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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毀蓬萊。

在東海某地,電閃雷鳴永不止歇,時間的亂流縱橫交錯,那毀於天災的大半個蓬萊墜落此地,維持着一個永恆的靜止。空間罅隙造成的漩渦仍存在着,不穩定的氣流叫此地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改變,在四海之民的口中,這不可靠近之地漸漸有了新的名字,雷雲之海。

穿過那些漂浮的時間、錯亂的空間,經年之後,回到此地的青年久久默立。

年輕的容顏如清月之輝,仍絢爛奪目至極,兩鬢卻已染了白霜。如果錯失歲月的磨難能夠化出形體成為重量,那這連死靈都不存在的地域已經要將他壓垮。

想要留存住什麼,真的……就那麼難嗎?

斷壁殘垣死寂得沉在空間罅隙之間,無法捉摸的時間斷流中有一些影像一閃而過,惜時繁華的樂土已毀滅成死國,白衣站在枯死的巨木之下,仰頭沉沉注視着這斷滅了生機的地域。

摸摸嘴角,伸出袖子抹去殷紅一片。他離開蓬萊,在四海搜尋窺破空間法則的契機。沒想到,最後卻是在蓬萊毀滅的這瘡痍土地之上,找到了錯亂在裂縫間的法則碎片。

‘獲罪於天,無所禘也……太子長琴寡親緣情緣,命主孤煞……哈哈……’

彷彿在一瞬間失卻了所有的力量,他軟軟得在巨木旁坐下來,用力得拿手捂着唇,也止不住一口一口湧出來的血液。

即使明知道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東西都不被允許,總要在這有限的時間裏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灰飛煙滅,即使守着那些他最珍視的東西,可心裏無時無刻不在等待着避無可避的厄運降臨——當真見到這些慘狀的時候還是會痛恨到難以抑制。

這是他為人的最後一點嘗試,這個名為蓬萊的地界,安寧祥和的世外樂土,他掩去自身百千世的瘡痍,以為能夠握住一點自由,可原來該存在的,無論你怎樣自欺欺人還是存在,註定要毀滅的,也不會因你的意志而有任何偏差。

最難以忍受,這天命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降臨。心心念念想要尋到時間與空間的法則,卻要他知道,蓬萊毀滅的死生之地才有空間法則的碎片,陰差陽錯的厄運不曾停歇,這無法衡量的得失卻能叫人苦痛到極點,卻連怨艾都無法訴說。

冥冥中的一切竟是如此可笑,如此慘烈!

白衣倒在地上,幾乎有一度意識都陷入黑沉之海無法回返,很久之後慢慢睜開眼,看到蒼涼的地域自己吐出的一灘鮮血。整個蓬萊都陷在灰暗慘淡的氛圍中,彷彿不真實的記憶,一切都好像失卻了顏色般蒼白而黯然,這片鮮紅落在上面,竟會叫反差強烈到驚心動魄。

心神的重創已經在加快身體衰敗的速度,這軀殼還能支撐多久,連他已經都無法估摸了。

他抬頭看了看枯萎的長春樹,艱難抬起手,探入一份神識。

時間法則已瞭然入心,空間法則的碎片在此地盤旋,為時間所吸引,牽連成綴,灌注入他識海。每一剎那都有無窮的畫面與片段閃逝,沒有情節,毫無邏輯,某個瞬間他猛然一怔,直直又吐出口血來。

血液滲入長春枯去的枝幹,在蒼頹乾涸的死皮中映出一抹艷色。然後,那個地方,緩緩得就綻出一朵花。是綠色的,鮮活至極的顏色,靜美的碧花——猶如那年他來到蓬萊時,見到滿樹長春的碧花。這年還是春,所以就連留存的花碩也是碧色。

此間,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生機。

白衣摘下了那朵花。

一句話硬生生打入腦海,而花瞬間湮滅於他指尖。於是除他之外唯一的生機也不復存在。

‘時機未到,莫要成妖!’長春留下的最後之言。

他曾循着一抹感念至極的氣息來到龍綃宮,在那裏見到一把榣山若木製成的箜篌,他盯着它看了許久,倏然落淚。那一年他的鳳來在天劫中被打成焦炭,與太古所有的牽繫就在本體毀壞仙身崩潰的那一刻,瞭然無存,太古之後榣山失落,天地間再不復存在那片叫樂神流連的水湄,可沒想到,在經年之後,又在人間逢到故時之物。若木之色仍灼灼耀華,那穿越時空的一聲輕嘆與慰藉,深入神魂。

龍女綺羅帶給他一句話,是阿湮留下,喚他莫回衡山,去尋長春,再者,前去妖界。

長春說,現在時機還未到,叫他千萬莫妖化。

白衣拿手按了按胸口。在那殘魂至深處,為一柄神扇所鎮壓之地,那架森森的骨骸似乎在震顫——在還未化妖之前,他已經成了魔。

想來,這一身渡魂而來的人的皮囊竟有這般用場。掩去了那入了魔瘋狂叫囂着要毀滅天地的神魂,掩去了那扭曲苦痛厭棄諸世憎恨着自身的精魄,掩去了生生世世被打落塵泥毀滅殆盡的記憶。

不為人時,苦苦渴求着這天底下作人該有的一切,可他不是完整之人,這天地厭棄他拋卻他,偏偏他又有人的一部分,叫他沾上人總會有的惰性,貪戀溫暖而退縮而猶豫。到頭來,阿湮不在了,曾予他一個平靜之地的國度毀於一旦,一無所有。

那麼,還要為人做什麼?

白衣抬頭看了眼懸浮着斷垣殘壁的天際,時空都是靜止的,他在這裏鮮活得存在,看一眼,都恐為那無限繁華的衰敗與東海揚塵的滄桑挫傷骨子。

來自於上古鳳凰遺骸中的某些東西,順着血液蠢蠢欲動,他想起那年在羅浮劍境弱水界中看到的畫面,開天闢地的神靈,隕落而長伴不悔的鳳凰,地獄般黑沉的憎厭與怨念不斷復生,瘋狂的慾念與苦痛糾纏着神智無法停歇,他想起阿湮不屬於這人世的雙眼,想起亘古大荒之前的夢境中將他收攏在掌中的神祇。

天毀鳳來,打散他仙體,天毀輪迴,叫他無法為人,那麼成妖罷,入魔罷,兜兜轉轉世間數千年殘破輪轉,卻還是回到最先開始的選擇,走錯了路,將自己逼到如此絕境,餘下僅剩的,也不過殊死一搏。

白衣收攏在此地界飄蕩的諸法則碎片,完全掌握空間法則的運用之後,終於離開蓬萊。

時空將這地域完全割裂,有些空間甚至是他都無法觸摸的存在,可他在某些地界見到簡陋的墳墓,那些漂浮的屍體有了矮矮墳頭的歸宿,石碑上的刻痕扭曲而模糊,但……他是不是可以認為,還會有人在那天災中逃過一劫?

*

衡山之頂,冰白的鳳凰如這人世的千萬年一樣,窩在梧桐木上默默注視着蓮塘中的魂體。

連她都看得出來,在這輪迴一世一世的磋磨中她的魂力越來越黯淡,能維持完整的魂魄回到這蓮塘中接受修補,還要靠她當年剝出靈力灌入其中的那粒石珠。

還能有幾世呢?雪皇想着。這樣苦痛的歲月什麼時候能夠終止呢?

她想到三十三天外混沌氣流之中若隱若現的宮殿,想起沉睡其中不知何時醒來的神祇,在這山巔縛地為界無法離開的時間中,她艱難得將大荒之後所有的時光一一回顧,然後自己把自己感動得淚流滿面。

在蓮塘邊,梧桐木不遠處,一株小樹正迎風慢慢生長,大約長到丈高便停止了往上竄,而是慢慢伸展開枝椏,然後倏然綻開碧色的花碩。

那些花顫顫巍巍的,迎着滿池青蓮,卻也是分外清麗。

雪皇在梧桐枝葉間探出腦袋看了一眼,空抹把眼淚小不爽。

阿湮在蓮塘中睜開眼。

東海的暗流,白龍王前來帶走她,那冥冥中有預感卻無法確切知曉的訊息……直到離開蓬萊,在海上靜靜等待此生終結之時,她才隱隱有蓬萊將會遭遇什麼的認知。可正如之前無數次的靜默一般,這一回,也無任何兩樣。

縱然已在輪迴中遺失了太多東西,她源於神祇的某些東西依然根深蒂固。若你一舉一動都曾能對這世界產生翻天覆地滄海桑田的影響,你也會習慣對一切靜默無聲袖手旁觀。就像很多次以前,她只能眼睜睜看他自己踏入絕境一樣,很多次當天命要來毀滅她,她也只能靜靜等待着毀滅降臨。

可她也有想要的東西啊。三十三天外的神祇無欲無求,可她只是隨這輪迴輾轉流離的一個魂體,她踏入這世間,為天道所捆縛,她受這人世這些凡人的影響太深,她也會有想要的東西啊。想與他長伴,想叫他自由,想太古遺失的記憶重來,想那寂寞了億萬年的神祇也會有一點牽念,可怎麼才能做到呢?

白龍王想救她,但最終只能痛苦得看她停止最後的呼吸。她為輪迴排斥返回到蓮塘,恍惚卻也聽到那聲破穿時空的撕心裂肺的龍鳴,他叫她想起很久以前,西玄福地中眼睜睜看她化為一座石像的殘魂……她也感覺到痛的,她能感覺得到痛苦的,哪怕是短暫的瞬息的停留,就算身體無法保留住疼痛的記憶,誰能說,這痛不存在呢。

她待在蓮塘里,任由靈氣沖刷着魂魄中的雜質,這也是痛的,一波一波綿延無盡的疼痛。越是輪迴,脫離輪迴時所受的痛便越重。

魂體還未完全,輪迴不會叫她再一次轉生,阿湮抬頭對着雪皇安撫得笑了笑,然後望着她托白龍王在洞靈源取回的一根樹枝。那樹枝現在長成了一棵小樹。

她一看它,那小樹便向她輕輕搖晃着滿樹的碧花。

長春又被毀滅了一次,這是堪比開天闢地此世排斥破滅它時那般的危機,可當那根樹枝落入她手中,便代表天地間再無任何事物能夠再將它毀滅。

因果便是這樣神奇的事物。她不是青華上神,她只是一縷即將消失殆盡的神念,可她又確實源於上神的一部分,有着她的思維她的威嚴她在這人世的一切尊榮,她影響不了三十三天外的神祇,可她所做的一切,天道卻也會將它記在上神的頭上。

當她接下那根樹枝時,便意味着,她承接下屬於長春的所有天命。它已與她息息相關。就像那年她在不死火山,帶回這世間註定的最後一隻鳳凰,從此因果相連。

“阿湮阿湮,現在怎麼辦?”雪皇獃獃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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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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