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江清流知道其中有異,一直命人監視動靜。然而馬車駛進了一家客館,隨即再未出現。江清流雖明知不應顧及這老賊死活,但心裏卻總憂心她難以自控,和陰陽道玉石俱焚。且不說她如今的體質,單說這裏畢竟是陰陽道的老巢,若真是動起手來,她如何討得了好?
然而闖進來之後,發現薄野景行衣冠完整,雖然神色故作惶恐,卻沒有半分吃虧的模樣。他登時就後悔了。然而後悔也沒辦法,事已至今。
江清流望向薄野景行,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大刀襯得她的脖子格外纖細。
“喲,江兄。你也是這個陰陽道的人?”薄野景行倒是一下子就有了取捨,反正江清流是已經暴露了,她索性裝傻了。
江清流自然知道這老賊的想法——她幾時又顧過他。其實何必來呢?他也想不通,即使這老賊死在這裏,對自己也是百利無一害。
何必巴巴地趕過來呢?
而如今刀架在薄野景行的脖子上,這老賊一副要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模樣。他心念幾轉,也是騎虎難下之局了。當即也不再猶豫,直擊薄野景行身後的尊者。
豈知這尊者竟然也不慌亂,混亂之中以薄野景行相迎!江清流眼看一掌即將擊中薄野景行,心下一驚,明知此時不能手下留情,然則拼盡全力的一掌,竟是無法下手。
那尊者冷哼一聲,憑薄野景行避過,隨即沉聲道:“拿下。”
說罷,他右手微抬,指風掠過,已然封住薄野景行幾處大穴。
這裏既是陰陽道巢穴之地,實力豈可輕視?
尊者一聲令下,四下里勁風緊動,不一會兒已如螞蟻般湧出無數黑影。江清流與齊大兩個人背抵着背,縱然功力卓絕,這時候卻也有些支左絀右,自顧不暇。
“住手!”尊者的聲音陰冷如冰,他的長刀架在薄野景行脖子上,深入一分,血頓時順着刀鋒溢出,“江盟主,放下兵器,否則此人立刻就要人頭落地。”
江清流手下一緩,畢竟周圍高手如雲,頓時手中劍被擊落。外面又是一陣人聲鼎沸,這尊者也不耽誤,立刻下令:“將此人綁了,撤。”
江清流與齊大被捆成了粽子,隨後同薄野景行一起被帶離地宮。
後面隱隱傳來兵戈相擊之聲,可能是江家的勢力追趕而至。薄野景行嘆了口氣,相比於江清流和齊大,她的處境還稍微好些——尊者並沒有時間捆綁她。且見她似乎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也未有上心。
只是脖子上的傷口在一片溫潤通透的肌膚之上,更顯得刺眼。
一路被人推搡着前行,很快便離開了地宮。因着江清流的影響力,這尊者撤退也極為倉促,薄野景行一路走一路打量着地形。
然則因所行皆是地宮,方位不明。約摸走了半個時辰,薄野景行是實在是走不動了。尊者也不理會,命人扛着,直接趕路。
又是長長的石階,很快的就進了另一間密室。尊者雖然撤退匆忙,然而此時卻是毫不慌亂。
江清流、齊大連同薄野景行都被綁在牆上,薄野景行看着四肢的鐵索,她還找到了一點熟悉感。然而不一會兒,尊者迴轉,身後跟着兩個黑衣人——黑衣人抬着一個碳爐。
江清流幾乎一見這東西,就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果然,尊者揮揮手,就見黑衣人將一方烙鐵放進燒得通紅的碳火之中。這還真是——一點也沒有新意啊。
“說吧,你們倆是什麼關係,關於陰陽道,你查到多少?”尊者語氣陰森,當然還是先問向江清流。
江清流還沒答話,薄野景行倒是開口了:“只要你們別為難他,憑你有什麼本事只管使出來,我要皺皺眉頭,都不算一條好漢!”
尊者冷哼,料想這幾個人也不會乖乖招供的,立刻拿了那烙鐵。他將燒得通紅的烙鐵在三人面前一陣比劃。每當烙鐵靠近自己時,薄野景行便一副趾高氣揚,而每當烙鐵靠近江清流,她立時一臉驚恐萬狀。
尊者哪還猶豫,立刻命人剝去江清流上衣,露出精壯的胸膛,隨即手中烙鐵就跟江清流的胸口來了個親密之吻。
江清流悶哼了一聲,那邊薄野景行還在大聲叫嚷:“啊啊啊——我的心都被摘走了——你們再這樣我忍不住要招啦——”
江清流:“……”
晚上,三個人被綁在水牢裏。齊大隻是個隨從,倒是沒怎麼受刑。水牢裏污水齊腰,蚊蟲肆虐。江清流唇都乾裂得起了殼,胸口的幾處燙傷這時候已經變了色。
薄野景行將脖子伸得老長,江清流沒好氣:“怎麼,你要伸過來吃奶啊?”
薄野景行嘖了一聲:“你好歹也是武林盟主,這麼頭腦發熱,會讓老夫懷疑你的智商。”
江清流冷哼:“我已聯繫其他幾個門派,梅應雪早已埋伏妥當,這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得手了。陰陽道的真面目,很快便能揭開。”
薄野景行這才點點頭,那邊的齊大還是關心江清流:“莊主,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薄野景行十分不屑:“廢話,他沒死,又沒上藥,傷當然是沒好也不壞了。”
齊大無視她:“如今我們被困於此處,還是想辦法先出去最好。”
薄野景行左右看了看,水牢裏還關着許多蓬頭垢面的囚犯,各自被捆在木樁上。身下的水污黑,裏面不時可見有什麼東西遊動。
薄野景行轉過頭,她與江清流被縛的木樁離得極近,這時候伸長脖子,就能拱到江清流的頭髮。江清流不耐煩地讓了一下:“幹嘛?”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齊大望過去,就見她的身子越來越……軟?!
是的,她的手軟得如同麵條一樣,慢慢地,縛住她的鐵索竟然越來越寬鬆。不大一會兒,她的右手就脫出了桎梏。江清流也是暗驚:“縮骨*?老賊你還會這個?”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左手也脫了出來,隨手雙手握住鐵索用力一扯,已將鐵索拉斷。做完了這些,她從懷裏掏出個小瓶,仰頭將瓶里的東西喝光。江清流一聞那酒氣都知道,正是胭脂露無疑。
薄野景行脫困之後,也不急着去救江清流。她仔細查看着水牢裏的囚犯。這些囚犯被關押的時間不一,有的只是蓬頭垢面,但還能辨認。有些則已經面目全非。
薄野景行在污水中前行,時不時撥開囚犯凌亂骯髒的長發。月光從小窗里透進來,隱隱可視物。她還嫌不夠,取下脖子下掛的夜明珠用以照明,這老賊顯然是早有準備。
亂髮下面孔不一,有時候可以看見五官尚算完整的人,有時候則會毫不遮掩地對上一張已然腐爛生蛆的臉。
齊大與江清流看見她撥開長發,落下無數蛆蟲之時都已經隱隱反胃。薄野景行也有些發怵,那蛆蟲滾過她的手背時,她有明顯的躲閃。但是此後,她便又無動於衷。
每每遇到不能辨認的“人”,她都要反覆查看:“你是何人?師承何人?被關在這裏多久了?”
大多數人沒有回應,腐爛成這樣的人,還能開口的已經很少了。但也有人能夠回應,氣若遊絲地回應着她的話。
薄野景行一個一個地問,江清流終於明白了:“你是覺得寒音谷還有倖存者?”
薄野景行淌水而行,那水聲沉澀,帶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她拔開又一個人的長發,發現這個人已死多時了。烏青的臉上,眼睛已經流出了黑水。薄野景行仔細辨認了半天,終於回應江清流的話:“寒音谷被滅門之時,並沒有找到我師父、師妹,還有幾個師弟的屍體。我師伯他們雖被師父逐出師門,卻也是不知所蹤。或許活着也說不定。”
江清流知道她為什麼不先放自己和跟齊大——如果放了,他們會反覆催促她離開。至少絕不會允許她這樣詳細地詢問每一個囚犯。
江清流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不能理解她:“你為什麼要尋找他們?三十幾年了,他們很可能已經死了。”
薄野景行頭也沒回,亂髮下的臉每一張都帶着各式各樣的絕望和恐怖,她卻看得很認真:“也有可能還活着。”
江清流沉默,半晌之後,突然開口:“你放我下來,我隨你一起找。”
薄野景行轉頭看看他,卻並沒過來:“水太髒了,你傷口浸在水裏,可別死了。”
江清流一怔,心裏隱隱有些暖意,直到薄野景行接著說下去:“你若死了,我兒繼承不了江家家業,還真是不如當初讓老夫吃了。”
……
她就這麼找遍了水牢裏的每一個人,可是不是,沒有任何一個故人。薄野景行涉水走向江清流,雙手一用力,將捆縛他的鐵索扯斷,就在江清流要跌落水中的時候,她卻突然抱住了他。
江清流只覺得腰上一緊,整個身體緩緩拔高。他低頭,只見薄野景行雙手緊握着他的腰,舉着他又前行了四十來步,將他放在水牢邊緣——那裏有削得極尖的鐵柵欄,以他的輕功,完全可以立足。
薄野景行將他送至邊緣,又返身向齊大走過去。污水沒過了她的胸口,間或有老鼠游過。她用力扯斷齊大身上的鐵索,齊大就沒有江清流那麼好的待遇了,撲嗵一聲跌水裏,差點滑倒。
兩個人與江清流匯合,眼看都要出了水牢了,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你真是薄野景行嗎?”
薄野景行回過頭,只見水牢最裏面有個人在說話。這人她之前問過,對方沒有開口。
聽聞聲音,她輕身一掠,電光火石之間已經落在這個人面前:“你知道?”
這個人被關在這裏已經不知道多久了,他渾身的骨節都已經毀壞,皮肉早已經水腫腐爛。這時候連說話吐字也不清。先前他不說話的時候,薄野景行也以為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了。
這時候他聲音微弱:“以前有個女人被關在這裏,她說她是梵素素。”
薄野景行抬手壓在他胸口,注入一道真氣:“如今她在哪裏?”
那人搖搖頭,示意她鬆開手:“我不想有知覺。她在這裏關了很短的時間,他們就放他出去了。據說是……答應嫁給了陰陽道的道主。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薄野景行在他面前站了很久,那個人得她一道真氣之力,似乎整個身體都開始復蘇。他深吸了一口氣:“這裏離陰陽道總部還很遠,你若要找她……就需向北而行,過地宮,上浮雲台。台上有臨仙閣,那裏才是……陰陽道。”
薄野景行一直在看他的瞳孔,那瞳孔十分畏光,想來他在這裏真的已經被關押太久了。
說話間江清流也趕了過來,齊大在水上扔了浮木,倒讓他不至於沒入污水之中。薄野景行還有很多話想問,但是說完了這些,那個人再也沒有力氣說別的話了。江清流一看就是大怒:“你明知他如今虛弱不堪,還注以如此霸道的內力,豈不是要他的命?!”
薄野景行冷哼:“他這般活着與死何異?老夫不過替他解脫而已。”
江清流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個人猛然吐出一口血來,頭一垂,已然氣絕。
江清流見他雖面目*,但眉宇間英氣未減,可能還不是無名之輩。只可惜如今人死燈滅,盛名虛名,也不過只剩下一具*不堪的皮囊而已。
這就是江湖,十八般兵器看盡英雄路。無數少年縱歌而來,也曾鮮衣馭怒馬,也曾杯酒易貂裘。江湖濃墨重彩地纂寫了他們的開頭,卻不肯着墨於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