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新世界
任凝溫雅地笑了笑,說出的話卻狂傲無比:“太守?那是什麼?這座滎陽城自來就是我們任家的,城主之位現在是為父的,將來定然是你的。”
父親真是太霸氣了,當初徐紹庭恐怕都不能這麼輕描淡寫地殺了一方太守,還說出這麼無視朝廷法度的話來。可他好歹也做了一輩子忠臣,前世還不屈殉國,結果剛重生自己就要成反賊了嗎?
任卿心情十分複雜,垂着頭跨過一重重或高或低的門檻,隨父親走出了府門。沒等他想明白他們一家反賊怎麼還能入京朝見,一聲霹靂般的驚吼便自門外響起。
他抬眼看去,幾步之外竟停着一輛富麗堂皇的四輪馬車。車身較平常的車子大上兩三倍,質地非金非木,漆成了純黑色,四周繪以鎏金饕餮獸紋,車窗嵌着明亮通透的琉璃,門窗上又掛了雪白紗簾。車轅上架着的是兩隻鬃毛像是正在燃燒的火焰、頭像虎豹、頸背的毛髮如麟片,背後還生着一對五彩羽翼的異獸。
這是什麼東西,他家出行不是該乘牛車嗎?
後面還有幾輛大車,車上也拴着生有肉翅的翼獸,只是不如這兩隻眩目。任卿眼裏心裏滿滿都是那輛大車,根本看不到其他,直到任凝把他抱進車裏,才稍稍回過神來,瞪着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問道:“父親,我們就乘這車去京師?”
就是咱們家有本事捕到異獸駕車,就不能低調一點,只在滎陽城裏用嗎?駕着兩隻怪物入京,這一路上得嚇着多少百姓。更別提進了京……這是打算獻祥瑞去還是炫耀武力去?
任凝把他抱到白虎皮墊子上,溫和地笑了笑:“你不是早就想乘這輛狁狻車了嗎,怎麼坐上來又不喜歡了?這次去玉京朝見仙帝,自然要乘最好的車,才能顯示我滎陽城的實力。”
不是朝見庄帝,而是要謁先帝皇陵嗎?任卿實在是跟不上父親的思路了。難道是他重生一回,腦子也跟着年紀一起縮水了?
他把額頭頂在冰涼的琉璃窗上,想讓自己冷靜一下。但沒想到,才在窗上抵了一會兒,他的腦子就更熱了。
隔着透明的琉璃車窗和薄紗窗帘,他竟看到周圍的房舍、樹木和人都在以極快的速度往落下,眨眼之間車子周圍就只剩下了一片碧空,需要往下看才能看到一片連綿的屋頂和玩偶大小的人。
他們竟然飛到了空中!
任凝從旁邊看着他幾乎要把鼻子貼到窗上的可愛模樣,忍俊不禁地說道:“還要半個時辰才能飛出滎陽城,城裏的景色你都看過,不用這麼緊盯着。到我身邊來,為父考較考較你的鍛體法訣背得怎麼樣了。”
鍛體法……就是早上那捲把本朝太祖寫成仙人的怪書?他腦中猛地閃過一絲靈感,書上的“仙帝”兩字和任凝剛剛說的“朝見先帝”合為一體,醒來后見識到的種種怪異之處在這一刻都湧上心頭。
他終於不再自欺欺人的念頭,承認自己並不是重回到了少年時,而是到了一個充滿鬼神之力的奇異世界。
——那兩個鬼神說的“生存難度提升到最高級別”原來是指這個!
這既是他的過去又不是他的過去,和大齊處處相似卻又處處是陷井。記憶中的一切都有可能變化,他掌握的先機沒有任何用處,只能眼看着這天下再度落入徐紹庭手中,而他自己——
任家現在就形同謀反,他就是想當忠臣都沒人會相信了。
事實讓人太難接受,任卿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縮回到椅子上對任凝說:“父親先給我講講仙帝的事可好?”
任凝看到他忽然打了蔫,以為他是沒背好口訣,怕自己考較,便笑着把他抱進懷裏:“鍛體法你都練了這麼多年,還怕父親考嗎?也罷,既然出了門,就許你放鬆幾天。你要聽哪一任仙帝的故事?”
當然是這一任,不過管當今聖上叫“先帝”,就沒人覺着彆扭嗎?
他低着頭倚在任凝懷裏,滿心的苦悶都被藏在喜怒不形於色的面具下,看起來既乖巧又懂事。任凝越看兒子越可愛,得意地捋着頦下三柳長須,緩緩開口:“當今仙帝諱信,是前朝惠妃所出,七十歲踐位,至今已經有五十年。不過這位仙帝天資不佳,十六歲才得入道,至今也只是個武士,壽元已到了盡頭,只靠着皇室靈藥續命而已。”
無論哪一世的庄宗都算不上英主。難怪他父親都形同造反了,還敢大搖大搖地進京。任卿暗暗為皇室嘆息一聲,又問道:“那麼宮裏其他人呢?”白明月現今多大年紀了,開始謀朝篡位沒有?
任凝用手指颳了刮他的臉蛋,笑眯眯地說道:“宮中如今只有一位趙昭儀所出的長公主,今年才滿五歲,卻是真正天資縱橫,已經打通氣海,成為武道中人了。仙帝壽元將盡,特別愛重此女,若是羊后這一胎生不出嫡子,只怕將來仙朝要出一位女帝了。”
說到女帝時,他還心情甚好地拿兒子開了個玩笑:“我兒如此風姿,將來說不定能被選為女帝夫婿呢。”
當不成女帝夫婿,只能當個駙馬,還被公主逃婚扔下了。任卿扯了扯嘴角,勉強答道:“父親說笑了。”
任凝當然是在說笑,只是看著兒子鼓着小臉認真聽自己說話的樣子太可愛,逗逗他而已。這次上玉京朝見最重要的事並不是見那位擺設一樣的仙帝,而是要拉攏和他一樣擁有廣闊城池和宗師以上高手的大家族族長。
當年仙朝太祖白衍飛升之前,遍尋天下,天外隕石上落下的浮空石築造了一座高踞雲間的仙都,然後把九州劃為十七座城池,分封城主管理。這座城雖然令仙都永遠高高在上,俯瞰天下,可也讓白氏對九州大地的掌控力降低了。
尤其是到了這一代仙帝,只有武士之力,不乘鸞車根本就無法離開仙城,對地面的掌控力名存實亡,天下的力量和財富大都匯入世家大族手中,仙朝只餘一個正統名號罷了。
他略講了講仙朝歷史,就又提到了任卿熟悉的內容——世家。前世天下就以五姓七家為貴,如今任凝介紹的也還是那幾個熟悉的家族和人物,只不過這些世家都成了各自所居之地的城主。
所以他們家並不是反賊,前世的滎陽太守趙原還在家鄉好好活着呢。
任卿鬆了口氣,倚在父親懷裏一一記誦那些前世本是大儒或名士,這輩子都成了武夫的同僚親故的履歷。
下午天色剛剛暗下,任凝便吩咐車隊落到,在一座名為雍城的小城中過夜。任卿已經是成年人的心性,自然不會像小孩子那樣質疑父親的決定,任凝卻主動開口向他解釋道:“這座雍城前方是一片雒湖,裏面生着紫吻鷺、火麻鷹、蚩蛇等妖獸,不能通行。所以今晚必須留在城裏過夜,明早繞湖而行。”
任卿這一天受多了打擊,有妖獸這種小事已經動搖不了他的心志了。他誠懇地表示自己什麼意見也沒有,下了車隨父親和幾位同行的近枝族叔一起進客棧休息。
用罷晚飯之後,大人們湊在一起商議接下來的行程,他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沐浴更衣。隨行的采蘩、採薇已經備好了香湯,湯水顏色微微發褐,散發著苦澀的草藥香氣。
任卿伸手掬了捧水,見色澤有些混濁,便問她們:“這是什麼湯?”
采蘩躬身答道:“仍是延齡鍛骨湯。夫人說了,郎君正是鍛骨的要緊關頭,路上不方便練功,萬萬不可省了葯湯沐浴這一步。”
到了鍛骨的關鍵時刻,這麼說他也已經入了武道,而且現在的水準不弱於白明月了?若能一直保持下去,再到這反賊圖窮匕現的時候,他就能親手抓住他了!
任卿心中鼓盪,手掌微傾,將裏面的葯湯灑回桶里,跨進了冒着熱氣的浴桶。滾熱的藥水燙得他全身的皮膚立刻通紅了,泡到的地方針刺一般疼痛,似乎有什麼東西要透過毛孔滲入體內。
像是回應他的想法,一股股熱流真的順着他的毛孔滲入了體內,而且越流越深,直流到骨頭上才被撞散,然後結成一片熱流網裹住了骨頭。
不知泡了多久,他體表的刺痛感漸漸溫和下來,乘車帶來的疲憊不知不覺消失,只餘下溫暖舒適的感覺,讓人昏昏欲睡。侍女也不再添水,扶着他從浴桶里起來,換上了新的白絹中衣。
任卿兩頰被熱氣蒸成嫣紅的色澤,連聲音也被泡得更加柔軟,倚在床頭硬屏上問道:“那捲鍛體法帶來了嗎?”
兩名侍女頓時想起白天任凝要考他背書,被他混過去的事,都偷笑起來。採薇從行李中翻出書送了過去,悄悄指點他:“大人不會考得太深,郎君只看鍛骨篇就夠了。”
任卿接過帛卷,倚在床頭看了起來。
這回他已經受了新世界的洗禮,不再拿這卷書當鬼故事看,仔細看了如何打通氣海、引氣入體,與後面通過特殊的打坐和拳法接引天地靈氣覆到骨骼上加固骨質的部分。這些東西彷彿已經看過千百次,稍一過目就都在胸中融匯貫通,手腳不由自主地按着那些圖例上的動作微微擺動。
又看了幾遍,他便忍不住跳下床練習。
這功法已然刻在了他心底,每一個動作練出來,都比他預想中更流暢到位。骨骼筋肉完全伸展開,呼吸之間吞吐的彷彿不是平常的空氣,而是更為濃郁空靈的,就像是沐浴時滲入體內的那種暖流,練得身上和心中都十分快意。
他就在方寸間舉手抬足,身姿靈動如鶴舞,寬大的衫袖捲起獵獵風聲,颳得搭在架子上的衣衫都擺動起來。
房門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被人推開一絲,任凝半倚在門上,眼中含着驕傲的光彩,靜靜在廊中看他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