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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其墨本說要隨着阿禍前往羅浮,最後到底是沒去。

心中萬般不舍,如同揣了只野貓般抓心撓肺,面上還是努力裝出漫不經心的模樣,只準備好出行的各種物品,然後眼巴巴望着外甥拿着東西轉身就走,回重洛峰等待出發的時刻——不由鬱悶孩子果真是越大越不可愛。

可是只要腦海一回蕩大師兄坐在扶風亭台邊,端着茶杯側眸的淡然一句,激蕩的心就像被潑了一盆寒水般冰冷生硬。其實大師兄也沒說什麼,他只是提醒了一句,卻偏偏叫他覺得那些燦爛的東西都燒成灰燼般的凄涼……他說,不用緊張,那是練雲生的孩子。

這個世界上,就有這麼一個人,光是一個名字,就足以懾退蒼生。

不管其他人如何料想,此刻,長身玉立的青年就靜靜站在那棵繁盛至極的花樹下面,微微翕目似在感受着什麼。軒挺的眉毛皺着,面情露着些許自己也摸不透的茫然,而靈台中那亘古遙遠且虛無縹緲的聲音仍在鍥而不捨得煩他。

“你究竟看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告訴吾,你究竟看到了什麼東西啊?……”

許是所見證的事物太過於宏偉博大,及至夢醒之後的如今依然無法脫出那種震撼——阿禍伸出手,層疊的衣袂如煙雲飄落,露出的那蒼白修長的手指,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得在顫抖。

“我已經很久沒有做到這樣的夢了。”他低低得說。

自長春言道,自己體內比靈魂更深之處有它所熟悉的某種東西,他並未多慮,但心頭至少也落下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疑問。他日日夜夜在這樹下打坐,聽聒噪的長春喋喋不休得講着開天闢地之前的故事,講那混沌三千魔神的逍遙與神通,長春偽裝了太久,為了避免被這天道窺破,甚至把自己的本源都弄沉眠了,難得遇到個同為天道記恨且身處輪迴外的怪胎,倒也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感。

可是阿禍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因長春呼吸間無意散發出的混沌氣息而影響,走火入魔,甚至再次被拖入亘古以前那致命的夢境。

這一回,他看到不是開天闢地,而是天道衍化

這天地要經歷怎樣的變化,才能孕育出神祇?神祇是如何創造的生靈,那遙遠的時代該是何等的輝煌?世間最原始的自然之力,又磅礴出怎樣瑰麗的畫面?然而再奇妙的情景,對於他來說都是磨難。他幾乎就迷失在裏面,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於那個世界,因為所能感受到的亘古混沌的蒼茫與悲愴,都是那般清晰而深刻——他確信自己是真的感受到那風穿透自己的知覺,嗅到萬千年前的一朵花香,觸摸到無窮幻覺中的潺潺流水。

甚至,他單薄脆弱的魂體都經受不住那力量的鞭笞,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會被遠古之力所撕裂,可魂魄更深處一直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將他的三魂七魄牢牢固定,任憑罡風凜冽都不脫散。他想,那個,大約就是長春所說的熟悉的東西罷。

後來他醒了過來。卻始終不記得,醒過來之前看到的是什麼。

他能肯定,那一定是種自己意願銘刻進魂魄都不願忘記的存在,因為胸腔中殘留的知覺是何等的瘋狂而絕望,可他偏偏忘了那是什麼。

許是阿禍一直以來都淡定到沒邊,這會兒情緒上出現如此重大的裂痕,讓長春都好奇得不行,於是哪怕受冷落也仍胡攪蠻纏着想探聽他的口風。

阿禍想了想,乾澀得問:“如果夢境讓你覺得很真實……什麼原因?”

長春二話不說:“因為它就是真實!”這棵樹忽然獃滯片刻,“等等!你夢到了什麼?”

阿禍按着頭疼欲裂的腦袋,勉強吐出兩個字:“洪荒。”

清醒的時間越久,夢中的記憶便消散得越快。那些光怪6離的景象破裂成碎片,並不能在意識中停留很長時間,當他睜開眼的瞬間,便註定不該存留的一切都會逝去,想挽留都無法。

長春慢慢等着他回過氣來,很久以後才道:“你之來歷一定不凡……”

“能讓你受此重創,那便不是夢境了。若非你魂魄記憶中銘刻的真實,便是你確實親身走了那夢一遭。”長春幽幽道,“這天地秩序下,唯一還有掌夢之能的便只有夢貘一族,但妖族沒落至此,斷無塑造此等夢境之能。你又不肯告知吾你之來歷,吾也無法判斷。”

這也是叫阿禍為之驚訝的一點。長春樹也是自混沌下來活了不知多久的存在,偏偏看不穿他之來歷。彷彿當日斬仙台上那九重雷階,毀了他仙骨道體,絕了他本體生機,這魂魄便也如無根之萍般孑然獨存,榣山種種都與他無任何干係。

這會兒說到他之來歷……鳳來出自榣山那株梧桐木,莫非是那梧桐有不凡?想起曾在那木上引吭高歌的鳳凰,以及那高高在上已經記不清面目的神祇,胸膛中哪個部位在躁動不停,似乎想破胸而出般難耐,他下意識用手緊緊抓着衣服,越是深思,豆大的汗珠越是不停滑落。

“那麼,這夢境,會是我自己的記憶,還是,我真正,去了一遭……”他喃喃着。

為什麼那片混沌對他會有這般巨大的吸引力?或者說,為什麼那個久遠的時代總是在試圖召喚他?沒有錯的!有些感知說不清楚,只有當你親身立足於那個中心的時候,才能明晰其中的道理——可他卻說不清楚,這裏面,到底有什麼問題!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長出了一口氣,恢復平靜,甚至還能伸手整理凌亂的衣衫。

“上一回,經歷這樣的夢境,還是在天界了呵……”阿禍意味不明得輕輕言道。半是感嘆半是自嘲。

“喂你真不打算告訴吾?……”

*

阿弱放下按着胸口的手,微微抬頭,望向西面。

——方才,她的蓮子在躁動。

比魂魄更深的牽繫,即使歷經輪迴窮盡時空都不會被磨滅的東西,因她繼承了青華上神留在這世間的意志,也便將那悸動反饋到了她身上么?

“這叫我再沒有比此更清晰得認識到,我是不完整的。”她扯扯嘴角,作了個笑的模樣,用比耳語更輕緩的聲音喃喃了一句,“你做了什麼,竟能引動蓮子的排斥?”

即使有着最深沉最博大的精神,包裹着這意志的,依然是個軟軟糯糯碰一碰都恐會戳破的孩童。阿弱偏過頭,那幾個偷偷看她的少年便倏地紅了臉,匆忙挪開視線。

羅浮劍廬開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仙劍出世,由羅浮門人主持的評劍會,全天下的劍修都不會捨得錯過一次。另一種便是劍廬蓄夠靈氣自開,可堪當少年的試煉之地。因為這時,其內能擇主的藏劍大多是曾擁有過別人意志的“死劍”,實際也可以說是類似於劍冢的秘境,修為高深的多走一遭也無益,倒是年輕人可以多看看增長點見識。

赤城山前往羅浮的當然不止阿弱一個。此行也有其餘山頭的師長,否則就算清微真人捨得叫她一人上路,山門的主事人們也不會放心。不過這一路,礙於她的爹爹,極少有人敢膽上前與她搭訕,倒也很好笑。

雲舟在空中如梭般穿行,舟身鑲嵌的靈石閃爍着微芒,那些隱秘地方刻錄的符陣隨之低調得泛過流光,獵獵的風聲便被盡數拋在了遙遠的地方,這縮地成寸的神通着實令人讚歎。

一路無話,卻在將近羅浮山門之地為人攔下。

只劍憑人靜靜幽幽懸在空中的男子,背負着雙手,淡淡睨視雲舟內劍拔弩張的赤城山眾人,渾然不怕,只有在望見阿弱的臉時,那冰冷無波的眼神才總算有了那麼些紋路。

“我來看看練雲生的女兒。”這個男人唇角一曬,臉容算是有了表情,但那眉眼靜若死水,倒如同畫皮般詭異。手一張,阿弱便覺得身上一輕,失去了掌控自己身體的能力,在所有人猝不及防時,她就像是被什麼牽引了那般,直直往那男人手裏落去。

“師妹!”“師叔!”一時間,驚叫此起彼伏。

阿弱也不慌張,心知這裏所有人加起來也抵不過人家一根指頭,也就壓根不抵抗了。她乖乖坐在他胳膊上,任由眼前這男人捏捏她的小腿,再捏捏她的胳膊,盯着她的臉看了半晌之後,又把手擱上了她的臉蛋。

“練雲生就生了這麼個玩意兒?”這個人捏了又捏,這麼說道,“比上回那個還不如。”

這男人的煞氣着實有些重了。如果說練雲生是讓人不能直視的崇高,那麼眼前這人便是令人不敢把視線投注過去的戰慄。漆黑的長發簡簡單單散在身後,發質極硬,光是看着就有種觸手寒鐵般的質感。古銅色的肌膚,身姿倒是修長,但寬鬆的法袍掩飾不去那身對於劍修來說過於堅韌的肌肉。更難以忽視的,是他渾身上下發自骨髓的戾氣!

他整個人都是一柄劍——帶血的噬人的劍。那雙狹長的眼,黑色瞳仁邊上,甚至刻着深深的鮮紅血芒。光憑這一感官,要說他是魔修都沒人懷疑!

“見過滄華真人。爹爹着我向您問好。”阿弱的聲音還嫩着,說來難免帶着些奶聲奶氣,“這裏風大,前輩帶阿弱回舟上可好?”

“問好”那兩個字剛出口,眼前這個光是站着就讓人可怖到顫抖的男人,表情空白了那麼幾秒,緊接着哼然笑起來,冷嗤:“小娃娃還挺懂禮,練雲生要是那種肯正眼看人的人,還會把自己整到那副境地?”

話是這麼說,心念一動,驅使飛劍倒也穩穩落下雲舟。不過他就不適合有表情,哪怕是笑,都像是臉皮與肌肉分層,以至於看着無比猙獰。

“你名喚阿弱?”倏又好奇:“識得我?”

饒有幾分興趣得看着這娃娃揮揮手示意舟上的同門,把劍放下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緊張,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得自顧自示意完,這才扭頭無辜道:“爹爹說阿弱這趟出來,定然會遇到幾位前輩的。”

兩雙眼睛對視了那麼會,男人又下意識捏了捏她的小腰,覺着手感不錯:“還有誰?”

“跟魔修一樣的是滄華真人,他的劍上有血紋很好認,爹爹說叫阿弱知會一聲,十年後允你再戰。額頭有蓮紋的和尚叫映真前輩,阿弱可以向他討杯碧水露喝。有個喜穿紫衣簪辛夷的女修叫以丹,若是要給阿弱禮物,阿弱絕對不能收……嗯,還會遇上仇家,爹爹說只要跟着前輩就好啦。”

滄華真人眯着眼盯着這團放肆至極的小東西,只見那雙明燦的杏眼一眨不眨得看着自己,沒有絲毫害怕……竟也意外得沒有任何怒氣。

明知道自己按捺不住好奇跑過來看的時候,就入了練雲生的圈套,可這會兒他也不想就這麼把胳膊上這團東西丟下去。大概那個白衣的傢伙從一開始就知道女兒的魅力,才輕描淡寫得連擔憂都不放縱。偏偏事實就是如此。

滄華腥風血雨大半輩子,手染血仇人命無數,初初見着半死敵半知交家女兒的第一眼,心就軟了大半,滿腦子想的是要不要也去弄這麼一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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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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