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節 細胞
戴上乳白色的薄質無菌手套,用精巧的鋼鑷慢慢撥開半濕的手帕。從裹揉在一起的布團中央拈起一點尚未凝固的血滴,小心翼翼地落放在旁邊早已準備好的玻璃載片上。再點上一滴經過稀釋后的菌群培養劑。頓時,玻片上芝麻大小的淤黑血點,很快溶解成為一團如同寶石般透徹的淡紅晶液。
姜婉琦連一秒鐘也沒有耽誤。他把剛剛做好的血樣標本放到電子顯微鏡下,迫不及待地湊到鏡頭前面的時候。那雙籠含在深邃目光里的黑色瞳孔,也彷彿受到劇烈的刺激,驟然縮聚得如同針尖一般細小,幾乎無法察覺。
“怎麼,怎麼會是這樣?這,這不可能————”
如同遭到雷殛的他,彷彿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從顯微鏡頭前猛然退縮了幾步。口中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用顫抖的手臂下意識地擦了一把頭上滲出的冷汗。良久,強壓下無比恐懼的他,最終還是在內心深處無法壓制的強烈驚悚與探究好奇的雙重作用下,緊緊咬住牙關,再一次把自己正在搐動的雙眼,慢慢回落到了冰冷的鏡頭前。
白細胞,數以千萬計的白細胞,正在觀察孔的視距內來回遊走。它們瘋狂地吞吃着所有敢於侵入自己勢力範圍的微生物。它們的吞噬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於漂浮在空氣中的菌類一旦和血液有所碰觸,當即會被它們徹底嚼吃成為維繼自身存活的另類能量。
它們……似乎很餓。非常的飢餓。
當所有能夠當作食物的東西全部吃盡,實在吃無可吃的時候。這些原本生存在人類體內生命捍衛者,竟然把掠食的目標對準了自己的同類————紅細胞。
電子顯微鏡下,一個個扁圓形狀的紅色細胞體在迅速消失。而那些混身黏白的攻擊型細胞體,卻在以可怕的速度急劇分裂。它們就好像一群從地獄裏爬出的死亡餓鬼。拚命啃嚼、吞噬着一切能夠當作食物的東西。同時,又飛快割裂着自己的身體,誕下一群群同樣張着大口,滿面猙獰搜尋着可吃之物?恐怖殺物。
玻片上那晶瑩的紅色正在慢慢淡化着。很快就被一種間雜於灰黃與慘白的凝厚所代替。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團從屍肉中割下的腐爛之物。
姜婉琦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液,緊繃的麵皮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同為人類血液組成部分的白血球,竟然會攻擊為自己輸送養份的紅細胞。這,這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額頭上滿是冷汗的他,雙手死死抵撐住堅硬的桌面。那顆寫滿驚悚與恐懼的頭顱,低垂在高聳的肩臂中。他很想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然而,再也沒有比這更加真實的事情了。
沾染了血污的膠袋就放在水池子裏。皺縮成一團的手帕也靜靜地躺在工作枱前。就在被淤血染成一片紫黑的帕角,還能清晰地看到“j”這個代表擁有者的字母縮寫。
從醫學的角度來看,白細胞增加算得上是一件好事。這意味着人體抵抗病菌侵害機能得到顯著提高。所以,並不是白細胞決定疾病,而是疾病決定白細胞數量的增減。
換句話說,當一個人體內的白細胞數量超過正常指數的時候,醫生通常只會認為————這個人患有一定程度的炎症。
勞倫斯究竟什麼了?
他的血液成分為何會變得如此古怪?
在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突然,懸挂在椅背的上衣口袋裏,響起無比刺耳的鈴聲。正從鏡頭前取下玻片,正待重新製作一份新樣本的姜婉琦下意識地轉過身。就在他剛剛拿起電話的剎那間,只覺得從右手的指端傳來一陣劇痛。回眼看時,只見鋒利的玻片邊緣,已經在手指上劃出一道數厘米長的切口。鮮紅的血水從平直的傷口裏無法抑制地流淌出來。和玻片上淡黃色的液體互相混合在一起,根本無法分辨出本來的面目。
“姜博士,很抱歉這麼晚還打擾您休息。”從電話的另外一端,傳來了fbi探員克勞德那略顯焦急的聲音:“我現在南區的聖托馬斯醫院。如果方便的話,能否請您也過來一趟?”
“聖托馬斯醫院?”
不知為什麼,姜婉琦心裏忽然生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他隨地把割裂的指頭浸沒在旁邊的消毒液里。口中飛快地問道:“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勞倫斯中校的屍體就停放在這家醫院。”克勞德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遲滯。只聽得他頗為無奈地輕嘆道:“可是,最好您能親自過來看看。上帝,我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東西。”
趕到醫院的時候,整條街道已經被十數輛警車徹底封鎖。車頂上閃爍着紅藍色彩的燈光,在迷霧般的黑夜裏,顯得是那樣刺眼,令人心悸。
矮胖墩實的聯邦探員就站在電梯的出口。沒有太多的寒喧,倆人徑直來到了醫院的停屍間。
“嘩————”
掀開白色被單的一剎那,姜婉琦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掐住。再也無法透出半點氣息。
平躺在移動病床上的,是一具身高僅為米許左右的矮小死屍。屍身外部的衣物,則是一套與之根本無法形成比例的寬大軍服。乍看上去,就好像一個年僅歲余的小孩子,被強行套上大人的衣褲般滑稽可笑。
姜婉琦的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且幾近瘋狂的迷亂。他清楚地看到:屍體裸露在衣物外部的頭顱和脖頸間,呈現出如同煤墨般淤深的焦黑。身體表面的皮膚也層層疊縮、堆積在一起,把本該平滑的肌肉擠壓成為粗陋摺麻的可怕之物。
沒錯,這的確是自己的朋友勞倫斯。掉落在屍體右手部位的一串檀香木珠,足以說明他的身體。可是,這具癟縮得幾近孩童的黑色屍身,又哪裏能夠和勞倫斯那魁梧高大的身材相提並論?
“一小時前,屍體開始出現異常縮水。”
fbi探員的聲音,適時地從身後響起:“它萎縮的速度極快。當我聞訊趕的時候,整具屍體已經徹底扭曲、變形。那情形實在太可怕了。怎麼說呢,就好像……是被某種強大的機器死死纂住。拚命地壓榨着,將其中所有的液體成份全部擠干、吸盡。”
“我需要對這具屍體進行解剖。馬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姜婉琦強壓下內心深處無比的恐懼與震撼,雙手死死抓緊停屍床邊冰冷的鋼製護欄。儘可能以平緩的語氣低吼道:“我必須知道在勞倫斯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解剖,當然可以。不過,這裏面有一個小小的問題。”
克勞德滿是肥肉的臉上,依然洋溢着令人非常舒服的微笑:“對於您的醫術,我絲毫沒有任何的置疑。可是您也知道,美洲聯邦是一個法制國家。所有牽涉到法律方面的事務,必須經由相關部門才能夠處理。您雖然擁有三個博士頭銜和數項醫學專利。但是,您的實際身份仍舊只是一個普通平民。當然,如果您具有一些特殊的東西,比如,fbi下發的身份證明書……呵呵!那麼這件事情,也會好辦得多。”
“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望着fbi探員那張誠實得不能再誠實的臉,姜婉琦總覺得,在對方表現出的溫和與友好的背後,似乎還隱藏着一些別的什麼東西。
“如果能夠加入fbi,那麼,您將獲得最這起案件的最高核查權,以及其它更多的東西。如果是一個沒有司法權力的普通民眾……嘿嘿嘿嘿!恕我直言,那麼您就只能通過報紙和電視上的新聞報道,才能知曉案件的偵破進展。”
姜婉琦慢慢地轉過身,冷冷地盯視着對方:“你在威脅我?”
“不,不,不,這只是一個建議。”
克勞德搖晃着滿是微笑的腦袋:“在博士您沒有答應這個建議前,我會把屍體完好封存。直到那些擁有足夠司法權限的人重新開啟,探究出隱藏於其中的所有秘密。”
面色冷肅的姜婉琦沒有作答。他斜靠在旁邊的木桌,用指頭關節輕緩且極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死死地盯視着克勞德眼睛,幾次張口欲說,卻又在對方那無比期盼的目光中,道出一些聽起來實在不着邊際的字眼。
無意識催眠。這是每一個心理學醫生都會的技能。
只有徹底催綿克勞德,才能順利解剖勞倫斯的屍體。方傑並非有着特殊怪僻。他只是想弄清楚,究竟是誰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正當他一邊小心地做着心理暗示,一邊朝着停屍床位置慢慢踱去的時候。突然,只覺得胸前一緊。一種夾雜着窒息和熾熱的雙重刺激,從大腦最深處轟然釋放出來。徹底佔據了整個身體。
“熱啊……水,給我水!”
斜靠着牆壁的姜婉琦,雙手死死抱緊自己的頭部。深插入發叢中的十指拚命地來回猛抓,在頭皮上發出陣陣硬物摩擦的刺耳划音。似乎只有用這放的方法,才能稍微緩解一點點身體的痛苦。
“吼————”
炎熱、乾渴。
不過,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更可怕的,則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死亡窒息。
姜婉琦覺得,自己的喉嚨正被一隻無形巨手死死掐住。必須經由肺部交換吸收和排出的氣體,在阻礙點的兩端淤集着。它們迅速膨脹、增加。那種感覺,就好像一頭宰殺后的豬,被人狠狠抱着皮面上的破口拚命吹氣。
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是那些變異的白細胞?
想起實驗室鏡頭下面那些來回蠕動的白色生物。姜婉琦只覺得一陣頭皮發麻。他很清楚:正是這些肉眼無法看到的小東西殺了勞倫斯。可是,它們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
“你,連你也被感染了?”
已經清醒fbi探員眼角抽搐着。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訝和慌亂。他咬了咬牙,右手從衣服內的皮帶上摸出一支勃郎寧大口徑手槍,死死瞄準趴在桌子上不?掙扎的姜婉琦。左手則拿起桌上的電話,用顫抖的手指重重按下鍵盤。
“什麼事?”從話筒里傳出一個說話緩慢,口氣平淡卻不失威嚴的中年男聲。
“閣下,我不得不遺憾的向您報告。計劃已經失敗。”克勞德一臉頹然。
“哦?”
電話中的男聲似乎有些意外:“目標人物不願意接受招徠?還是他根本就不想加入?或者,是他提出的條件過於高昂?”
“都不是。”
望着綣縮在地痛苦萬狀的姜婉琦,克勞德自嘲地搖了搖頭。無奈的嘆道:“他被感染了。從外觀癥狀來看,已經被深度侵蝕。”
“既然沒有利用價值,那就殺了他。”
電話那端的男聲絲毫沒有半點猶豫。口氣冰冷得令人忍不住想要發抖:“現場做乾淨點,別留下痕迹。還有,把他的屍體帶回來。我要親自解剖。當然,如果能夠捕捉到活的實體則更好。”
關上手機的翻蓋,面無表情的克勞德蹲下身,用手中的槍管戳了戳幾近昏迷的姜婉琦。不無譏諷地嘲笑道:“醫學界的名人,哈佛的博士,嘖嘖……可惜啊!”
就在他從衣袋裏摸出消音器,將之熟練地裝在槍口上的時候。綣縮在地面的瀕死者突然如同隱忍的獵豹般猛躍而起。把猝不及防的克勞德撞在一旁的桌角。隨即,以常人無法比及的速度,從停屍間的門口飛躍而出。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腦子裏一片模糊的fbi探員甚至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幾秒鐘后,目瞪口呆的他這才掙扎着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着走廊方向琅蹌着。口中則咬牙切齒地大聲叫嚷:“抓住他!快抓住他!”
聖托馬斯醫院已經被全面控制。在克勞德的呼喊下,數十名荷槍實彈的警察很快佈滿了醫院的每一個樓層。從各個街區緊急調集的後援也正在路上。毫不誇張地說,即便是一隻長相稍微古怪點的蒼蠅想從大樓門口飛出,也會被密集的子彈打得連渣都不剩。
“死守所有通道。搜查每一個房間。包括通風口、電力管道。不要放過任何角落。就算是把這裏每一塊磚頭都拆下來,也必須給我找到這個傢伙!”
姜婉琦靜靜地趴在樓梯轉角的立柜上。利用燈光的折射,把自己的身形巧妙地掩蓋在櫃頂那片不大的陰影中。彷彿一隻潛藏在黑暗中的老鼠,小心翼翼地注視着從面前疾奔而過的嘈雜人群。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躲在這裏。他只是覺得:這裏很安全。最起碼,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警察光臨這片與走廊近在咫尺的狹窄陰影。
克勞德與電話里的談話,一字不漏地被姜婉琦聽在耳中。他不想死。更不願意成為任人宰割的解剖對象。唯一的辦法,只有逃。
很奇怪,當這種念頭在腦子裏產生的一剎那。胸肺的窒息與體內的劇痛強度,似乎都減弱了不少。然而更加令他感到驚異的是:自己從克勞德槍口下逃躍而出的速度,竟然快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雖然手裏沒有精確的儀器,可是單憑感覺,當時的奔跑時限絕對超每秒二十米。如果不是樓道拐角地形的限制,姜婉琦相信自己肯定能跑得更快。
這已經遠遠超出了已知的正常人類生理極限。唯一的解釋,就是那些在實驗室中因為手指割裂而沾染上的異樣細胞。
綣縮在陰影里的姜婉琦面色慘白。額頭上滲出的汗液,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緩緩流淌下來。他只能死死扣合住雙手十指,配以口唇間被緊得咬幾近碎裂的牙齒。才能勉強忍住那種足以讓人發瘋的劇痛。
不錯,這種怪異的細胞的確救了自己一命。但是,這並不意味着它們對自己絕對友好。從胸口傳來蟻嚙蟲蝕般的痛苦,令他不由得想起好友勞倫斯的慘狀,以及那些從其口中噴出血液所附帶的細碎肉塊。
開始的時候,姜婉琦並不確定那是否真是勞倫斯體內的臟器。可是聯想起顯微鏡下那些飢餓得發瘋的白血球,現在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正是那些可怕的細胞吞吃了可憐的勞倫斯。它們就好像一群數量龐大的食人蟻,用堅硬的鍔器把柔軟的心肝五臟分割開來。在死者絕望凄厲的慘嚎聲中,肆無忌憚地大口嚼食着寄主的身體。
它們甚至吸幹了勞倫斯身上的每一滴血液。把一個原本身強體壯的魁梧男子,活活吃剩一堆發黑干硬的無用棄物。
這樣的命運,現在又要輪到我了嗎?
想到這裏,姜婉琦不由得渾身一震,下意識地看了看側面走廊盡頭那名身穿黑色制服,手持m4a1步槍的警察。就在對方剛剛轉身的瞬間。抓住機會的他立刻從立櫃背後迅速衝出。彷彿幽靈般疾滑遊盪消失在樓梯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