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恰書生意氣
謹以此文祭奠我逝去的青春及警告那些無視民生疾苦的人們!
華浩站在縣教育局招生辦簡陋破舊的辦公室門外,踮着腳尖,伸着脖子,焦灼地盯着牆壁上張貼着的一張已經裂了幾個口子的紅紙,視線逡巡着期待那兩個熟悉的漢字映入眼帘。
粗鄙的牆壁原來可能是灰白色的,因為年代的修飾已經變得灰黃污黑、班駁陸離,以至粘在上邊的紅紙只是勉強和它苟合,在急噪的人們的指點捻搓下,上邊歪歪斜斜扭動着幾條雨水、泥水、汗水、口水流淌出來的褪色污痕,有好些漢字在這種模糊的污穢下掙扎顯現,顯然,這種狀態影響了人們的眼睛和情緒,呱噪紛亂的氣息在人群中瀰漫開來。
華浩沒有受到這種氛圍的影響,在那一時間他基本忽視了人群的存在,只是覺得脖子有點酸脹,腳尖有點麻木,眼睛也隨着紅紙染料的流淌變得乾澀起來,當然,他知道這是較長時間體力勞動帶來的結果,但是他的手心、掌心、背心、眉心卻感覺到了絲滑般的涼意,他很是不能理解,雖然不時吹來一股夏日的涼風,但是南方夏天的狂熱很快就已經融化掉一切,周圍人們身體廝磨擠出來的一股股熱氣和臭氣更是助長了這種氣焰,他怎麼會感覺到這等涼意呢?
“***,難道哥哥我也緊張嗎?”華浩咕噥了一句,一向溫馴文雅的華浩不由用粗鄙來緩解所置身的粗俗張狂的境界。
華浩前兩輪的視線進攻沒有成果,只是用心中劃過的些許失望為耳旁幾聲驚喜的呼叫做了鋪墊,牆上的紅紙雖然搖搖欲墜,但是仍然用肥大的身軀趴在裸露的牆體上貪戀着那最後的快感,顯然,華浩要將這紅紅綠綠的肥軀上的黑色漢字游視完畢,中途需要歇息幾次眼睛。
由於下肢已經麻木到快感覺不到腳尖的存在,華浩決定眼睛連同身體一塊休息,於是便收回伸僵了的脖子,打算放下踮起的腳尖時,突然發現情形不對,因為就算如此簡單的一個神經肌肉反射已經不能完成,當然,不要擔心我們的主人公華浩的神經已經受損,畢竟人類的神經還不至於這樣脆弱,事實是,因為受到周圍人群的擠壓,華浩和華浩們實際上已經互相把彼此架起,由於華浩過於關注眼睛的前方,以至於完全忘卻了身體的下方,他的兩腳尖對地面的觸碰實際上完全只是一種物理上的接觸而非一種日常的人類軀體行為,而華浩還不知所以地仍然死命用神經控制保持着腳尖的緊繃狀態,這種虛耗了神經的疲倦或許更讓人身心交促。
華浩心裏很是懊惱,“他***,早知道這樣,哥哥我也不使勁了,就這樣掛在這裏頭多省心愜意啊。”
華浩聞着人群堆里散發出來的汗臭味,再間或聞到某些個體嘴裏呼出來的處於半消化狀態的飯糰的味道,直覺胃裏邊翻江倒海,在這種情形下,他自信已經沒有多少把握可以控制自己的文雅狀態了,眼睛上的眼鏡隨着汗珠的潤滑已然每況愈下,他必須奮起最後一股力量鼓起最後一股勇氣,一鼓作氣用眼睛摸遍那張色紙上的色跡,能不能去看夜上海灘的東方明珠,去喝黃浦江渾濁的水,就在此一舉了!
華浩突然覺得不對,因為能不能去,理論上講是在走出高考考場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的,而知道能不能去,才在於目前眼睛一舉。
“得,豁出去了,剩下的事情就讓它自生自滅吧!”華浩一咬牙,脖子再次伸張,視線象毒蛇一樣快速游移了上去。
華浩是在大紅紙的中下段位置緊張地停駐了目光,由於那個位置已經靠近紙的下緣,因此擠在最裏層的人很輕鬆就能對它指指點點,其實,正有好多雙橘皮一樣的手正指着那個位置嘖嘖不已。
華浩對在紅紙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從不懷疑,因為僅僅憑藉他對自己良好中學生涯的美好回憶,他就可以認為,如果這上邊找不到他的名字,那麼這張張榜公佈錄取名單的大紅紙應該只需要一個小白紙片就可以完成使命。如果不是高考前那一種奇怪的狀態進入並干擾了華浩的生命,華浩甚至只需在這一天在這裏悠然地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後平靜地離開,回家收拾行李,準備人生新的旅程。
華浩那時的心氣高啊,如果說心氣也可以量體溫的話,那麼你爬到500米的高空,去給華浩的心氣量體溫,難保不得出一個“高燒不退”的診斷。
華浩覺得現在自己緊張焦灼的心理簡直就是一種莫大的恥辱,是對自己過去的否定,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這種情緒。畢竟,你自己畢竟是你自己,社會的規則還是在依舊進行,當你在符合這個規則時有片刻的疏忽,那麼你就會被這個規則拋棄,除非你對這個社會沒有任何慾望。
但是那時意氣風發的華浩哪有這等能耐,就在那個片刻,他還在憧憬着大城市的美好,幻想着金榜題名時的榮耀,所以他對自己考場上的表現不滿,所以他那時着急,他害怕自己上不了首選的大學,當然,他從不懷疑會被某所大學錄取,不過如果只是某所大學而已,那就太對不住他的心氣了。
他填寫的第一志願是上海交通大學,當然,這也只是他的無奈之舉,不過如果能上這所學校,也足以告慰他受傷的心靈了。他目光停駐在他的名字上邊數秒,緊張地不敢再看後邊跟着的錄取學校一欄,他感覺到他的胸膛里有異常的跳動,一下一下地撞擊着他整個的身心。
最後,還是人群指着那個位置的嘖嘖聲,鼓勵了他,他當然不知道人們是否就是指在他名字後邊的那一欄,也不能準確知道那種嘖嘖聲代表什麼含義。但是他一咬牙,看了過去…
“北京醫大”,四個鮮活的大字躍入了他的眼帘。
在那一瞬間,華浩無法激動,人就是一個怪動物,只對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懼,只對確知的事物產生興奮,華浩在那一刻無法置信。
北京醫科大學是華浩填報志願之前千挑萬選、斟酌再三后的首選,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華浩就萌生出學醫的想法,這一想法愈演愈烈以至欲罷不能,因此填報志願時,他眼睛只盯着大城市的醫科大學,大城市和醫科大學這兩種元素如此強烈地吸引着他,以至於他在考場發揮不佳的情況下,也打算壯懷激烈地填報北京醫科大學,正當他提起悲壯的筆時,班主任老師傳給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兄弟班級一個女同學也填報了北京醫科大學,華浩一聽就發了懵,此女不是一般人物,就是高中三年中,華浩唯一不能超越的一個高度,每次考試,必然高出華浩那麼一些分數,依照班主任的說法以及一般情況,遠在北京的北京醫科大學不可能跑到你一個偏僻的南方小縣城的某個中學班級里同時錄取兩個人,那樣你就太看不起我們大名鼎鼎的北京醫科大學以及太看得起我們這個小小的班級了。
華浩發了一會懵以後,聽從了班主任老師的意見,決定避開這位女中豪傑。說實話,他本來就一直對那個姑娘有心理壓力,在考場狀態糟糕的前提下面對那個姑娘的無形挑戰他的心理自然更不堪一擊。
班主任老師對華浩有很高的期望,因此他決計要幫助他的得意弟子選擇一個符合他身份的學校,基於華浩一直慨嘆他考場的尷尬狀態,班主任心理也沒底,自然不敢貿然向北大清華出手,現如今也無法去北京奔赴醫學殿堂了,而上海的醫學殿堂在當年卻不向華浩所在省份張開懷抱,對於華浩這樣富有潛質的學生,班主任老師認為是一定要放在大氣磅礴的地方鍛造成材的,就象蛟龍不能入海,就發揮不了它呼風喚雨的神奇本領一樣。最後班主任老師幫助華浩敲定了上海交通大學。不過當華浩舉筆劃上上海交通大學的代號時,他在班主任老師面前略帶遺憾地嘟噥了一句,“其實不管去什麼學校,我都要想辦法學習醫學課程。”
而現在,在招生辦破舊牆壁污穢不堪的紅紙上,“北京醫大”四個字竟然在他的名字後邊閃着明晃晃的金光,在那張紅紙上顯得那樣卓爾不群,那樣地撞擊人的耳目,顯然,已經有相當一部分眼睛對那幾個字進行了凝視,而正有相當一部分嘴巴正在對那幾個字進行品評和咀嚼。
華浩知道,在這一群人裏頭,現在充斥着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悲傷、失落、憋悶、絕望、憂鬱、驚喜、興奮、得意、張狂、緊張、忐忑、羨慕、嫉妒。或高亢或低沉的情緒正絞雜在一起撕扯着人們的心情。
是啊,這些人群里絕大部分是來自四鄉八里的苦難鄉親,他們多麼眼巴巴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或者自己的名字能夠躺在紅紙的某個角落,這就決定了他們的命運,除此之外,他們別無出頭之路。誰可曾想像農民的苦啊,說“面朝黃土背朝天”可能早已經麻痹了城市人的神經,當城市人享受農民創造的物質條件時,可能沒有人去想像農民在烈日暴晒下身上浸濕汗水、泥水,吸着農作物揚起的塵灰,身邊佈滿了亂飛亂撞的蛾子和飛蟲,小腿上叮滿了吸血的螞蝗等等這樣的收割場景,而即便這樣辛勞獲得的果實,竟然還要有較大部分作為公糧上繳,如果這也是應該的話,那麼最不堪忍受的是付出如此艱辛勞動的糧食在市場上只能賣出低微的價格,國家那時是通過農產品的價格剪刀差讓農業為工業服務的,農民辛苦勞作一年有可能藉助這些糧食解決溫飽問題,但是卻無法用糧食換來足夠的錢去供孩子上學,供老人看病,年幼輟學、重病不治是再普遍不過的現象了,更不要去談城市人追求的生活享受了。農民日夜耕作、辛勤勞動一年又一年卻只能獲得一個艱難困苦的生活狀態,那些唱歌的、演戲的、騰挪跳躍的、為人民服務的只需動動嘴皮、弄弄表情、耍耍動作、跑跑關係就能財源滾滾,難道他們的勞動就真的有如此高的含金量?可憐的鄉親們不懂這些道理,他們只知道如果他們的娃考上大學了,就不會再過他們一樣的生活,而至於到底會過什麼樣的生活,誰也不會去想,也不知道怎麼想,總之只要不過他們那樣的生活,怎麼都好!因此,現在擠在這臭烘烘熱乎乎的人群堆里的時刻對他們不知道有多重要,這個時刻可以延續或者斷絕一個家庭幾代人的夢想,可以激蕩或者撞毀他們憋屈在心裏幾十年的希望。
華浩心裏慢慢泌出了一點略帶緊張的激動,雖然他還不能排除某個同名同姓的人也恰好考取了北京醫科大學的可能,或者說這個“北京醫大”不是北京醫科大學的縮寫,但是現在既然象他的名字一樣的兩個字和北京醫大掛上了鉤,那麼這種增大了的概率和增加了的可能性也足夠令他漸漸產生興奮了。
華浩從褲兜里摸索了好一陣子,才把皺皺巴巴的准考證找了出來,挨個去比對那個名字前邊的那一串數字,當最後那個數字比對完后,華浩揪緊的心倏忽就鬆懈了下來,一種早已潛伏好的淡淡的愉悅感不知從身體深處的哪個角落開始滋生,忽忽悠悠地就湧上了四肢百骸。正當這種歡樂情緒開始控制嘴巴,促使華浩準備發出歡樂的呼叫時,華浩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然後想了想,覺得在這種時刻和這種場合不能得意地呼喊。一般來說,人在猝不及防的大喜或大悲的衝擊下,軀體總會做出自主的動作以迎合,因為在那一片刻,人會短暫地失去理智,而這種短暫的失態周圍人們都會理解,因為大家都親身體驗過這樣的時刻。但是華浩怎麼想的呢?他在想,現在這些人里不知道有多少失望的靈魂在倍受痛苦的煎熬,心靈在受煎熬時心態就容易扭曲,就如同鐵塊一經煅燒就容易被打造成各種形狀,如果此時冒尖的話,變成眾失之的,說不定哪個被火氣燒昏了頭腦的人拿刀子就勢捅他華浩一下給他本人降降火,那他華浩即便不“與世長辭”也一定要“與世短辭”了,在未進醫學殿堂之前就先給醫學做了貢獻有點說不過去,因此華浩決定屏息靜氣着自己的喜悅。
華浩的這種異常的思維和反常的反應,也就在此向我們昭示了華浩可能要經歷一個奇怪的人生旅程,說得準確點的話,應該是一個奇怪的心理和思想的歷程,不過由於人的行為總是由思想誕生出來的,所以其實怎麼說都無所謂,正如現在電視裏那句廣告詞老嘮叨的“美特斯邦威,不走尋常路”。是的,當華浩在北京醫科大學度過了九年平靜的歲月,並在北醫三院的一間辦公室里開始回味前一天晚上在租住的簡陋宿舍里睡覺時做的一個奇特的夢,同時孤獨地詢問自己“難道哥哥我就象這樣去孤獨么?”時,已經足可生動地說明,華浩這9年不尋常的路實在是太平常了。
那個奇特的夢着實奇特:國際巨星章子儀從國際機場出口出來,有兩起人馬在迎候她,一起人馬列成兩條筆直的隊,手裏拿着花,一起人馬卻圍成一個渾圓的圈,都揚着手指,章子儀徑直向兩條直隊中間走來,在章子儀就要走入兩隊的夾道時,這時候華浩不知道從哪出來了,正好不緊不慢地走到章子儀面前,對着巨星章子儀平靜地一本正經地說“章子儀小姐,您知道治療腎陰虛要用六味地黃丸,腎陽虛要用金匱腎氣丸嗎?”章子儀聽完華浩的話,一言不發,但是卻一轉身平靜地走向了那個圓圈型隊伍。
然後華浩就醒了過來,他醒后對這個夢感到無比的驚駭,他很不明白那種上下五千年也跟他沾不上邊的人怎麼會進入了他這樣一個古怪的夢境,還出現了那樣不可思議的場景和對白。難道僅僅是因為看了章子儀演的“我的父親母親”,知道了這個人,並進而去知道了她此後的一些生活趣事?
是的,我們平常人看了這個夢也是不能理解分毫,那我們乾脆就一起來進入華浩在北京醫科大學的孤獨世界吧!
華浩奮力從擁擠推搡的人群中掙扎出來,脫離了悶熱的人堆,頭頂太陽的酷曬也變得清爽起來,華浩深深地吸了一口陽光,又長長地吐出到空氣中,眼睛望着前方一棵剛剛生長出來的梧桐樹,寬大的樹葉正閃耀着白燦燦的光芒,樹上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啾啾”。
華浩正要走,聽到一個人跟他打招呼,抬眼一看,似曾相識。忙裝得很熱情地回應了一聲。人問他,“考到哪個學校了?”,他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北醫大”,那人驚咦了一聲“不錯啊”,他偷樂了一下“還可以吧”。
為了表明他是認識那個人的,他反問了一句“你現在過得怎麼樣啊?”,那人也回答“還可以吧”,然後就有事的樣子,匆匆走了,給華浩留了一個手機號碼,說以後常聯繫,留號碼的時候並不主動交代自己的姓名,華浩一臉茫然地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怎麼使勁也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華浩走出教育局大院的門,就碰到了同班的張慶春和另一個班的一名男生,想起這個男生的名字叫付小兵的時候,象連鎖反應似的,靈光一閃,突然記起了剛才那人是誰,他是高他一個年級的師兄,去年被東北一所重點大學錄取,雖然他們彼此沒有交往,但是由於都屬學校的優等生,在學校的一些表優評先的會議上會碰到,算點頭之交。想起來之後,華浩懊惱不已,怎能不向人了解大學的生活,不表達對大學的嚮往之情呢?不過想起那位師兄剛才意氣風發的模樣,還用上了手機,華浩頓時增添了幾許對大學生活的嚮往。
張慶春和付小兵也是滿臉容光,按捺不住的喜悅之情直往外冒,張慶春被本省的一所師範大學錄取,付小兵則被外省的一個什麼海洋大學錄取,大學的檔次與華浩的“北京醫大”的差距就象在校時他們與華浩的學習成績的差距一樣,因此各人根據自己的身份都獲得了同等程度的心理滿足。三人互相吹捧了一番后,便相邀去慶祝一下,可是三個來自農村的中學娃,褲兜里也是象他們此時的心情一樣空曠,在這個小縣城裏用通俗的方式是慶祝不起的。
三個人抓耳撓腮了一陣,華浩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幾張電影票,那是縣電影院的通票,什麼時候看都可以的,是班主任老師在畢業學期送給華浩的,說如果學習累了,可以去看場電影放鬆一下,其實華浩也沒怎麼去看,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用這種方式慶祝,反而減少了俗氣,增添了意境,三個人屁顛屁顛樂着跑到電影院,一看下一場時間,還有將近半小時,華浩手裏共有四張電影票,心裏想着那張也不能浪費了,便跑到一個打電話的地方,問了價格,覺着自己還能付得起,就打電話叫來了家在縣城的孫剛。華浩在班裏和別人的交往總是淺層次的,雖然他並不沉悶,還能和很多人甚至個別活潑女生嘻嘻哈哈,但是當讓他靜下來考慮誰是他的朋友時,他會非常疑惑,而孫剛是他可能會慮及的一個。孫剛是從外校轉過來的,剛來時裝成二流二氣的痞子樣,華浩認識他后,發覺其實他不是那樣的。孫剛成績不好,也沒指望今年考上大學,所以仍然滿面春分地趕來和華浩他們看電影,一邊說著“祝賀祝賀”,一邊在電影院的外面買了一大袋葵花籽。四個人坐在破破爛爛的電影院裏,嘴裏吐着香噴噴的瓜子皮,眼睛裏看着不知道什麼味的電影,心裏各自想着自己的未來,晃晃悠悠地度過了那個恬淡如水的上午。
華浩發揮了他慢條斯理的特質,電影結束后,兩位金榜題名的考生就匆匆告別,急於回家去宣洩他們的喜悅,刺激他們的家人,孫剛倒是想陪着華浩繼續品嘗一下這不尋常的滋味,但是也被找來的家裏人叫走,極不情願地和華浩道了“保重”,華浩就一個人在漫布塵灰的縣城小街上走啊走,看着街道兩旁佈滿污漬和油垢的互相推搡擁擠着的小店,看着馬路兩旁彙集成的一小撮一小撮散發餿臭酸腐氣味的穢水,看着挑着擔子進城賣菜的農婦一晃一晃的細腿,看着塗脂抹粉的城裏姑娘扭來扭去的腰肢,看着扯着嗓子叫賣的街頭攤販滿臉的油花,看着一輛糞車搖搖晃晃在馬路上顛過撒下斑斑痕迹,看着一輛吉普車在後邊鳴着車喇叭狂嘶,驚得糞車夫拚命蹬腳踏,結果車身搖晃得更甚。
看着自己讀了六年書的小縣城,想着遠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城,臨近天黑的時候,華浩才走回到城裏姑媽家,姑媽看着一臉平靜的華浩,顯得有點茫然,顯然對於華浩的這種神態很是迷茫,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出口相詢,心裏暗自着急。
華浩跟姑媽打了個招呼,進去到水龍頭底下用涼水洗了把臉,然後走出來對姑媽說,“倒是考上了,是北醫大。”姑媽愣了一下說“北醫大是個什麼大學?”華浩笑了一下說“應該是北京醫科大學吧!”
姑媽其實也不是很清楚北京醫科大學到底怎麼樣,但是聽着這個名字就覺得響亮,心裏自然一喜,就放下心來,嘴裏卻埋怨道“你這孩子,怎麼去這麼久啊,回來也不動聲色?”惦記的心情有了可喜的結果,人就變得輕快,姑媽跑到後邊的廚房把喜訊告訴了正在做飯的姑父,不善言辭的姑父跑出來一個勁說“好”。華浩微笑了一下,然後鑽到電視房裏看電視,出來吃了晚飯,然後又鑽進去看電視,晚上洗澡后,又看電視到深夜然後睡覺,第二天爬起來吃了早飯,又鑽進了電視房,然後出來吃了午飯,再度回到電視房。姑媽早就習慣了華浩的這種狀態,也見怪不怪了。
第二天大概午飯過後一個時辰的功夫,姑媽叫華浩下去接電話,電話是父親打過來的,父親在電話裏頭有點興奮地問“聽劉文化說你考上北京醫大了,是不是?”劉文化是本鄉另一個村的孩子,和華浩同在城裏上學,家裏迫切希望出一個文化人,所以取名劉文化,華浩的父親是鄉農業技術員,天天走村串鄉給農民去做農作物病蟲害防治方面的指導,所以在本鄉本土很是熟絡,劉文化雖然沒有華浩有文化,但是也勉強考取了西南地區的一個大學,往家裏報喜的同時順便也捎回了華浩的喜訊,自然很快就傳達給了華浩的父親。
父親同樣是帶着一點緊張的激動向華浩求證,華浩實事求是地回答道“是的啊!”父親再問“北京醫大是不是就是北京醫科大學?”華浩略遲疑一下后道“應該是的吧!”父親激動地責罵了一句“你這個小孩啊,也不往回打個電話,這麼大的消息還是別人告訴我的!”華浩答道“家裏也沒有電話啊?”父親怒道“打到村頭你村長爺爺家裏啊,不一直這麼聯繫的嗎?”華浩撇嘴道“懶得麻煩了,等我回來后告訴你們不就行了嗎!”父親無奈,不過還是馬上被充斥的激動和喜悅所感染,語氣也溫和了,問“你什麼時候回來?”華浩答“等拿到錄取通知書就回。”父親問“什麼時候拿錄取通知書?”華浩答“招生辦的老師說也不知道,要我們過幾天過去看看。”父親催促“那你多去幾趟,儘快拿到后趕緊回來。”
華浩“恩”一下后便結束了通話,華浩和父親也很少有交流,這樣簡單的對話在父子倆之間已經算不簡單了,在此前的很長的歲月中,華浩都是默然地做自己的事情,默默地目送父親上班下班,父親是個憨厚老實的人,不過偶爾發起脾氣來很是恐怖,可惜的是華浩從懂事起基本沒幹過讓父親操心的事情,所以就連父親通過教訓華浩的方式來形成溝通的機會都沒有,父子倆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不過華浩對父親還是很尊重的,父親是基層農業幹部,工作敬業,技術過硬,人也熱心,經常幫助別人,做人做事都很樸實,和鄉鄰的關係都很好,最重要的是,雖然父親太過老實或者說是迂腐,幹了幾十年也沒有過升遷,但是父親還是為華浩他們贏得了面子,在農村,父親這樣有技術有職稱的人是有一定地位的,父親辦事也確實有點能力,所以有些封建的老農民甚至尊稱華浩和哥哥為“公子”,這讓華浩很受用。華浩家裏也經常有鄉幹部出入,那些幹部們摸着華浩們的頭逗他們玩,這讓華浩覺得很有面子。
華浩決定在城裏一直等到拿到錄取通知書。反正父親已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就讓家裏人盡情地高興幾天去慢慢消化這頗具衝擊性的喜悅吧,不回去打擾他們的興緻。
華浩放下電話,出門轉頭又要往裏走,姑媽看不下去了“你這孩子,天天憋在房裏看電視,不說對電視不好,對眼睛也不好啊,考上了大學,應該出去找找同學,找找老師啊,和他們聊聊,馬上就要分別了。”
既然姑媽發話了,華浩也不好再鑽進去看電視了,想想姑媽的話也對,就走出來到了街道上,可是腦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也沒想到一個可以去找的合適的同學或者老師。華浩不禁覺得自己的處境好生凄涼,想想班裏的那些男生們,尤其是考上大學即將奔赴前程的,此時應該正紛紛牽着某雙嬌嫩的小手,在曾經面目可憎突然就變得親切可愛的校園裏尋找過去的痕迹呢!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學生談戀愛不知道算不算早戀,我們生活中的很多概念隨着時代的不同內涵也是不一樣的,尤其是“早戀”這樣的直接需要時間來界定的概念,反正在幼兒園的小朋友都開始有了想法的二十一世紀,到了大學才談的戀愛應該算是黃昏戀了吧。那時在華浩的學校里,學生談戀愛的氣氛也還並不濃厚,一方面處於強烈的不可控的青春萌動期的少男少女畢竟還是少數,另一方面這些重點中學的孩子們大部分還是能夠在埋頭苦學中依稀看到燦爛的前程,因此大都放鬆了對談戀愛的要求,不過,終究還是有那麼些不堪重負的小花小草奮力挺胸撅臀向校園的空氣中噴發了他們的性息,他們或在陽光下一前一後,或在月影里一左一右,純情時羞赧遲疑,動情處勇敢奔放,給書聲朗朗、清新明快的校園注入了模糊而曖昧的氣息,校園也就變得生動,變得動情,似乎還帶着那麼點楚楚動人的味道。在這種熏人的氣味的濡染下,早有那把持不住的青春孩兒偷偷張開着心情的氣孔,目光瞄準現實中或想像中的身影,貪婪地允吸着這醉人的味道,即便在沉重的學習壓力之下,也依然孜孜不倦地用某個雄健或娉婷的影子撫摩着自己的本能。
由於中學時代的小丫頭片子們吃喝玩樂住用行全由家裏照管,而且在相對封閉的一個生活學習環境裏錢也展示不出它那無窮的魅力,因此對錢是沒有什麼概念的,所以不象長成了的姑娘那樣錢是這個世界唯一吸引她們的東西,在那個成長階段三種人最能撬動她們稚嫩的心思:眉清目秀的漂亮小男孩可直接撞擊她們的視覺;油頭粉腦、打架鬥毆的小流氓會刺激她們的身體,帶給她們超脫於同齡人行事方式的新奇感覺;成績很好,深受老師寵愛的小乖孩經常拋頭露面於各種場合,在校園範圍內萬眾矚目,會帶給她們一種“夫貴妻榮”的感覺。
華浩長相雖然平淡無奇,不過長成華浩那樣其實也已經不容易了,當然,要給小丫頭們製造視覺衝擊還比較困難。華浩自小行事中規中矩,自然也沒有培養出那種小流氓的習氣和勇氣,所以是不可能給小丫頭們製造“如沐冬風”樣新鮮刺激的感覺的。好在華浩正好就是第三種男人,老師的寵兒,學校的驕傲,當需要有學生在台上出現時,華浩總是被首選,那種凝聚目光、集聚光環的感覺,也催生了華浩驕矜的思維方式。由於分屬於第三種男人,所以即便長相普通,也時不時地會有小女生逡巡的目光到華浩身上探索一番,就如同對於成長起來的姑娘,一個男人只要很有錢,就算牛頭馬面也是可以獲得青睞的,更何況還是人頭人面呢?
可是華浩那時的風光讓他自我感覺到可以遮天閉日,他還寫武俠小說,他的文學想像力讓他神遊太虛,他的神思怎麼可能為生活當中的幾個乳臭未乾發育未全的黃毛丫頭停留片刻呢?其實,中學生里也不乏發育良好、體格健壯、身姿曼妙的小姑娘,只能怨華浩不走運了。華浩那時也基本沉浸在自己武俠小說里雲鬢高挽、柔荑輕舒、芊芊十指、盈盈細腰、裙裾飄飄、蓮步款款的絕色女子的誘惑里,當想像的空間裏霞光萬道時,身邊的景緻自然就變得如水一樣的平淡,年少的華浩總是在想,生命剛開始蓬勃,青春還沒有賁張,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目前所經歷的不及其萬一,如果明知道大海里有鮮美的海魚,為什麼還要去啄那小河裏枯燥的河蝦呢?只有不知道一直前行就會有大海,置身大海就會享受海魚的的思維局限之人才會為身邊的河蝦虛耗生命。
就這樣,在色彩斑斕、風光旖旎的中學校園裏,華浩用陽光般燦爛的希望陪伴着自己固執的身影躑躅前行。不象那身邊的許多少年,總是因上躥下跳地討黃毛丫頭們的歡心,變得好動、喜鬧、愛玩,花樣繁多,招式迭出。而華浩總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世界裏,神遊萬里、內心激蕩而身影不動絲毫。當然,華浩有時也會和自然而然變得很熟的女生嬉笑幾句、打鬧一下,但一切都是那麼膚淺,是華浩獨特行為方式偶爾幾次無關痛癢的引申,是一般人的情緒在華浩身上若有若無的體現。真正的華浩坐在自己的那一個小方凳上,忘記了上午和下午,忽視了課上和課間,頭頂的天空那麼遼闊,而身邊的世界似乎也開始遙遠,聰明的華浩竟然顯示出了不可思議的遲鈍,有一次不經意間發現同班的一位靦腆男生牽同班另一位嫻靜少女的小手前行,頓時驚詫不已,象發現新大陸一樣跑去告訴一位同班好友,同班好友也象發現新大陸一樣地難以置信了,反問華浩“他們兩個都快處於分手階段了,你不會現在才知道吧?”。
就這樣一點點地,世界開始在華浩周圍淡漠,終於在高三最後一學期,華浩的大腦也開始淡漠了,華浩感覺它有時象塊木頭,有時象團棉絮,有時又象木頭和棉絮的混合物,總是昏昏沉沉,不清不爽,象被人憑空抽取了裏面的確定成分,而剩下了一團難以被分析的迷霧。華浩不由得焦急起來,很快就是高考,人生所有的希望,大海里鮮美的海魚,都還在7月7、8、9那三天後向他歡快地揮手呢!如果大腦就此停滯,生命可能還會繼續,但時光將不再。華浩只能懊惱地用手捶打腦袋和脖頸,那團迷霧真地就象受到震蕩一樣,慢慢悠悠地散開,竟然也能讓華浩獲得片刻的鬆快和清爽,但迷霧象長在同一個根基似的,外界的干擾一被解除,悠忽又合攏在一塊,重新給華浩的大腦製造混沌的境界。父母得知華浩的這種狀況后,着急之情自不待言,在電視廣告的熏陶下,找來腦黃金、腦白金、紅桃K等各種滋補品往華浩的大腦里灌,把華浩拉到醫院打吊針,終以無濟於事而告終。最後,父母也只能徒嘆奈何,憂心忡忡地看着時間在流走。無奈之下,華浩心想,好在所有的知識已經全部掌握,大腦的聰明應該還在裏頭盤旋,即便有所流失,也會有殘留,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帶着這樣的狀態,華浩在焦灼中迎來了高考的屠場,體驗着任由宰割的滋味。由於害怕異常舉動引起監考老師注意,華浩在考場上只能輕磕腦袋,輕微揉捏脖頸,用手輕輕支着腦袋做題,偶爾還得把腦袋往桌上放一會,就在這樣的折騰中,華浩迎來了最後一場物理科目的考試,大致估測了前四科的分數,華浩感覺只要再從物理里拿60分左右,就能達到本省去年的本科分數線,因此當完成了物理卷面前90分的選擇題后,華浩自覺希望又重新開始燃燒,腦袋雖仍渾噩,心態已然輕鬆,就以這樣的戲謔方式,華浩完成了物理科的考試,也終於勉強結束了人生第一階段的征程。
而現如今,華浩竟然可以站在小縣城污黑的街道上,想像着北京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金光閃閃的模樣,不管將來會是怎樣一種結果,這應該算是人生的一個階段性勝利了吧!
在這樣的片刻,沒有小女生的手可拉以慶賀自己的前程,相比於這一偉大的勝利,實在是不足以對心靈的喜悅構成任何威脅,華浩的燦爛心境再次象潮水一樣瀰漫到了全身。華浩沿着一條以前似乎沒有走過的街道漫無目的前行,實際上縣城並不大,但是對華浩這種小範圍空間過活的人來說,好象大部分街道都是陌生的,大概走了相當一段時間吧,華浩眼前突然開闊,黃黃的一片,在茫然之間,心理突然也變得豁亮起來,好象一下子掙脫了逼仄壓抑的小縣城的束縛,心神置身於廣袤無垠的空間,身體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未來在前方無限的延伸。華浩仔細審視了面前的景象,原來已經來到了縣城郊外的一片所謂的開發區,全是翻轉過來的黃土,很遼闊的一片,視線的盡頭能夠模糊看到農田的水影,在翻過來的黃土上也依稀能夠看到破壁殘垣的痕迹,在近處一掊黃土裏栽着一塊破舊的木頭片,上邊寫着“大炮台經濟開發區”,字跡已經象泥土一樣發黃,依稀能辨。此時已近黃昏,太陽在遠處的山梢上射出黃燦燦的光芒,把附近的天空染成金黃的一片,遠處水田裏好象也有收割后殘餘的稻穗在擺動着它金黃的穀粒,釋放着它最後的生命,水田裏的水將這水天一色的燦爛光景也鋪天蓋地地反襯過來,映滿了華浩一臉,華浩繼續前進,在這高低不平、坑坑窪窪的黃土平原里躑躅前行,直到走到一個好象是中心的位置,坐了下來,將自己掩埋在了這一片黃色的世界裏,雖然太陽的餘輝勾勒的是一片悲壯的美,這片黃土地也充滿了無盡的蒼涼,有的只是生命從此消失后的蠻慌,但華浩心中現在充滿的卻是雄壯,坐在這片沒有人影,沒有車輛,沒有房屋,沒有雜草的土地上,華浩卻感到自己的生命反而冉冉升起,好象大自然的精華全被他吸走,廣闊黃土地正在培育他雄健的骨骼。華浩早聽說過這片開發區,是前任縣長搞的工程,後來縣長調離,繼任縣長又有新的施政思路,所以這片土地暫時就被擱置在這,構成了一個被遺忘的孤獨世界。現在這方天地突然被華浩這個不速之客闖入,黃土地應該感到欣慰吧,畢竟,華浩給它帶來了生氣,而它用廣闊蒼茫的境地引導了華浩對遙遠未知的無限遐想,他們的不一樣的生命從此可能要互相交融了吧!華浩望着遠處的群山和斜陽,心想,不管這個勞民傷財的工地可能帶給這方水土什麼樣的損傷,但是,畢竟它讓華浩有機會展開對未來的想像,並且即將奔赴征程,走向未來,是這個地方的人們生長了他,是這個地方的山水養育了他,是這個地方的知識培養了他,並且,是這個地方讓他離開這個地方,不管這個地方還將怎樣破舊、衰敗、荒涼,畢竟,他就要離開它了,他要感謝它,它的美好也好,它的醜陋也罷,總之,它的一切!
當太陽終於沉下山,暗淡的夜色象水一樣瀰漫開來,剛才黃燦燦的天地立刻開始變得陰暗而深沉,華浩終於被這景緻的交替所激醒,從剛才金黃的幻想里回到了黑暗的現實。慌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漫步走向了回去的路。
姑媽用滿意的目光迎候了華浩的歸來,在和電視機一起度過又一個黑夜和白天後,第二天下午差不多同一時刻,白寂的天空剛浸入一絲黃昏的暗淡,一直還象電視機一樣平靜的華浩內心馬上被這種不易察覺的黃色所激蕩,那片蒼茫的黃色誘惑形成一股巨大的感召力,華浩不由自主就往外走,異常的興奮情狀也感染了正在收拾房間的姑媽,微笑着讓華浩早點回來。華浩靜靜地讓自己掩埋在那個黃色世界直至黑夜終於將這一切挾裹,在這一段時間裏,華浩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也許他覺得自己是孤寂的吧,因為畢竟當他在這片蒼涼的黃土地上壯懷激烈的時候,沒有能象電視劇里那樣一個長衫翻飛的劍客旁邊總有一個紅顏佳人的羅衫在飄舞,華浩記得剛才好象模糊感受到了一個曼妙的影子的存在,只是不能判斷這是視線的遙遠的前方真實的身影,還是長期盤踞在腦海里的絕美俠女在這種情境下飄然顯身,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這些鏡象固然美妙,然而畢竟還是不如美好的現實更能讓人充滿幸福,再過一段時間,他華浩就能站在北京的街頭暢想未來了,雖然他根本不知道北京的街頭是什麼樣,北京的街頭對他意味着什麼,但是這的確是現實,是足以讓年少的華浩們忽視一切的現實,所以,華浩對於黑夜來打擾他金黃色的想像並不惱火,當又一個黑夜來臨時,意味着華浩又靠近了北京的街頭一步。
就這樣,當夜色第五次來打斷華浩的金黃幻想,提醒他不要忘卻黑夜也是現實的時候,華浩突然意識到也許應該去取錄取通知書了,根據一般的慣例,新生入學應該在9月初,而其時已是8月的下旬,啟程到遙遠而陌生的北京,應該不能用平常心來對待,在行動上,也要顯出非凡才是。
姑媽對華浩這幾天規律的行動已經有點狐疑了,這天早飯後,華浩說要去看一下錄取通知書有沒有來,姑媽才釋下心來。華浩再次來到縣教育局招生辦,第一次來時的那種哄鬧擁擠場景已蕩然無存,貼在牆壁上的紅紙榜單還有絲絲縷縷的殘跡,一年一度,跌宕起伏的心理變局之後,幾家歡喜幾家憂,然後一切復歸凄零。華浩遞上了相關的證件,工作人員把一封信封上印有北京醫科大學字樣的信遞給了華浩,臉上居然也有和華浩心裏一樣的愉快,說道“祝賀你啊,考這麼好的學校,也是給我們縣的教育增光啊!”然後又略帶奇怪地問“你怎麼現在才來取啊,都來好久了,別人差不多都取走了。”華浩憨憨地道了一聲謝,走出門來,迫不及待打開信封,一個有着燙金封皮的小冊子滑到了手上,“北京醫科大學”六個鎦金滾圓的大字,象一條翻騰的蛟龍一樣彈射到華浩眼前,封皮上字的背景就應該是北京醫科大學的校園風貌了,看起來似乎很壯美,瞬間讓華浩產生了無限嚮往,翻開封頁后,才知道自己被錄取的專業是衛生事業管理,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專業,雖然那一瞬間讓華浩略感迷茫,但是想想以自己如此單薄的一個身軀,那是億億萬萬的身軀里微不足道的一個,卻硬是把它搬到了北京的陽光下形成影子,而且還是在北京醫科大學的光環里顯影,實在是祖德流芳了,雖然在高三最後學期老天爺和自己開了個玩笑,讓自己的大腦變成了一團混沌,但是終於還是對它的失誤進行了彌補,最起碼讓他華浩如願以償地進入了他夢想中的學校,至於後事如何,那已經不是當時所能考慮的了。當然,非凡的北京醫科大學還是給了華浩一個下馬威,當愉悅中的華浩看了通知書上規定的報到日期后,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通知書上規定8月28,29兩天為報到日期,而當天已經是24號了,一些手續還得辦,聽說家裏還要準備大宴賓客,來慶祝這一輩子難得一回的大喜事呢。
而北京,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它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而神秘,聽到“北京”這兩個字都讓人莫名其妙的緊張,即便是華浩這樣年少輕狂的心在它面前也是那樣地忐忑,華浩一向慢悠悠的心跳終於開始有一點點的慌亂。幾乎沒有什麼可思考的餘地了,華浩就近找了個公用電話打了回去,和那頭的人說了幾句,然後掛斷,估計了一會時間,再打過去,那邊就已經是父親的聲音了,華浩剛一說完,父親略微表示了一下對華浩的埋怨,就馬上發揮了他農業技術員的辦事風格,讓華浩先把錄取通知書交給他在城裏辦事的一個同事捎帶回去,說明天家裏就宴請鄉鄰和親友,而華浩留在城裏通知城裏的親友,明天隨同他們一起回去,並且速去學校和相關部門辦理一些升學手續,感覺父親一副雷厲風行的樣子,華浩受到感染,一瞬間變得輕快起來,回到姑媽家,在姑媽的協助下,按照父親吩咐,平生第一次去和一些學校之外的社會單位打交道辦手續,平生第一次置辦遠行所需要的行頭,平生第一次知道城裏還有那麼多的親戚在這樣的時刻需要交往,總之有很多的第一次,讓活在單調世界裏的華浩覺出了一種異樣的新奇,他的心底晃晃悠悠升起了一種“新生活好象要開始了”的模糊印象。
忙碌了一整天和一上午,華浩也是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了生活還可以很忙碌,終於在第二天中午時分,姑父的大卡車擠了滿滿一車親戚向遠在農村的家裏駛發,而華浩則還需領着一大幫人去擠佔一輛由城裏開往鎮上的破爛公共汽車,然後在鎮上轉乘那種罩一個頂棚后當客車使的手扶拖拉機,拖拉機在崎嶇不平、坑坑窪窪的鄉村小石塊路上一搖三晃,車上的親戚們顛三倒四,卻仍然浩浩蕩蕩地向目的地行進。
從離家最近的一個路口下車后,就是一片桔園,沿着旁邊的小徑,桔園的那頭就是華浩的家,泥石小路先爬了一個坡,當一群人下了坡,在一堆草叢旁邊稍微拐了個彎以後,華浩家屋前的開闊地就露出來了,當華浩在小徑拐彎處,眼前一變得開闊那一瞬間,不禁被眼前所見驚得目瞪口呆,屋廊里、屋前的碩大的水泥曬穀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橫過流經屋前的小溪,那邊的廣袤的田野上全是撒歡追逐的孩子和一堆一堆的大人,而屋廊屋前的場地和近處的田地里都錯落有致地佈滿了大方桌和長凳,桌上七零八落的堆滿了被抓得到處都是的瓜子、花生、糖果,當華浩更走近一步,才發現自己那鎦金溢彩的錄取通知書正在人堆里傳閱呢,從人堆里穿越過去,直到走進堂屋,才發現房間裏頭才是更大一番天地呢,每一個房間裏都是人聲鼎沸,所有能坐的家什上都已經坐上了人,大部分人都是站着的,或者是擠着坐着,由於是夏天,熱浪灼人,即便是比較遠的側房裏的悶熱的氣息都能隨着那屋的歡聲笑語襲了過來,直到從堂屋側門進了第一間耳房,才終於有一個和華浩打招呼的親戚,此時華浩才意識到,剛才由於被驚詫佔據了淺意識,都沒留意到大多數都是生面孔這一事實,一掃之下,只是偶爾有些熟面孔在人群里若隱若現,以至華浩都無法判斷那些熟面孔和自己的親緣關係,以他華浩19年的人生閱歷,這些人里,華浩頂多能知其十一,華浩不禁暗暗感嘆,看起來那麼單薄的父親竟然有如此厚實的交際,雖然大都是些灰頭土臉、皮發枯糙、沾泥帶水、鳩衣百結的窮親寒友,但作為一個廣大農村世界裏生活的家庭,這樣的景況也算鼎盛了。19歲的華浩頭一次感覺到,也許家真的不只是父親母親姐姐哥哥和自己組成,家應該有它的內涵和外延,小世界之外有大世界,大世界之外還有花花世界,而生活在自我組成的世界裏,又怎麼去把握這大大小小的聯繫呢!
在一天之間,父親竟然把如此多的鄉鄰朋友、遠親近戚,華浩的從啟蒙到畢業的老師,而且似乎人數還在添加,因為外邊不停的有鞭炮脆響,從四面八方召集到了這麼一個小天地里,來慶祝他華浩這麼一個看似輝煌實則難料的事件,而且家裏一切事務似乎都井然有序,各類人等各司其職,物質在這麼短的時間竟然準備充足,華浩深感佩服的同時,也對父親及家人充滿了感激。不管將來的人生怎麼樣,19歲的華浩能有此刻的輝煌,沒有家庭的撫育、教養、鼓勵、支持和完全無私的投入,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所以,家庭是任何人無法不感激的載體,因為不管怎樣,家庭給你生命並讓你長成你現在的摸樣。
當父親用由於喜悅而微顫的聲音致飯宴開始前的祝詞時,華浩才從這繁盛的場面和失神的沉思里醒過勁來,怯生生地來到父親旁邊一個較開闊的地方站定,略顯拘謹地接受萬眾矚目,外在的華浩象一個成長中的孩子那樣羞澀而不安,而內心的華浩卻早已乘風破浪、直掛雲帆。
那天,華浩喝了人生中的第一口啤酒,那會在農村,一般家裏頭都是喝自釀的米酒,啤酒還是個稀罕物,而華浩的慶祝宴上竟然用上了城裏人設宴時所使用的酒類,這樣的規格也就是在極度喜悅的心態下才製作得出來的。說句客觀實在話,那啤酒確實很難喝,雖然沒人喝過陰溝里那發餿的臭水,但是喝第一口啤酒所感覺到的怪味總能讓人聯想到它們。可是那天也怪,就是這麼難喝的東西,不但大人們在推杯換盞、開懷暢飲,第一次喝它的華浩竟也不明不白地喝得酣暢淋漓。也許只有這種異常的味道才能契合華浩此時心底異常的喜悅,這樣難喝的東西,進了華浩喜氣洋洋的胃,沾了喜氣,竟然在華浩身體裏升騰出一股美滋滋的感覺,華浩被這種美感所蒙蔽,好象手指揮着大腦一樣,一碗啤酒剛被送進嘴,大腦又得到了喝下一碗的指令,那一天,華浩喝光了他19年人生所有的美酒,然後又在屋前小溪翻江倒海般吐掉了似乎潛藏在身體裏19年的陰鬱之氣,或許,19歲后的人生就將是美景年年相伴、晦氣無處藏身了吧,被酒精沖昏了頭腦的華浩當時昏頭昏腦地想。
那天當賓朋象潮水一樣散退的時候,華浩的醉意卻象潮水般湧來,很快就沉沉地進入夢鄉,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點沒錯,華浩夢見自己騎上了一匹快馬,那馬渾身白毛勝雪,雙目精光四射,脖頸渾圓,四肢鼓脹,一副躍躍欲試的瀟洒模樣,而華浩一襲黑衣,威風凜凜地端坐馬背,手中韁繩一拉,雙腿一夾,白馬象離弦利劍,絕塵而去,當到了長江邊上時,華浩看着翻波涌浪的滾滾江水,一時興起,竟然在馬背上站了起來,左手楊鞭,右手在馬屁股上熱烈地一拍,只聽白馬一聲怒吼,馬鳴風嘯中但見橫空躍馬,白馬竟然從長江的這頭落到了黃河的那頭,真是春分得意馬蹄疾,一步江南到河北。
當然,白馬這一記驚世駭俗的跨越,也把華浩驚醒,當他睜開眼睛時,正是清晨,父母早已將一切收拾妥當,而父親完全穿成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華浩知道,新的征程開始了。
在眾多親友的目送下,在母親淚光瀅瀅的囑咐中,華浩身着全新的黑色褲子和白色襯衣,迎着南方夏日清晨的徐徐清風,和着父親單薄瘦小的身影,拉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沿着桔園邊上的小徑,放飛着內心的遐想,去向了前方。
到了縣城,華浩回到學校去辦最後一道轉團組織關係的手續,也是對培養他的土地的最後留戀,新來的校團委書記自然不認識他華浩,不過當華浩說明來意,把證件遞到他手裏,他看到了名字后,驚呼一聲“你就是華浩啊,大名鼎鼎啊”,接着又說“北京醫科大學,好!”。
就這樣,華浩在這個小地方吸飽了最後一絲優越感后,滿腔豪情、一身熱血躺在了縣城去往省城的長途卧鋪車上,也許是豪情上涌、熱血翻騰的緣故,華浩體驗到了人生第一次暈車的滋味,縣城到省城一路上斑斑點點撒下了他華浩的痕迹,好在車上居然也認識了一個已就讀於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熱血青年,一邊有父親的照顧,一邊有該熱心老鄉介紹華浩將要去就讀的學校的情況,華浩的幸福征程倒也沒被這段起初的人生苦旅所沖淡。車深夜抵達省城汽車站,熱心老鄉輕車熟路,帶着華浩和父親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華浩極力想看看省城的模樣,但在低矮的出租車裏,遠遠的昏暗的路燈下,省城顯得模糊而安詳,給不了華浩任何印象,到了火車站,還沒來得及瞄一下站前廣場,就跟着進了售票廳,父親將錢交給熱心老鄉去排隊買票,華浩和父親守住行李,一會兒,老鄉出來了,愁眉苦臉地說快車票幾天後的都買不到了,只好買了慢車票,錢倒是省了一半,不過要三十四個小時,如果是快車十多個小時就到了,父親表示出了一點遺憾,不過也很快認可了,華浩一聽,卻煞是不解,怎麼火車讓你多坐那麼久,錢還要得少?不過,華浩很快就被即將到來的長達三十四個小時的火車之旅所振奮,也就懶得去細究這個問題了。
候車室里橫七豎八堆滿了出行的人們,華浩三人生拉硬拽,勉強從人縫裏尋找到一個可以將行李和三人堆放在一起的地方,坐定以後,華浩脫離了一貫的安靜模樣,新奇的感覺讓他顯得異常興奮,當然,在這樣的地方,在人山人海里,沒有可聯繫的手機,還要照顧那麼多行李,去外邊閑逛是不可能的,華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那個瘦弱的身體所佔據的空間裏艱難地扭動,東張西望、瞻前顧後,眼睛灰溜溜地望着那些姿態各異、神色萬千的人們,他們或灰頭土臉,或容光煥發,或凝神沉思,或面無表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哭的笑的,躺的站的,蹲的坐的,蹬黑皮鞋的穿破草鞋的,眼皮耷拉的目光閃躲的,傲慢的卑微的,形形色色,氣象萬千,組成了一副微型的人間生態圖,華浩哪裏見過這等場景,原來這個世界竟然是一個奇妙的世界,19歲以前如果是百草園,19歲以後就應該是萬花筒了吧,19歲的華浩如是想。
經過漫長的等待,隨着緩緩移動的人群,華浩三人終於登上了火車,華浩坐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眼睛巡視了一遍火車車廂的模樣后,便將視線投到了車窗玻璃外的廣闊的世界,火車一路北上,跨長江、渡黃河,華浩眼睛裏閃過南方低洼的水田、秀氣的樹林,閃過北方碩大的平原、磅礴的山嶺,閃過夜色中嗚咽的長江水和黃昏中嚎啕的黃河浪,經歷了兩個白天和兩個黑夜,到達了北京。
當第二個深夜凌晨時分,火車突然一頓,速度驟然變慢,列車上喇叭突然響起,它歡快地喊着“各位旅客同志們,我們偉大的首都北京,就要到了,北京是…”華浩霍地從座位上站起,顧不得聽喇叭的歡呼,瞪圓了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遙遙地看見一大片的存在,稀稀拉拉的燈光隱約其中,投射出模模糊糊的光影,偶爾有些連成一片,大部分都是星星點點,遙遠的地方只有象螢火蟲屁股一樣閃耀的亮點,卻能看見近處散淡的光影所形成的灰黃的流線,在這些深夜裏孤寂昏黃的燈光的勾勒下,華浩只覺得一股龐大無比的氣息撲面而來,而裏面的內容模模糊糊、若隱若現,倒是什麼都看不出來。
華浩對着窗外想,北京,我來了!
就是這樣,毫無過渡地,華浩從一個南方偏僻的小縣城來到了巨大的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