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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天地之間有十洲三島、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皆為修仙之地。

其地靈氣鼎盛,自古有能者據之,可能是仙,可能是人,亦可能是妖。洞天福地鍾靈毓秀,另有一番氣象,雖同屬人界,卻是與凡人所處空間交疊的另一空間。每一個洞天都遵從着自己的規則而運行,其中山川日月,自成一格。

他渡魂世間數百載,卻是第一回,見到此世的別有洞天。

西玄洞府坐落於華山之間,佔據天底下靈氣最盛的幾條龍脈之一,其主甚至擁有前朝皇族血統。雖然家族式的影子令它無法名揚天下,但於求仙問道之人耳,亦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地。一路走來,處處景觀大開大合,氣勢磅礴。

徒離臨走前將他帶到這裏,卻不是沒有思量的。他遊覽這世間多年,留下的蹤跡遍佈大江南北,見識過的人見識過的事更是數不勝數,只是,因為阿青而駐留,又因為阿青喪失對這人世的所有興緻。阿青魂魄中那株曇花枯萎之時,連他都難免有心如死灰之感。

當年西玄中人與他結下善緣,他離開這世間時,掐指算遍所有牽繫,然後在算到西玄的那一瞬,怦然心動。

此世連當今受天道庇佑的皇族,他也可輕易算得,卻只有這西玄他算不得。內心的惶恐酸楚與阿青離世時的莫名心悸如出一轍,徒離便明了,他多留這五年的緣由便應在了這裏。

阿青已經轉世。阿青在等待着鬼童。

徒離帶着鬼童來到西玄洞府。而看到鬼童的第一眼,那管事者打扮的道姑便淚如雨下。

※※※※※※

在瓊水靈池中泡過,換上靈石搭綴的錦衣華裳。沉默無聲的女侍輕巧得為他梳起頭髮,將綉滿了特殊符文的緞條纏滿他的周身。

又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這洞天有着無窮的禁制,在那禁制的夾縫中,三千世界都影影綽綽。往外多看的每一眼,都能窺探到神秘又磅礴的世界。他不敢多看,每一眼,都在損耗着他的精氣神,再多,便恐壽命消減。

越往裏走,寒氣越重。為他帶路的女侍在瑟瑟發抖,但即便是血肉都在痙攣,她們的臉孔依然是平靜無波的,若不是眼中的靈氣預示她們還是有自己思想的活人,定會以為所見的只是些傀儡。

後來他站在一座殿堂前,周身所有的人躬身退下,留他一個人被寒氣侵襲。

即便他體質屬陰,還是水月之太陰,直面這寒氣時還能感覺骨骼中些微的戰慄。通身的鍛條被鼓起來,呼啦啦作響,上面刻下的符文流轉着銀色的流光,禁制被激發,護着他全身血脈通暢。那股被窺探的感覺絲毫沒有消退,反而更強烈。他知道即便此刻只有自己一人,他還是被無數雙眼睛所注視着的。

停頓了片刻,抬腳慢慢步入那瓊樓殿宇中。

看到裏面,他才驚覺這建築竟全是千年廣寒石築就。亘古的深淵水澗底部,從不為陽氣所觸碰的地帶,積聚千年才能凝就出來的廣寒石,在這裏竟多到可以築造這樣華美的殿堂,不能不令人心驚,也不知道要損耗多大才能將此地建成。怪不得沒有人跟隨他進來,普通人在此只佇足片刻,就會為這寒氣同化而融骨成水,即便是修道者,也會被惡陰入體,減損修為。

然而越往裏走,他就越感覺到怪異。那連廣寒石都無法壓制的濁氣!

他的臉色安靜如常,心臟卻如墜深谷。開天闢地之時,清氣誕神,濁氣則在新的世界中飄蕩,最終不知歸處。但少有人知道,濁氣染上盤古神血,孕育出了魔……難道,這堂堂的西玄之地竟接納了一隻魔?為了掩飾那濁氣,竟不惜以廣寒石建屋以藏?

他的疑問在不久后就得以解答。

殿堂正面深處只通往寢宮。鑲嵌於壁面的流火景燈無聲無息燃着,光線折射在雪螢石的壁花上,顯露出星辰般如夢似幻之景。寢宮裏生滿了無根的血蓼,一面是廣寒陰氣,一面是炎濁流火,兩者相溶,竟讓它們在冰層中灼灼燃燒。

一座廣寒石雕成的大床擺放在前面,精緻的雕花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且無時無刻不在激發,淡淡的銀光與他衣裳所纏的緞帶如出一轍。床架上月銀的水晶紗綴着無數的薔薇石,同樣排列成陣勢的形狀,一切事物都華美精緻得不似人間,卻也像是苦苦壓制着什麼無法被控制的事物。

他走進寢宮的門,之後的每一步,五臟六腑都像在被震蕩一般。那震蕩越來越劇烈,濁氣在侵蝕着皮膚,讓他開始頭昏腦漲。他緩了緩腳步,深深吸了口氣,將綻露出的所有青筋壓回去,然後,緩步上前。

透過層層疊疊的紗簾,他看到一個人影。那是一個女孩,盤腿坐在床上,錦衣華裳,與他差不多的年紀。

他看的第一眼,便知道,那是人,擁有強烈濁氣的人。

可人怎會有這樣的濁氣?

隔着那一簾朦朧的水晶紗,兩雙眼睛都對視了那麼許久。然後,一隻手悄悄抓在了紗簾的邊緣。

女孩露出那張近乎慘白的臉,溫柔又好奇得望着他。

她的臉白的近乎透明了,彷彿,輕輕呵一口氣,都能讓她化在空氣里。她明明沒有任何錶情,眉眼間依然是無法想像的溫柔,甚至小小的身軀似乎盛放不住這樣的溫柔,所以才讓她的眉因為無時無可不在承受的痛苦而輕輕蹙着,所以才讓她的眼因為無法接納靈魂中湧出的震顫而帶着水潤。

她輕飄飄得似一根絨毛,待在精緻的牢籠里,用一種天真又純美的視線靜靜窺探着外界。

“你不疼嗎?”她偏着頭,輕輕得問道。

“不疼。”

她的手下意識抓緊了紗簾,似乎是本能得把自己往裏藏了藏,然後悄悄露出自己的眼:“那……你不走嗎?”

他在原地停頓了那麼會。一直以來,他都是那樣憎恨着,有事物操控自己的生命。可是,徒離將他送到西玄,他不恨他;西玄的意思看來是要他陪伴這個女孩,他似乎也沒有怨氣——明明此地的濁氣重得讓他都幾乎難以承受,明明心底積聚的負面情感被這濁氣激蕩得近乎沸騰,可他看着這個女孩,卻覺得,自己身體裏空空的。

“不走。”

她有些困惑,這困惑很直白得顯現在她的眼瞳里。她是有些歡喜的。可這歡喜又帶着些惴惴不安。

“可是他們都走啦。”她小聲道,“你若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這個女孩,從骨子裏流淌的都是天地間難承受的濁氣。可這濁氣卻以她的身體作為容器,肆意放散,卻不崩潰她之形體,脫離她之軀殼。她比死更痛苦得活着,年復一年承受着濁氣在自己的身體裏肆虐。想把自己藏起來,不敢靠近任何人,因為她總是在傷害着旁人,生時奪走母親生命,幼時毀去父親根基,他們對她最大的疼寵,只有構建這座巨大的牢籠。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踩上台階,走近那廣寒石的床。

清氣與濁氣相互激蕩,陰氣與陽氣彼此侵蝕。喉中湧上的腥氣被他自己又吞下,他踉踉蹌蹌,卻還是走到了她的身邊,然後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女孩睜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不明白,她明明觸碰到了她,為什麼還能完整存留於眼前。

“你看,我沒事,”他連視野都恍惚了,還是斷斷續續說完想說的話,“我會陪着你的。”

魂魄中都有聲音在渴求着什麼。擠擠攘攘,哄哄鬧鬧。他辨別不清,但是觸碰到她的時候,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先前那個人會欣喜若狂。

他們的命格……原本就是相合的。所以,只有他能陪在她身邊。

而這就是西玄中人將他帶到這裏的本意。冥冥中總有些事物無法用言語表述。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再也無法抗拒。

“那,你叫什麼名字?”她抬頭望他。

“……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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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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