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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娘獃獃得站在那裏。

偷偷望着的少年着一身青花邊紋的衣衫,柔軟清俊的眉眼帶着淡淡的冷意,容色略嫌蒼白,彷彿紙片人蘊一口生氣才終於撐起的身形,來一陣風都恐會將人刮跑。

他的眼底藏着潭深淵,漆黑無光,似乎能將視野中一切物象都給吞沒,曾幾何時皎月輝華般的靈氣稀薄得如同日暮西山的牽絲游須,宛若璀璨耀目的寶珠一點點被抽去靈蘊,逐漸蒙上陰沉如雪前天幕一樣的灰暗,再也沖刷不去。

在那些靜寂一如死亡的歲月里,哪怕是落入最骯髒的泥沼,他身上的光輝亦不曾黯淡半分,哪怕魂魄中埋着最斑駁最蒙昧的東西,他依然受最純粹最寧和的靈力庇佑,可原來終有時間,她曾見過的最熟悉的模樣也要步入終結。她所無法觸摸的東西,總要有人親身踐行,血淋淋得把一切攤開告訴她,原來事實是這樣的……而她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素娘的心口疼得厲害。

亘古以前為水神天吳封進仙神胸膛的天鎖,多年後在青玉壇又為他親手系了一遍,錯亂的時空重回軌道,那冥冥中力量打亂的因果到底還是被圓上。

鎖系兩端,連着彼此,開天闢地時的神物,超脫於天地,哪怕是如今的天道亦無法將之泯滅,即便命終身隕,即便化為荒魂,天之鎖依然牽連,就算連魂魄都散盡了,天之鎖也不會斷開,若是它鎖不住現今與未來,也會牢牢鎖住過去。

可是這一回,明明胸膛里埋着天鎖,明明不曾越過時間空間的鴻溝,為什麼卻要等彼此相遇的這一剎那,才蘇醒了因果羈絆呢?

無論是衡山蓮塘,還是這世間流離的三年,她都感應不到天之鎖的存在,甚至,這樣一牆之隔的對面,若非親眼看到他,她都不相信她與他會在如此接近的所在。那麼,他也是一樣的?他不知道她在哪裏,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到來,因她曾予他所說不要回衡山的叮囑,這一次,便換他在塵世中等她兩百年?

幾乎是在出現這樣認知的瞬時,素娘的臂上傳來一股透徹人心的寒冷。它像液體般遊走在臂間,似乎要連帶着血肉一併剮去般劇痛。

輪迴的人身感受得到這世間的酸甜苦辣、冷暖喜怒,可她的魂力即使虛弱至此,魂魄中的神性也是不會減退半分的,這樣的魂魄安在人的軀殼裏,縱融合地再過完美,也會少了人身最本質的特點。所以她感覺得到疼痛,但身體卻永遠記不住疼痛的記憶。

藏在心口的蘊着最後力量的石珠均勻地向外運送着力量,叫她的身軀一直溫潤如暖玉,如今那嚴寒來得是如此突兀,從手臂的位置貫穿入血脈經絡,又沿着血液流經的管道縱橫五臟六腑,有那麼似乎是一瞬又像是永恆的時間裏,她覺得自己的血液已經凍結成冰,然而下一秒,所有的疼痛都不復存在。

素娘站在那裏,隨那股嚴寒一併抽離身體的,是手臂上淺淺如胎痕的印記。

‘你醒了啊?’她緩緩扭頭看着肩頭冰白色的小鳥,在心中輕輕地喚道。

鳥兒懵懵懂懂趴在小人的肩頭,並非是成年鳳凰的袖珍模樣,而是真真正正的雛鳥。軟綿綿的幼形,還未長出羽冠,冰白的羽毛帶着蓬鬆的細絨,每一根都散發著純澈晶瑩的光色,像是一團小小的暖暖的光。

‘阿湮。’細小的聲音回應她,緊跟着肩上小鳥便睜開了眼,眼神迷迷瞪瞪的,原本冰藍的眸子刺客看上去都軟軟得也像水一樣。

它的眼神並無多少焦距,水濛濛的大概是因為現世的光入目,一時並不能看清太多東西。就像凡人的肉眼並不能看到它的身形,它看這世間的一切實物也有些不習慣。然後它的視線放在了不遠處。此刻,就只有阿湮跟他在自己眼中是清晰真實的。

它只振翼撲騰了一下,下個瞬間便出現在了少年身前。

‘太子……長琴?’它很努力地辨認。

少年幾乎是在看到它的時候才能覺察到它的存在,似乎是有些愕然,看了好半晌才緩緩伸出手,叫它停在自己的指間。

“凰君。”他低低應道。

素娘顫驀地把帘子拉上。

真疼啊。她定定地望着帘子遮掩住的外堂,終於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膛位置的鎖鏈似乎要將被蒙蔽了百數年的聯繫,在這一霎時盡數補回,連小臉都疼地褪了顏色。

蘭生的小手裹着她的小手,也是小臉白白。滿臉都是“哎呀,被發現了”。回頭一看素娘,居然馬上定下神,小心翼翼地把另一隻手豎到嘴邊,做了個噓的姿勢,然後一邊拉着她往外走,一邊努力得試圖把勇氣傳遞給她,兩眼裏都是“妹妹別怕,不就偷看了幾眼么”。

走到外面的廊下,素娘才回頭看了眼,雪皇沒跟過來。

*

“少恭?!”

跪在佛前的年輕夫人在聽到兒子低語的那瞬間,猛然一驚睜開眼,視線在並未找到此間的第三個存在時,原本溫柔虔誠的臉陡然便有了倉皇之色。

蒼白單薄的少年立在她身側,也只是陪着她來上香還願。沒有比做母親的更清楚,她這個兒子生來便少對神靈的敬畏之心。自少時大病一場之後,他的身體多年來一直孱弱不已,很多回她都恐獨子會夭折,但最終兒子是艱難長大了,心性卻越來越淡泊。

他看這世間就像是過客般,哪怕是對一朵綻開的花,亦隔得遠遠的無動於衷得望着。哪怕是面對父母,尊敬有之,親近卻無。幾年前,那一位道長立在歐陽家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唯一的兒子是留不住的,可她怎麼能捨得!

少年低垂着眼瞼,右手向前伸出,視線似乎在凝望着指間的某樣事物,身後背着天光,佛前的長明燈安靜的光色映照在他身上,叫他的臉有種半明半昧的感覺。

“不久,”他在低低得說著,竟是笑了——連作為母親的,都極少見着他笑,笑得這般開心,這般溫柔——“只要等到了,便不算久。”

凡人所無法看見的幼鳥踩着他的手指蹦蹦跳跳,說得話也直白得從來不帶轉彎:‘你看上去真糟糕。’

不知怎的,大概是這仍居於幼生的身體對環境格外敏感之故,雪皇竟覺得眼前的少年看上去,非常親切。懵懵懂懂轉念一想,大概是兩個原因罷。阿湮的最後一世,這漫長的輪迴終要了結了,她們能回去了,怨不怨的也就不想再講了,太累,阿湮曾允諾說會陪着她在地界定居,天界太冷,人間太污濁,最暖和的,反倒是地界,她早就想好了,要在黃泉河岸落一座殿宇,阿湮的蓮花在黃泉也能生,她們都會好好的。再者,按照阿湮所想,太子長琴最後總歸是要化妖的,他曾歷妖身,連魂魄都要過渡為妖,怎麼說都要是同族,所以才叫她覺得親切。

“到最後了,便不必再計較這些了。”他也這樣說。

‘阿湮走了。’雪皇說。

少年抬頭,幽深的視線輕輕點了點已經閉合得一點縫隙都沒有的帘子,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笑了出來。

他的母親僵在另一邊,眼睜睜看着他與手背上的虛無對話,兩行清淚倏然滾落。

“少恭。”她喚道。

兒子抬起頭。“母親。”他說。

極深極深的眼瞳毫無漣漪,看着她時已消去了唇角的笑,很安靜,很蒼白,像是隔了一整個世界的畫,觸摸不到一點人氣。

當年那個道長說,這孩子生來就是要修仙的。

她搖頭說不信。可她當年就信了。

*

“妹妹,別怕!”蘭生跑到後面,終於能大聲把這話說出口。

素娘搖搖頭,對着他露出個小小的笑。

小孩兒便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握緊她的手一溜煙跑到後面,鬆手,大口大口喘氣,然後仰着頭看已經被阿默抱到懷裏的女孩兒。

“妹妹累不累!”方家小少爺一跳一跳焦急得問。

奶娘在檐下喊:“小小姐,方小少爺,來吃雞子羹!”

兩個小孩子並肩坐在軟榻上吃羹。吃完蹲在檐下差使着阿默堆雪人。方蘭生得意洋洋得叫僕從掏出在灶上烘暖的本子,把自己最近學的書一個字一個字點給素娘看。用午食。窩在榻上睡一覺。灰濛濛的午後竟又下起雪來。素娘裹得緊緊實實走到屏風后,阿默守着門給她雕一套各式姿態的木娃娃。

阿默原本是父親的死士,死士打小便是不能說話的,若非因為一個素娘,或許他此生都沒有光明正大走在陽光下的機會。他不像奶娘,對她又憐又愛,他能賦予的情感實在太少,牢牢記在心頭的,怕也只有一個認知,她是自己的主人,無論什麼模樣,都是自己的主人。

見到她走出來,高大的死士手一撐直起身,門已經隨袖風合上了一半,他伸手將圓滾滾一顆球抱到懷裏,把剛打磨好的一個娃娃塞到她手中。

素娘抬頭對他笑了。

阿默低頭繼續雕木頭。

前頭住持遣小和尚來問,兒子要待多久。蘭生死活不肯下山,說妹妹一個人孤單單要陪妹妹。入夜奶娘已經整理好隔房的被褥暖爐,阿默手一抬,便將偷摸上主人床的小子丟到了隔房。

方蘭生眼淚汪汪:“明天再來找妹妹玩兒。”

素娘坐在床邊,笑眯眯得對着他揮揮手。

奶娘給她留了盞燈,去外間歇息,阿默在門口守到半夜,去了另一個房間休息。

夜中某一個時刻,素娘驀地睜開眼,一個光球在她枕邊滾了滾,滾入她懷中。

‘阿湮阿湮!’終於肯回來的雛鳥蹦蹦跳跳。

‘凰兒。’她在心中道。

厚厚的床簾被一隻手掀開,她抬起頭,少年站在她床邊靜靜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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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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