡短卻又漫長的經歷,最後嘆息:‘他這還真說不好是幫你還是害你。要尋死,泯滅了意志即可,完全不用把鳳骨也給你融進去,約莫是得了你的幫助,還你點人情,見你這副人類軀殼實在過於孱弱,所以把煉了自己的骨骸給你加點資本……鳳凰骨確實是好東西——可他當這還是千萬年前的大荒么?!’

長春幾乎要咆哮了:‘天道已經徹底完善,哪怕是有風吹草動悖離規則的,都會為它所控制。你原本就被天道記恨了,他還嫌你活得不夠難么!當年龍鳳之爭何等輝煌,可現在天底下為什麼只有一隻鳳凰了?鳳凰涅槃重生原本就是超越法則的,天道一隻一隻弄死它看不順眼的東西,哪裏還會漏下了?!他居然還把鳳凰骨給你融進去,你生生世世的天命里就還得背上鳳凰一族的債,哪有那麼便宜!!’

阿禍沉默良久,緩緩道:“有畢方大神的扇子……那把神扇能隔絕天道,它覺察不出我身上有鳳骨。”

長春咆哮:‘先天大神的東西,就算為你所有,你有資格去用它么!’

過半晌長春自己冷靜下來了:‘按你的說法,他們的痕迹已經是在你體內消失的?徹底湮滅於世,那就是乾乾淨淨什麼都沒留下。吾料想,那扇子你喚不醒也不該去喚。’

阿禍明白。有些事物是死亡都無法隔絕的。或許在畢方與鳳骨之間,才真正可以用真情去描繪這綿延了千萬年的守候,畢方最後的真靈已經不存於世,鳳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死亡以追隨她而去,正如鳳骨將自己的骨骸都給了別人,扇子還留不留下已經沒多大意義。就叫它為他們作葬罷,永世不得再現。

長春說:‘麻煩之處也在這裏。就算天道探測不出有關鳳骨畢方的一切,你生生世世的命格與身魂都已經改換了。當年你是‘魂不似其形’,現在你魂、骨、形沒一處相似的,在以後不斷的渡魂中,這三者還會割裂得越發明顯。到時莫說是散仙,連尋常修行者都看得出端倪,要把你當妖禍拿下了。’

“無法避免?”阿禍問。

長春沉默了一陣:‘你要做人,那就是無法避免。’

阿禍聽明白他隱藏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長春嘆息:‘三界之中,只有人最弱,雖有先天道體的形態,但換得這形態的代價就是魂骨形三者合一,難以分離——相反,神修魂,妖戀骨,魔塑形,各族都有各族鼎盛的道理。在現在的眼光看來,鳳骨是神,他本體雖是鳳凰,但天地間的鳳凰,原就不是簡單的存在,神骨落入人體內,日久天長定會妖化,而他千萬年的怨念早已引動魔劫……你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吾亦不知。’

長春難得說了那麼多道理,大概是看在他這確實危險而自己無能為力的份上,也知無不言了:‘按吾之說法,你要不索性煉妖,對自己再狠些那便煉魔,鳳骨好歹給了你一個命魂,你沒法啟用畢方的扇子,但勤加琢磨,將扇子裏裹去的事物倒騰出來倒是不難的,兩魂合一,你再尋個靠譜些的身體,便這般走下去吧……又何必非得做人。’

又何必非得做人……

那時,他在龍淵倒塌的廢墟中艱難走入這世間,怎麼就沒有哪一個,在他面前說一句,又何必非得按着天庭的罪罰去做人呢。

你看,判書沒有說他要遭受魂魄分離之苦,可他偏偏被捉進了血塗大陣;天官沒有說他會輾轉凡塵連輪迴都成了奢望,可他偏偏如螻蟻般苟延殘喘着生存。那時候,怎麼就沒人跟他說一句,你不能再成仙,那就去做妖罷,那就去入魔吧,又何必非得入那骯髒污穢的凡塵人世間呢。

而直到他拋棄所有曾為仙神的驕傲,在凡塵打滾得面目全非,嘗遍身為人的所有苦難,痛恨自己成為人不人鬼不鬼仙不仙魔不魔的怪物之後,再來說,其實你可以選擇另一條路的……阿禍慘淡得笑了笑,他閉上眼睛道:“沒辦法了。有些路,你在錯道上走得太遠,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那些他曾錯失的已經成了夢魘般的執念。

付出了何等的代價想要成為一個完整之人,憑什麼不能得到作為一個凡人可以得到的一切!獲罪於天,無所禘也,命主孤煞,永世孤獨……憑什麼因着這一句判言,他連做人都做不太平!

阿禍覺得,在與長春進行意識層面的交流時,大腦好像被哪種氛圍影響了般,來自於自己以及鳳骨所有的怨恨與憎厭都不再冒頭,他很平靜,很鎮定。他也是這樣平靜這樣鎮定得作下了決定。

“我會讓你知道,世間還有恆久不變的真情,沒有你,我依然能逃脫這該死的宿命!”

然後,你迴轉你該去的地方,永世不再踏入凡塵看到如此污穢的我罷。

他背靠着枝幹癱坐在地低低喃喃着,眼淚透過閉合的雙眼不斷划落。那聲音太過絕望,連長春都只能沉默,沒法開口詢問他因誰而說出這樣的話語。

阿禍說:“我該走了。長春,此世能遇見你,已經是宿命難得的恩賜了,願你我還有再見之時。”

長春大驚:‘你想去哪!你身體還存在着這樣的隱患,你根本不去管了么!‘

阿禍抬起頭,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仍舊在他臉上滾落,但他的表情平靜得像是流淚的那個從來就不是他一般。

“去人世間,做一個人。”

‘你若不煉妖若不修魔,身魂異變的痛苦根本受不住!’

“受不了也得受。我已經經受了那樣多的苦難,又何妨再多一樁。”

長春啞然。最後才緩緩道:‘那你去罷……吾仍在此地,待你哪一日凡塵輾轉累了,亦或將近消亡時,回來找吾吧,吾……為你重啟神扇……’

他說:‘命魂已無任何意志留存。屆時你是鳳骨又不是鳳骨,但你作為鳳骨而存,扇子便定然不會拒絕新的主人。吾話盡於此……再會。’

這株樹屹立在這裏。從混沌魔神一路至今,天地生長演化了多少年,它就存在了多少年,於天道所無法注視的灰暗角落,逍遙自得的存在着。它不觸碰天道,不干預外事,可有一日,逢着一個命途坎坷的小友,終究是鬆了口,願意撐開繁華冠蓋,而他遮蔽一時的風雨。

阿禍說:“好。”

阿禍在重洛峰上等到了方其墨,阿禍與他說:“舅舅,我要走了。”

方其墨瞬間獃滯:“走……走去哪?”

阿禍只是淡淡笑開。他很少笑,可他笑的時候,那便是春風化雨,難以抵擋。

方其墨卻看得目呲盡裂,他想裝不知道可那眼神實在是太過決絕,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述說著,他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疼惜外甥到從來捨不得一句重話的他,破天荒舉起了手,可到底是打不下去:“你、你想去哪……!”

阿禍靜靜望着他,只是輕聲道:“舅舅,再見。”

他們大打了一場。

阿禍養了兩年傷,在一個靜美的黃昏離開。此後,便再無音信。

*

人間歷經數代,仍然是高家人的天下。

他在一個即將餓死的窮酸秀才身上睜開雙眼。茅屋四面漏風,家中一貧如洗,秀才臨死前,最大的執念,是悔婚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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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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