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葉落徐來
“殿下雖然尊敬葉孤鴻,但也不要忘了,您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別,禮不可廢。”
“那你呢?師父,你也要跟我謹守君臣之份?”
“臣一直謹守君臣之份,不敢絲毫逾越。”
“是嗎?可是……”小皇帝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再說下去。
至新朝而來,朝中勢力分為四黨,一黨是保皇黨,主要是靜王遺臣和年輕士子,一心擁護小皇帝;一黨是太后黨,太后臨朝聽政,手段狠辣,身邊也聚集了不少人;一黨是文黨,以文相當年留下的文臣為主幹,只是主事人換成了文相的女婿葉文葉清流;一黨是徐黨,以徐忠澤大將軍為首,徐帥少年成名,戎馬半生,一生征戰無數,歷經三朝屹立不倒,可謂是朝中的常青樹了。
四黨之中,徐黨最盛!
徐忠澤覺得很累。
他依然不喜歡朝政,他把大多數瑣碎的事情都丟給了霍天青。
他喜歡沙場,縱橫捭闔,腥風血雨,可他現在即使上了戰場也只能穩坐中軍,不能像以前那樣,先鋒掛印,衝鋒陷陣。有時他會想起那些少年意氣的往事,那些馬蹄聲響,刀光劍影,那年葉孤鴻來軍營傳旨,他奉命相送,一馬當先,護送葉孤鴻踹敵營而過,葉孤鴻也氣盛,一意要護送他回營,兩人三來三往,六踹敵營,終成知交。
也成就了軍隊中一段傳奇。
而他與葉孤鴻的相交相識,始終繞不開一個人。
葉凜。
他不得不想起葉凜,那個他用盡前半生保護、疼愛的孩子,被他中途一個狠狠的背叛,從皇位跌落塵埃。
那時徐忠澤還很年輕,從軍三年,在軍中已經小有名聲,是徐家年輕一輩的翹首,更是軍中最耀眼的新星。
他得到了被先皇召見的殊榮。
他的父親有些擔憂,不知是悲是喜。
徐忠澤第一次見葉凜的時候,那個圓滾滾的小太子正被先皇抱在膝上,睜着大眼睛打量他。
先皇當時已經病了,臉頰整個瘦了進去,態度也很和藹,但身上威勢更盛,他目視着徐忠澤,年青的徐忠澤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先帝的聲音在上方響起,“你徐家乃軍中世家,世代忠良。你雖年輕,聽說也是一身好武藝,在軍中也屢建功勛,將來必成大器,你就去給太子做個武術教習吧,以後好好輔佐太子,君臣相得,朕必不會虧待你。”
徐忠澤抬起頭,看了先皇一眼,被威光所攝,又急急低下頭去,“卑職謹遵聖諭!”
先皇揮揮手讓他下去,他起身離開,只瞥見小太子仰着小臉,一臉認真的說,“父皇,您要多休息。”
小太子嬌嬌貴貴,也很傲氣,小小的身子穿着明黃的袍子站在校場上,小包子臉皺起來,“你叫什麼名字,你憑什麼教我武功?”
“憑卑職是殿下的教習。”徐忠澤沉聲道。
小太子努力的仰着下巴,試圖讓自己的目光比徐忠澤的身高還要高。“那是父皇的想法,我不認同,誰都不能做我的教習。”
徐忠澤看着小太子這個樣子,又怕他後仰摔倒,又不好伸手去扶,正有點煩惱。
但聽得一聲輕笑,有人從身後走來,將小太子抱了起來,剛好讓他處於略高於徐忠澤的位置,小太子高興極了,抱着他的脖子在他懷裏扭了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驚喜的叫了一聲,“小皇叔!你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葉孤鴻,他那時已經是一個溫文雋秀的少年,雖是皇族近支,卻只掛了一個宗室身份,鮮少還朝。
徐忠澤彼時也還年少,見到葉孤鴻也挺高興了,正要打招呼,就看見葉孤鴻朝他眨了眨眼,葉孤鴻拉了拉小太子的垂髫小辮,說道,“徐將軍是你的武術教習,那也就是你的師父,你也要尊師重道啊。”
小太子努力拉回自己的小辮子,“我才不要他當我師父,我要你當我師父!”
“嗯?”葉孤鴻有點尬尷,“徐將軍武功很高強的。”
“我不要,”小太子嚷道,“我要你抱着我飛到屋頂上看星星!”
葉孤鴻不由得看了徐忠澤一眼,徐忠澤也正好看了過來,臉上依然面無表情,眼中卻是帶了點笑意,雖然皇帝並不曾說什麼,但畢竟哄着太子上屋頂並不是什麼好事情,他又想了想。說道:“太子,你上次不是跟我說很想到護軍營里看摔跤嗎?我沒辦法帶你去,但徐將軍可以啊。你想不想去?”
小太子皺着眉頭想了想,“你沒有騙我?真的比小太監打架很好看?”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葉孤鴻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小太子見他生氣了,連忙說,“我是想去,可是,可是父皇不答應啊。”
“哦,沒關係,”葉孤鴻指了指徐忠澤,“讓徐將軍想辦法!”
徐忠澤正聽得起勁了,突然間話題轉到了自己頭上,不由怔住了。
先皇也有自己的考量,太子雖小,終究是要歷練的,他自己已經病了,不知還有幾年壽命,正應該趁自己還撐得住的時候,讓太子多歷練歷練。
帶着幾名御賜的殿前侍衛,一行人很愉快的成行了。小太子依然依然讓葉孤鴻抱着他,自己抱着葉孤鴻的脖子,他似乎很喜歡讓人抱。
葉孤鴻自己年紀也不大,抱了一會兒,“太子,你最近長胖了啊,我都抱不動了。”
“才沒有!”小太子趴在他身子,惡狠狠的說。
“好好好,沒有,”葉孤鴻說,“先讓徐將軍抱一會兒,我先歇一歇。”
“不要!”小太子說。
葉孤鴻可不管他要不要,直接將他遞到了徐忠澤懷裏,鬆了手。小太子有些生氣,不過還是緊緊抓住了徐忠澤的脖子。
葉孤鴻朝徐忠澤眨了眨眼睛,徐忠澤也感激的朝他笑了笑,懷裏抱着小太子溫溫軟軟的,抱着一點也不重。
為了討得太子歡心,徐忠澤也親自下場虐了那些傢伙們一把,一個人力殺四方,打得一幫人人仰馬翻,欲死欲仙。小太子看得高興極了,興奮得兩腮通紅,一心也想下場去撲兩把,葉孤鴻差點沒拉住。
徐忠澤從場上下來,還沒換衣服,小太子就撲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撲過來就喊,“師父,你也教我摔跤吧!”
徐忠澤一把接住小太子,有點擔心自己汗嘖嘖的熏壞了他。
葉孤鴻站在徐忠澤,做了個手勢,讓他請他喝酒。
從那以後,師徒相處甚歡,小太子聰敏好動,徐忠澤教的也很認真,親手扶着他上馬,親手握着他射箭,他見證了葉凜的倔強,他的堅持,他漸漸覺得這個看起來很可愛的小傢伙將來也成為一個好皇帝。
他很高興能教導他,他也很努力的教導他。
對徐忠澤而言,他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這一段青蔥歲月,全都和葉凜有關。
那天,是一個楓葉瑟瑟的寒秋,徐忠澤如往常一般進宮,在校場等待太子,這時並未到習武的時辰,可太子一般會提前一刻鐘的時間過來,今天卻似乎有事耽擱了,久候不至。
雖是深秋,太子東宮仍然蔥蔥鬱郁,落葉不時的飄落下來,有宮人來來去去掃落葉,也會忍不住的打量這位年輕俊朗的小將軍,徐忠澤被看得有些不耐,心裏又有點擔心,跟小太監打了個招呼,便順着小道向太子的書房走去。
走過奼紫嫣紅的花園,再經過一段曲水浮橋,就到了太子的外書房,書房的窗並未關緊,露出一點點縫隙,隔得太遠徐忠澤也看不清房間裏的事物。
書房前房門倒是緊緊關着,有兩個太監守在門口,大太監王安給徐忠澤使了個顏色,拉着他走到一邊輕聲說,“太子好像在裏面睡著了……但太子自己關了門不讓我們進去。您,能不能幫我們進去看看?”
徐忠澤想了想,推了推門,果然鎖住了。他不禁想起了那扇半掩的窗,失笑,覺得果然還小,關了門卻忘記關窗。
他走到窗口,將窗推開,往裏面望了望,葉凜果然在裏面,他趴在琴台上,似乎是睡著了,秋天的風已經有了一絲寒意,吹進屋子裏,葉凜微微瑟縮了一下。
徐忠澤微微一怔,人已經從窗子裏躍了進去,落地無聲。
他輕輕的將葉凜報到榻上,葉凜雖然習武,但少年的身子依然很輕,他又從一邊拿起一件龍紋滾銀邊的輕裘,輕輕蓋在葉凜身子,正要轉身離開,徐忠澤突然發現,葉凜的臉上竟然有兩行未乾的淚跡,竟然是,哭了嗎?
這是徐忠澤第一次看見葉凜落淚。
那感覺很奇怪。
自己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孩子,受委屈了?
他有點疑惑的伸手,想擦去他的淚痕,然而手指卻不自覺的在他臉上摩挲。
也許是他的手指太過粗糙,葉凜突然間就醒了。
葉凜看着徐忠澤,突然間問道:“徐忠澤,你支持我做皇帝嗎?”
徐忠澤一怔,竟沒有說話。
葉凜的目光有些黯淡,他似乎並不在意徐忠澤的答案,只想把自己的疑問都問出來,“如果父皇死了,你會保護我嗎?”
徐忠澤心中一動,手中一頓,握住了葉凜的手。“你放心。”
葉凜似乎並沒有清醒,而是又緩緩的又睡了過去。
門外的太監們離得很遠,一切都靜悄悄的。徐忠澤給葉凜蓋好輕裘,便離開了,他想,他是想讓葉凜做皇帝的吧,雖然並不容易,可看着自己帶大的小太子做了小皇帝,也會是一件不錯的事情吧。
大概又過了一刻鐘的時間,掃落葉的宮人來回經過了兩趟,葉凜才姍姍來遲,他,神色中沒有一絲異樣,依舊是那個雍容又驕傲的太子,徐忠澤突然有點失落。
他回了帥府,迎面遇見他的父親,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讓太子做皇帝吧。”
徐老將軍停頓了片刻,看着自己的兒子,輕輕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