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高考·明月·自我(3)
第53章高考·明月·自我(3)
陳銘生打算直接制伏他,卻忽然覺得大腿根部蜂蟄般的一疼。
陳銘生稍稍一頓,一種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涼意從腹股溝爆發出來,暴風閃電一般襲向他的全身。他的十指指尖劇烈顫抖,頭皮都在發麻。
那一瞬間,久經毒場的經驗帶給他的直覺讓他意識到——劉偉給他注射了海洛英。
怪不得剛剛那一刻,他的力量鬆懈了。他是在找位置,找准位置——血液在人體循環一周的時間只需要二十秒。
高純度的海洛英溶液從陳銘生的股靜脈進入,瞬間進入他的心臟、他的大腦、他的神經中樞。
他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他用殘餘的意識,伸開雙臂和腿,死死地纏住了劉偉。
陳銘生的雙目直勾勾地望着天邊,冰冷蒼白的月色下是飄雪的影子。
雪飄着飄着,燃燒了起來。
劉偉的拳頭癲狂地打在他臉上、胸口、腹部。“操你媽!狗日的!我操你媽!”
劉偉狠命地去掰陳銘生的手指,終於拔出自己的腿來,他狠狠地一腳踹在陳銘生的頭上,拎着箱子奔向那輛車。拉開車門的時候,一顆子彈準確地擊穿了他的心臟。
“生哥!”
“媽的,別動!納洛酮解毒!這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快點!你們,去接應二隊,包抄白吉的那輛車!”
槍聲亂,血腥味重。人影交織,叫聲起落。
一切都和陳銘生無關了。
他瞳孔極度縮小,皮膚開始發紫。他瞪着天邊的冷月,嘴唇一張,一合。再一張,一合。
所有的景象,都混亂了。
它們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在一瞬間,四散開來,煙霧越來越大,最後又剎那間扭曲在一起,然後一同爆炸開來。
在那迸發的最深處、所有動態的最深處,有一幅淡淡的靜止的畫面。
一座空蕩蕩的寺院後院,有一個女人,在低頭祈福。
十四之月,將圓,不圓。
毒解得很及時,但是傷害在所難免,而且深入骨髓。
陳銘生被安排在一間單人病房裏,楊昭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在休息。
文磊在她身邊輕聲說:“他的精神狀態不太好,時常陷入昏迷,你……”
“我陪他一會兒。”楊昭說。
文磊點點頭,反手關上了門。
他靠在門上,渾身脫了力一樣。他還記得,那天搶救陳銘生時的場景。老徐像瘋了一樣,在醫院裏大喊大叫,連跑掉了一隻鞋都不知道。
那是漆黑的夜,比什麼都黑。
搶救室外有一排凳子,可誰都沒有坐,老徐使勁捶着病房外面的牆,捶得聲音像悶雷一樣。醫院的醫生、護士出來,看見一排穿得髒兮兮的人,他們出言制止,老徐憋氣地蹲在了門口,他按着自己的臉,手都在抖。
一起來醫院的有四個人,除了老徐和文磊,還有一個跟他們一起來的人,文磊沒有留在現場,他託了個借口,去洗手間。
他想起陳銘生的臉,想起他緊緊拉住他的手,那時他的神情已經有些渙散了,可他依舊跟他們說,“抓住他們。”
文磊在洗手間哭成了一個傻子。
純度這麼高的毒品,直接大劑量地注入,陳銘生生死未卜。而且,就算他被搶救了下來,如此強烈的中毒,也會給他的身體帶來不可磨滅的損傷。很多不能預料的後遺症很有可能會伴隨他一生。
一生。
文磊想着陳銘生,他最後想到的不是他的英勇事迹,而是那一天,冬日的那一天,陳銘生和他在那間小標間裏,他就坐在他身邊抽煙,然後從他的手裏把電腦搶過去,把桌面的天氣系統打開,找到了楊昭的城市。
而後,他看着那片小小的雪花,靜默不言。
文磊把水龍頭的水調到最大,把自己嗚咽的聲音蓋住。
楊昭來到陳銘生的病床邊。
幾個月了?
楊昭問自己,也在問他。
她沒有馬上想到答案,但是不要緊,她有很長的時間,她可以坐下來,慢慢想。
好像只有半年不到,四個月?五個月?
可你為什麼變成這樣了?
陳銘生的手露在外面,楊昭看了一會兒,她慢慢抬起胳膊,拉住了他的手。
這隻手依舊很寬,很大,可是卻不再有力。
陳銘生消瘦了許多。
他的臉色很差,非常差。
他的頭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臉上也帶着傷痕。
他的頭髮稍稍長長了一些,遮在眉毛上面,眉頭微微皺着,嘴巴也有些乾裂。
陳銘生的手忽然動了一下。
楊昭緊張了起來,她以為他醒了。後來才知道,那只是他無意識地抽動。
她很快發現,這樣的抽動有很多次。楊昭不知道坐了多久,陳銘生的手抖了一下,楊昭抬起另一隻手,將他的手穩穩地包在裏面。
可這一次,真的是他醒了。
他睜開眼,沒有完全睜開,他像一隻疲憊的鳥,好像馬上就要再次閉上眼睛。
可在他最後的一瞬,看見了楊昭。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她。
他一直、一直看着她。
終於,他認出了她,也認出了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境,這是真實,是真實的她。
陳銘生的嘴唇忽然顫抖了,他的手似乎想用力,可是卻沒能抓住她。
他還很虛弱。
楊昭低下頭,她的髮絲垂在陳銘生的臉邊。
窗外,是一大片火紅的天。
楊昭輕輕地說:“陳銘生,我來找你了。”
陳銘生閉上了眼睛,他的牙也咬緊了。
“是文磊嗎……”他的聲音弱不可聞。
楊昭直起腰:“你怪他?”
陳銘生的嘴角似乎動了動,楊昭覺得,他好像是想笑,可是看不出來。
陳銘生晃了晃頭,說:“不……不怪。”
楊昭依舊握着他的手,她說:“你累了嗎?休息吧。”
陳銘生說:“你住在哪……”
楊昭說:“我自然有地方住,你不用擔心我。”楊昭說話過程中,陳銘生的手又抽搐了一下,楊昭頓了一下,說,“你好好養病。”
陳銘生沉默了。
門開了,楊昭看過去,是文磊帶着醫生來了。
“嫂子,大夫要檢查一下。”
楊昭點點頭,讓開了地方。
在醫生給陳銘生做檢查的時候,楊昭和文磊在屋外等着。楊昭說:“檢查要多久?”
文磊說:“十幾分鐘吧,很快的。”
楊昭點點頭,說:“跟我來一下吧。”
楊昭和文磊下了樓,天已經暗了,楊昭站在路燈下抽了一根煙。
“你跟生哥說話了嗎?”文磊問。
楊昭說:“他的具體情況怎麼樣?我坐在他身邊,他的手總是發抖,一下一下的。”
“是……”文磊想儘可能說得輕鬆一點,“就是一點小毛病,沒什麼影響的。”
楊昭抬起眼,直直地看着文磊。
文磊被那雙漆黑的眼睛看着,忍不住移開目光。
“別騙我。”楊昭說,“你不說,我也會去問醫生。”
文磊咬了咬牙,說:“海洛英中毒,他現在還沒完全好,會有點這類的反應。”他仔細看着楊昭,觀察着她的表情,然後他發現,楊昭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文磊很快說:“不過都會好的,真的,嫂子,對生活沒有影響,一點都——”
“是因為神經嗎?”楊昭忽然說。
文磊閉嘴了。
楊昭說:“毒品中毒,應該會對神經系統造成創傷。”
“嫂子……”文磊啞聲說,“你……”
楊昭看着他,“我怎麼?”
“你……”文磊艱難地說,“你別嫌棄生哥,真的,你別嫌棄他。對了!他現在有錢了,他也能讓你過好生活。”文磊似乎對楊昭有些拿不準主意,他慌亂地往前走了一步,離楊昭近了一點,他低聲說,“嫂子,生哥留了一筆錢。我沒騙你!他是為了你才留的,他也能給你好日子,所以……”他手握着拳,說,“你別嫌棄他,你……你留在他身邊,留下來,行嗎?”
楊昭聽完他急促的話語,慢慢抬起頭。她沒有看文磊,直接越過了他,看向夜幕降臨的天空。
她感覺到,一股深深的疲憊。
煙,燃盡了。
楊昭掐滅了煙頭,扔進垃圾箱。
她低聲說:“回去吧。”
醫生給陳銘生做完了檢查,護士就進來給他換藥,陳銘生頭上的傷很重,紗布摘下來的時候,楊昭看見他額頭上縫了五六針,傷口歪歪扭扭,就像一條蜈蚣一樣。
陳銘生現在依舊很虛弱,他什麼事情都做不了,護士甚至給他排了尿。
楊昭在一邊看着,他就像一個脆弱的石像,一不小心,就會碎成片。
等到所有一切都做完,屋裏重新剩下陳銘生和楊昭兩個人,楊昭來到床邊,她發現,他醒着。
他在看着她。
只有他的眼睛,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不,也不是完全一樣了。
他的眼神比之前更沉,更深,更沉默了。
楊昭坐在他身邊,拉住他的手。
陳銘生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要說什麼,可是最終,依舊沒有發出聲音,他的目光里好像有千言萬語,可是最終,依舊歸為平靜。
楊昭低下頭,輕輕地說:“陳銘生,這跟你說的不一樣。”
陳銘生的目光更痛苦了,他張開嘴,沒有聲音,但是楊昭看懂了。
他在說對不起。
對不起,楊昭。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楊昭的手緊了一些,她的臉色還是平淡的,“那不是你的錯,那只是你的選擇。”她輕聲說,“只是你的選擇而已……”
陳銘生的手回應了她。
輕微的、緩慢的。
楊昭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知道了,他目光中的含義。
他在害怕。
這種害怕來源於很多,對已知的,對未知的。
而這種感覺,被他自己歸總在一起,最後擰成一條叫告別的長繩,勒住了他的脖頸。
楊昭抬起手,輕輕撫摸他的臉。
陳銘生貪戀這種感覺,他的臉微不可察地向那隻手的地方靠了靠。
楊昭感覺到了,她慢慢地笑了。
她開着玩笑一般地對陳銘生說:“陳銘生,雖然我之前說過很多次了,但是我還得再說一遍,”她緩緩靠近陳銘生,她聞到刺鼻的藥水味,她在那味道中,對陳銘生說,“你真是一個渾蛋……”
這一回,她看清楚了。
他的嘴角的確彎了。
他看着她,目光里依舊有那麼一絲的不確定,可是害怕與恐懼,卻少了許多。
他一直想要托起她,這是從前任何時間都沒有的感覺。他想要托起這個女人,他想要徹徹底底地擁有她。可是到了最後,他卻發現,是這個女人,撐起了他。
雖然時間如此短暫,可她帶給他的力量,卻是無法形容的。
她不善良,也談不上溫柔,可她拯救了他,在那個下着大雨的夜晚——用另外一種更為突出而尖銳的東西。
雖然無人知曉,也無人在意。
陳銘生用力地握緊手,但他的手猛烈地抽動了一下,沒有用出力氣。
可他們的手依舊牢牢地握在一起。
她的手很乾燥,就像她的人一樣,冷冷的、淡淡的。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你才會懂得她熱烈的靈魂——那就是你們同時敞開心扉。
像陳銘生這種人,看着堅不可破,其實只是個包着硬殼的軟饅頭。任何的不堅定,任何的迷茫,都會拖住他的腳步。只有最坦白的人,只有最直接的人,只有最赤裸的人,才能把他從那個幽暗安靜的角落裏拉出來。
她拯救了他,在那個下着大雨的夜晚。
用她的自我。
雖然無人知曉,也無人在意。
那天,楊昭一直陪着陳銘生,到他沉睡。
其實也沒有多晚,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陳銘生就休息了。楊昭離開病房,發現文磊不在了,換了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料想文磊應該是對他說明了楊昭的身份,在見到楊昭從病房裏出來后,那人打量了她一下,然後點頭說:“你好,我是來看護陳銘生的,小磊去換班了。”
他年紀看起來比文磊大一點,個頭不高,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普通的半袖衣服和短褲。
楊昭點頭,說:“好,那麻煩你了。”說完,她又問他,“他現在二十四小時需要照料嗎?”
那人說:“嗯,隊裏的人也很關心,這次他立了大功,多虧他才把白吉一夥一網打盡,他絕對不能有事,我們肯定會全力救治他的。”
楊昭低聲說:“謝謝。”
等到她下樓走到門口了,被人叫住時,楊昭才緩神,她把楊錦天完全忘記了。
楊昭有些愧疚。
楊錦天坐在一樓的凳子上,看見楊昭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經過,他喊了一聲姐,楊昭還是沒反應,楊錦天叫她楊昭,她才站住腳。
“小天……”楊昭連忙走過來,她揉了揉自己的頭髮,說:“對不起,姐姐待得太晚了,我……”
“我知道。”楊錦天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也沒有久候的不耐煩,他站起身,還從一邊凳子上拎起一個膠袋。
楊昭看了一眼,楊錦天說:“吃的,你肯定沒吃東西吧。”
楊昭的確沒吃東西。
“我沒什麼胃口,你自己吃吧。”楊昭說。
“你明天還要來吧,什麼都不吃,抵抗力就會下降,醫院這種地方說安全安全,說危險也危險,而且,你什麼都不吃,也沒力氣照顧人對不對?”
楊昭忽然抬頭看他。
楊錦天目光坦然,毫不在乎。
他的角色改變了,楊昭想,他改變了,他長大了。
“好。”她說,“拿回賓館吧,我在那裏吃。”楊昭說著,朝外面走去,楊錦天跟在她身後。楊昭來到停車場,掏出鑰匙,隨口問了句,“買了什麼?”
“糖醋排骨。”楊錦天說,“你喜歡吃的。”
楊昭忽然定住了,她拿鑰匙的手,也停下來,她似乎是驚懾於某種片段似的回憶帶給她的衝擊。
“怎麼了?”楊錦天問。
楊昭看着弟弟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很清澈,帶着濃濃的關心。這種關心只給她一個人。可是他又不可避免地觸及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個人。
楊昭恍然,原來那段短暫而平淡的時光,也停留了這麼久。久到像流沙,一點一點滲透進她寬廣的心裏。
“沒什麼,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