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徐家
鄭衛認了這個弟子之後,根本不打算讓他回家拜別母親、收拾行李,直接就要把他帶走。他的理由也相當充分,完全是為了任卿好,由不得當父親的不答應:“皇長女遇刺一事雖然推到了王貴人身上,可天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這件事與羊氏脫不了關係。任卿才得兼備,羊后必定不會讓皇長女得此佳婿,說不定在路上安排了什麼。這孩子不如直接隨我回關山武學院,免得中了羊家的算計。”
前世鄭衛開的是關山書院,這輩子連名字都沒換,直接成了武學院,恐怕教學方式也和前世一樣不靠譜。
任卿實在不想這麼早就跟他走,任凝這個做父親的自然也捨不得。可是想到兒子能早一天受到大宗師教導,也就狠下了心腸,拉過他教訓道:“待大朝結束后,你就隨着鄭前輩回華亭吧。以後好生練武,不可任性,別辜負你師父的教導!”
至於他自己,既然想到了羊皇后一家會對他兒子和未來兒媳不利,這種事就絕不能姑息。任卿隨鄭衛西下之事可以暫且瞞下,這一路上羊家不來生事最好,若是真敢打他兒子的主意,他有的是時間設下陷井,切斷羊家幾隻爪牙。
宮中也不能再出事——羊后獨佔聖寵的時間太長了,趙昭儀那裏也需要一些更進一步的助力。趙氏寒微,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親友,還有誰比公主未來的婆家更合適插手此事呢?
趁着大朝還沒結束,任凝便和宮中佈下的眼線聯絡,拉近與趙昭儀宮中的關係。任卿雖然知道他將來的大敵其實是這位謀朝篡位的公主而不是占正統之位的皇后和太子,可他也管不了父輩的安排,只好自己回房努力練武,準備將來有一天親手擒拿逆賊。
他一片拳拳報國之心,竟被人傳成了為了配得上公主而努力練功。這消息長了翅膀一樣飛入禁宮,招來了他根本不願意見,卻總是莫名其妙扯上關係的白明月。他穿着一身素白襦裙,披帛當風而起,裙裾上還沾了點點桃花瓣,手中執着一把綃金邊白絹紈扇,扇上繪着一枝桃花,正如他這個人一樣帶了幾分過於凌厲的艷。
任卿無奈地見了禮,忍不住刺了他一句:“臣這裏房舍狹窄,又多有男子出入,皇女身份尊貴,怎好在這裏駐足。”
耳邊居然又響起一聲招人厭煩的:“關心主角受,聖母值增長一點。”
不僅聖母系統分不出好歹話,白明月也一樣當他在關心自己,將那柄扇子向下移了移,露出一張尚未長開,卻已見得到前世傾國之姿影子的面容:“任郎多慮了,我等武道中人只有境界高下之別,沒有俗人那等尊卑之分。你煉骨已近小成,我才剛剛入道,自然該是我來拜望你。”
雪白的紈扇抵在他尖尖的下頦上,給他平添了幾分柔軟,卻不太顯女氣,還不像前世的邑城公主那樣婉媚。他說話時身子不停往前湊,逼得任卿步步後退,直至抵在屏風上再沒有退路,才忽然動手,將那枚扇子塞到了任卿手中。
“這扇子上的桃花是用我那天傷口所出的血繪製的,經過煉器師煉製成了下品靈器。以後郎君拿着就能知道我的安危,若有機會,說不定還可以再救我一回……”白明月眼皮微微垂下,手指在扇面桃花上拂過,嘴角微挑,露出一絲詭艷的笑容。
任卿手指一松,那枚扇子將要掉下去,卻被他硬是塞了回去,握着那隻比自己還要大些的手掌,釋出足以握碎骨骼的力量。他另一隻手按在自己耳上一枚紅珊瑚珠似的耳璫上,滿心愉悅地低聲說:“那天任郎為了護我流下的血,我都收集起來,煉成了此物。以後不論你到何處,我都能憑着它找到你了。”
小小年紀竟然古怪到了這地步,難怪長大能謀朝篡位!
任卿忍無可忍地抬手去抓他的耳飾,白明月卻往後一張身子,倒退出四五步才站定,笑微微地對宮女們說:“既然心意送到,我就不打擾任郎練功了。我們回宮去。”
任卿追了兩步,便看到滿院的內侍和任家的幾位堂叔,情知沒辦法把那耳飾弄回來,只得依禮送了公主出門。回去之後他就狠狠把扇子摜在地上,採薇和采蘩不知他惱什麼,也不敢上去勸解,等到他去廳中練功時才撿起團扇,收進了他行篋里。
任凝聽說此事,便把他抱進懷裏,朗笑着教導起來:“皇女是覺着我兒生得太過風流俊秀,怕你日後愛慕旁人,才特地將這紈扇送過來,提醒你莫使她有秋扇見捐的悲哀。不過是小女兒心思,你該多體諒她才是,有什麼可生氣的呢?”
這姓白的哪裏是女兒心思!一個男子成天扮成女子,為了權勢就肯嫁給旁人做皇后,還弄這種鬼蜮伎倆監視任家……實在是不知廉恥!
任卿滿腔苦衷說不出口,回去之後就翻出紙筆寫字靜心。足足寫完了一條松煙墨,這次聖壽大朝也到了尾聲,各城城主都領過了宮中賞賜,收拾行李準備回家。
而任卿與父親、叔父們的分別也到了眼前。
鄭衛從這時起就露出了嚴師的本色,只許他帶些衣裳和日用品,兩個侍女絕不能跟着同行。任凝自然滿口答應,最後一次抱著兒子,戀戀不捨地安慰道:“父親會常派人看你的,你要好生習武,等修為高了就有機會回家探親了。”
帶著兒子出門一趟,還沒回家兒子就多了個公主未婚妻和大宗師師父,任凝對此滿意得不得了,就連兒子即將要離開自己的傷感都沖淡了許多。
任卿前世離開父母就有數十年,今生又要離開,心中甚是不舍。好在這一世的人壽元都長,等他學武有成再回去盡孝也不晚。而且按着前世算來,明年初他的二弟就要出生,到那時候父母也就可以分分心,不會太想他了。
他認真地聽着父親吩咐,又叫任凝回去後代他安慰母親,依依惜別之後,就跟着鄭衛上了關山武學院的馬車。
那輛車由兩隻白頸黃紋、嘴如鳥喙的角駁拉着,車廂外表不如任氏的精美,內里卻也寬闊舒適。鄭衛那些弟子中修為最高的還沒躊入宗師境,朝會時他就一個沒帶,只帶了幾個僕人和侍女路上服侍。
車子飛入雲端,遠遠還能看到任氏惹眼的車隊,但兩隊人一東一西,終究是越來越遠了。
任卿對着車窗嘆了口氣,擰回身端正坐好。他這麼老實地不哭不鬧,鄭衛滿意之餘還有些憐惜,溫和地安慰道:“你努力修行,等突破到了武士之後我就給你放假,允你回鄉探親。”
任卿眼底寫滿堅定,輕輕頷首。他不光是為了父母,更為了維護大齊正統,為了還沒出生的末帝白璉。他要面對的敵人太過強大,自己不快些強起來,怎麼能護得住那位始終信任和倚重自己的可悲帝王呢?
他神色間不經意流露出一絲沉重蒼涼,鄭衛擔心他鬱結於心,便說道:“我們這趟不直接回關山,先要南下一趟去接我外甥。他大概和你差不多大,以後在山上你們兩個住在一起,就不必擔心周圍都是大人,沒有玩伴了。”
他自己就是大人,不需要什麼玩伴。但任卿能感覺到師父的關心,便打起精神來答道:“太好了,我是家中獨子,自幼便盼望有個弟弟能陪我呢。不知我們要去何處接師弟,到時見了面又該如何稱呼呢?”
提到那個孩子,鄭衛也有些遲疑,想了想才答:“他父親家姓徐,住在蜀山下的益城裏,並不是什麼大族子弟,小名大約是叫阿繼。”
居然姓徐嗎?剛見了白明月,就又要見到徐紹庭的同宗,看來他跟這兩個“主角”還真有緣份。
不過前世沒聽說徐紹庭和鄭衛有什麼關係,而且他從未提過自己的出身,祖上應當出自庶族。益城徐家在世族中排不上名,但好歹也算是一郡之望,若是他出身那家,早可以憑着出身收世家之心,不至於到登基都被譏笑是寒門草莽了。
他最近大概是被白明月嚇到,才會這麼草木皆兵的。任卿自嘲地搖了搖頭,隨着鄭衛一路往西南而去。
這片九州大地比前世的齊國更大幾倍,從滎陽飛到長安便花了小半個月,這回飛到益城,卻是足足用了兩倍的時間。這一路上任卿白天讀書、晚上用藥湯沐浴鍛骨,已經感覺到自己的骨頭一天天厚密堅牢,每次鍛體的時吸入的靈氣竟有種無處可補的感覺。
鄭衛探了他的經脈,滿意地笑道:“你修行得甚是用心,煉骨已臻至圓滿,不消太久就可以突破至洗髓期了。這些日子先不急着修鍊,等回到關山之後再行突破,之後配合丹藥修行,才能更好地鞏固境界。”
此時他們也已到了益城外圍,沒有時間讓任卿安心練功了。徐氏宗族聚居於益城東部,鄭衛便命車夫直接駛到了徐氏所住的兩條街,將車子停在空中,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信紙,輸入了自己的真氣。
那張信紙得了靈氣滋潤,就在空中化作一隻靈巧的紙鶴,繞着鄭衛轉了兩圈,撞出車窗往道北當中一戶頗為豪華的宅第飛去。鄭衛牽着任卿的手邁出車門,腳下空無一物,卻像是踩着台階一樣穩穩噹噹地順着紙鶴留下的靈光走了下去。
徐氏已有不少人被他們驚動,在下面驚惶地指指點點,還有幾個衣着華貴卻不夠時興的中年人從房裏跑了出來,慌慌張張地在院中問他們是何等人,為何闖入徐家。那些人大多不通武道的平凡人,修為最高的才不過武師級數,倒是能看出鄭衛出手不凡,卻也對他穿門入戶卻不拜訪主人的無禮之舉沒有任何辦法。
鄭衛前世素來以知“禮”聞名,可在徐家穿行時竟毫無顧忌,直闖到了人家后宅,循着清光落到了一處看起來有些破蔽的小院落。
朱漆大門緊閉着,將這座院子和周圍鱗次櫛比的精美建築隔成了兩個世界,院裏只有一間正房和一間耳房。房子像是許久沒修繕過,露出幾處斑駁的木色,窗棱上糊着的白紙已經發黃髮脆,推開屋門便是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迎面而來。
鄭衛的目光從看到這院子就冷了下去,此時更是鐵青着臉推門而入,看着舊床上一名形容枯槁的女子,冷冷問道:“你現在知道悔了?”
任卿被房裏的味道沖得倒退了兩步,才跟進門去,看到了站在床頭的一個小男孩。那孩子大約只有三四歲,瘦得厲害,神色卻十分寧靜淡定,隱隱有些期待和嚮往,像是早知道他們兩人是誰,一直等着他們來推開這座門,帶自己母子離開。
任卿曾住過陰曹地府一般的詔獄,此時看着這死氣沉沉的房間,卻覺着比獄中更陰冷難禁。
他正是該結婚生子的年紀,最看不得小孩子受苦,忍不住上去握住了阿繼冰冷的手,把他拖到門外陽光和春風之下。他本想拿些吃的哄哄這孩子,可惜在懷裏掏了半天也沒找到,只好先拿出手帕來給孩子擦了擦臉,溫柔地安慰道:“屋裏那位先生是你舅父,我是他的入室弟子,也就是你師兄。以後先生會照顧你母子,你什麼也不用再擔心了。”
他的手絹上熏着淡香,擦過那張黃瘦的小臉時,便有淚水自阿繼過份明亮的眼中流下來,沾濕了他的手。溫熱的淚水直燙到他心底,他伸出手摟住阿繼幼小的身體,耳中猛然響起系統平淡無波的聲音:“細心照顧主角攻,聖母值增加兩點。”
“得到主角攻真心感謝,聖母值增加五點。”
主角攻……徐紹庭?!
這不可能,上輩子沒有這一段!任卿死活不敢相信,木然摟着“阿繼”稚弱的身體,死死盯着他的臉,企圖找出能證明他就衛開國之君,大齊天下最大的反賊徐紹庭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