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爭執
桓歆與桓姚的冷戰起因,還要從五日前說起。
那天知春奉桓姚之命,送畫到雅風堂去,卻遇到了好久不見的趙英。
桓姚如今每天的日子過得很悠閑,雖說依然掌管宮務,但這後宮就只她一人,連作為太后的習氏都還在豫州沒被迎回來。人少便沒那麼多紛爭,手下的人也得力,倒是讓她有許多時間作畫。但身處深宮之中,桓歆又不高興讓她見外男,於是就沒什麼人可以探討,如今的局勢要出宮也不方便,所以倒全然閉門造車了。
桓姚思來想去,便還是把畫作送到雅風堂,只是不再署名也不出售,僅僅掛在堂中任人欣賞並在旁邊準備好筆墨紙硯讓有識之士寫上幾句點評。每過半個月,就讓知春去收把這些點評拿回來給她看。其中有些點評,倒也確實言之有物,讓她有所感悟。
那日知春送了畫,正要離去,卻突然被旁邊一個魁梧的文士打扮的男子攔住了去路,這人容貌陌生,並不是知春以往認識的人,可細細一聽,聲音卻有些耳熟。
“知春娘子,在下趙英,可否借一步說話。”趙英謹慎地望了望四周,壓低了聲音道。
知春自然是認識趙英的,此人是司馬昱留給桓姚的私兵統領。在司馬昱才駕崩的那段日子裏,桓姚外有大臣逼迫,內受司馬道生和桓溫要挾,能在宮中保全自身安然無恙,除了因為桓歆留在建康的勢力外,趙英的全心護衛也功不可沒。
後來桓姚遇刺被桓歆帶走,緊接着又是政權更迭,建康周圍一片混亂,倒是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趙英了。看他如今,似乎處境有些狼狽,又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心念一動,便提高了聲音道:“原來您就是那位見識卓絕的張郎君,還請雅閣一敘。”
如此說法,讓旁人以為是和桓姚有書畫上交流的文士。桓歆怕桓姚知道一些他不想讓她知曉的事情,對知春這個不再全心效忠他的人也是有所防備的,因此每次知春出宮的時候都有幾個便衣打扮的侍衛以“保護”為名跟着。
不過,知春深受桓姚器重,桓歆怕惹惱桓姚也不敢做得太過。知春畢竟是桓姚的掌事女官,這些侍衛也不敢冒犯她,以往也有過由知春向這些文士討教畫論,再代為轉達給桓姚的先例,是以此次這些侍衛也並沒有起疑。
“娘娘如今可還安好?”一進雅閣,趙英就焦急地問道。
他許久不得桓姚消息,心裏很是擔憂。桓歆要迎娶桓姚為後的事情,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他暗中揣度桓姚必定是被迫的,奈何折損了許多人手也無法再次進宮,只能幹着急。好不容易得知桓姚身邊的知春常常到這雅風堂來,這才易容避過追殺之人到雅風堂附近來守株待兔。
趙英畢竟是司馬昱的人,如今桓姚就要嫁給桓歆了,這些人是什麼態度還摸不準,是以知春只是保守回答道:“娘娘的傷已經好了,就是身子還有些弱,如今也不能自由出宮。”
趙英聞言,更加以為桓姚處境不好。知春詢問之下,才得知,趙英聽聞桓歆要娶桓姚之後十分憤怒,暗中攛掇人製造輿論反對桓歆,最近卻被桓歆的人查到遭遇追殺。
“知春娘子,萬萬不能讓娘娘嫁給他!這是在給陛下蒙羞,娘娘若屈從了,將來如何有顏面與陛下黃泉相見!”趙英的陛下,自然還是指的是司馬昱。
桓姚以前確實是被桓歆所強迫的,但如今,無論是因着形勢還是出於情意,卻都是有幾分真心的。可這都不好讓趙英知道。知春見趙英態度激烈,裝作為難地道:“趙統領,娘娘一個弱女子,願不願意,又豈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知春娘子,娘娘可知曉,那賊子一打進建康就起了陛下的棺?”趙英口中的陛下,就是桓歆,在他看來,桓歆謀朝篡位,奪了司馬家的江山,就是亂臣賊子。
知春面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竟有這等事?”無論是桓姚還是她,皆是一點風聲都沒得到,底下的人也沒透過這個信來。
“那賊子起了陛下的棺,以十宗罪為名,對陛下的遺體進行鞭屍。陛下堂堂一國之君,如今竟暴屍荒野,風吹日晒,無人敢為之收埋屍骨!朝中民間懼他淫|威,皆不敢言!”趙英說到此處,虎目含淚,咬牙切齒,“皇陵被那賊子的人守着,我欲取回陛下遺骨,幾次派人進去卻都有去無回!”
“知春娘子,你代我將它轉交給娘娘。”趙英拿出一把鑲着紅寶石的精緻匕首,“此物是陛下生前賜予我的。你代我告知娘娘,若我在六月六之前未能救出她,便讓她用此物殉了陛下罷。就是死,也不能叫那賊子玷污!”
知春為趙英的說法甚為不滿,她家娘子如今活得好好的,做什麼要去為司馬昱殉情。不過面上卻並無異色,接了趙英的匕首,對他道:“趙統領的話,我會轉達給娘娘的。此處的掌柜如今已是娘娘的人,您只管安心在此處藏身,一切待我回去通稟了娘娘再做打算。”
趙英畢竟有功,按照桓姚的性子,必定不會願意讓他被桓歆的人追殺而死。但要如何安置趙英,還是得讓桓姚自己拿主意。是以知春回去,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稟告給了桓姚。
桓姚對於趙英要她殉司馬昱的事情倒沒生氣,只是覺得不予理會便是了。畢竟趙英本就是司馬昱的人,對桓歆心存不滿實屬常情。不過,也不能任由着桓歆追殺趙英。而且桓歆對司馬昱的遺體所做的事情,也實在太過分了,還將她瞞得那麼嚴密,着實讓人惱怒。
司馬昱生前並沒有什麼對不住她的地方,她讓他死後保全陵墓和香火祭祀總是應當的。司馬昱下葬之後,李陵容帶着司馬曜來請求前往封地,她准了,也算是為司馬昱保全了血脈,卻是疏忽了他的陵寢。
前世她是個無神論者,但穿越到此,又見識過荀詹的神通本事,倒也覺得對這些靈神鬼怪之事應該存些敬畏之心。更何況,司馬昱是個土生土長的古代人,就算她不在意,他若死後有知,必定也是會憤怒難過的。
最近桓歆政事繁忙,常常沒有時間回廣明宮和桓姚一道用哺食,桓姚也不耐煩每天去他那裏,便各自用哺食。想着要跟桓歆說一說司馬昱的事情,便一直等着他回來沒有自己先去睡。
桓歆見桓姚等着他,倒是頗為驚喜,因為政事帶來的煩惱頓時一掃而空,高高興興洗浴了一番便要抱着桓姚往床上去。
也不能怪他老想着那事,實在是前幾月桓姚身上有傷,把他憋得夠嗆。最近一兩個月,傷雖說好了,每天卻也還是必須克制些,從沒有哪次能任着性子饜足過。
“三哥,我有事跟你說。”桓姚阻止了他解衣帶的手。
見桓姚神色嚴肅,桓歆便壓下心中的急切,認真地聽她說話。
“眼見快六月了,你我成親之前,找個日子一同去道萬的陵墓拜祭一番吧。”桓姚盡量神色如常地道,雖然有些生氣,但她並不想挑破和桓歆吵鬧,讓他惱羞成怒了說不定生了反骨,不如就這樣提點一下,讓他自己去把司馬昱的屍骨安葬好並把破壞的陵墓修繕一番,此事便這樣揭過了。
桓歆雖說平日裏對她千依百順,在這件事上,卻出奇的耿耿於懷。聽聞桓姚提起司馬昱,他非但沒有絲毫的心虛,反而是臉上的溫柔笑意一瞬間全部消失,不冷不熱道:“道萬?你對他倒是叫得親熱!”
“友人之間也能這般稱謂,有甚好在意的。你若不喜,往後我就直呼其名便是。”桓姚見他不高興,倒覺得沒必要和他為這點小事對着來。他對司馬昱的事情本就心存芥蒂,改個口哄哄他也沒什麼。
可桓歆卻不依不饒,冷哼了一聲,道:“讓我去祭拜他?他算什麼東西,值得我去祭拜?”聽桓姚這意思,倒像是民間續弦的繼妻祭拜前妻一樣的了。桓姚與司馬昱的這四年過往,本就是他心裏的一根刺,每每想起來都扎得難受,偏生桓姚還如此親昵地提起司馬昱。
他可以說服自己以往的那四年桓姚都是被迫的,卻不能接受如今她心中對司馬昱還有所挂念。
桓姚聽他這語氣,心中更加不快,想要發作,頓了頓,強壓着怒氣,好聲好氣對他道:“他畢竟是前朝帝王,我又曾是那麼個身份,你我去祭拜一番,也算是心懷誠意,讓民間少些非議。你要沒空,我自己去也行,對外頭說是一同去祭拜的便是了。”
卻不知她這樣委曲求全的態度讓給桓歆更加生氣。她平日裏是什麼樣的性子,若有哪裏不合她意,早就撅嘴生氣或者不理會他了,今日他這樣語氣惡劣,她竟然都沒發作甚至還耐心勸說他,可見是對司馬昱的事情有多在意。
再一想今日阿興來彙報的事情,揣測着莫非哪裏走漏了消息,讓桓姚知道了司馬昱陵墓的事情,才讓她這樣堅持非要去祭拜司馬昱。
“你是不是聽人說了什麼?”桓歆皺着眉頭問道。
那懷疑的神色,真是叫桓姚萬分不虞。
對着桓歆,她完全不必收斂脾氣,不管她做的是對是錯,他總是會來哄她的。桓姚至此耐心告罄,挑眉諷刺道:“你敢做,還怕人知道?”
看來果然是知道了。桓歆噌地一下站起身來,一拉床前的銅鈴,喚進來外頭的侍人,怒氣沖沖地道:“去傳知春過來!”這事必定跟她有關係。
在桓姚面前,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會嫉妒,會埋怨,會有獨佔欲。這事他心裏憋着火,不能對桓姚發作,便想處置她身邊這些多事的人。對於知春,他是看不順眼很長時間了。桓姚身邊安插的這些人,就她一個生了二心。雖說對桓姚忠心並非沒什麼不好,但有時候卻總是不聽使喚。
“慢着!”桓姚本就壓着怒火,見他這氣勢洶洶的樣子要對知春不利,頓時就爆發了,態度也強硬起來,“你要是敢動知春一分,以後就別再踏進我廣明宮一步!”
知春是她的人,她自然要好生維護的,不然以後誰還盡心為她做事。她是篤定桓歆不會在這種事上惹她生氣的。
“你……”桓歆被她這句狠話氣得胸膛上下起伏着,卻不敢真的拿知春怎樣了,轉身看了一圈,一腳踹翻了屋中的一把靠背椅。
其他器具上都擺着桓姚平日裏較為喜歡的物什,他也就只能拿這把空椅子撒撒氣。
那靠背椅承受了他怒氣之下的全力一腳,哐地一聲巨響掉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頓時散了架。
“你對他這樣念念不忘,可對得起我?我拿屍體出氣,你也要維護?”知道桓姚心軟,他甚至都沒有動司馬昱的遺臣和子嗣。可就算是這樣,桓姚也還是一心維護司馬昱。
死者為大。在桓姚看來,這事本就是桓歆做得不對,偏生他還理直氣壯的樣子,一直糾纏着她和司馬昱的過去,委實讓人不耐煩。
她收起臉上的怒氣,平靜地道:“時光不可倒流,我就是曾經嫁過他,這件事已經發生了,無法改變。你要是這麼在意,這婚不成了便是!”
屋裏那侍人,聽到這麼多不該聽的話,早就把頭埋成了鴕鳥,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看吧,為了司馬昱都不願意跟他成婚了。桓姚這話在桓歆眼裏更加坐實了她在意司馬昱的事實,心中像被猛獸抓撓着一樣難受,像嚴冬里被潑了一盆冰水,轉瞬又像三伏天在火爐里灼燒。
他站在原地死死地看了桓姚許久,希望她能收回那句話,卻見她始終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漠然態度,便一甩袖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走到門口還踢了一腳門檻,發出極大動靜,桓姚卻依然沒有出來挽留。
一夜未眠,到了早朝時間,讓人收整一番照常去上朝,整個朝會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下了朝,到了該用早膳的時候,不知往門口看了多少回,卻也依舊不見她的身影。
處理完政務,晚上習慣性地往廣明宮走,半途卻強制自己折回。
第124章就跑了出去。
那真的是跑。他這麼多年從未見桓歆這樣着急過,連撞倒了書案也不知道,一轉眼就已經竄出了書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