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福三狗
盧岩這一晚上睡得不踏實,始終迷迷糊糊的,一邊做着亂七八糟的夢,一邊還能清楚地聽到樓下夜市散場的聲音。
半夜幾個喝多了的人唱着歌從小街上晃着走過,他甚至能聽到他們踉蹌着的腳步聲。
這還睡個屁呢!盧岩在夢裏嘆了口氣,但夢還是繼續着。
他專心投入夢境,不過今天的夢沒什麼意思,是小時候在福利院的場景。
他還叫福二娃的時候,被拎到福利院院牆外邊兒罰站的那天。
他摳着牆縫想往回爬,一個美女過來揪着他衣領把他扯了下來,冷着個臉說:“你叫什麼名字?”
到現在盧岩也不知道自己對福二娃這個名字究竟有多不滿,以至於關寧一句,你跟我走,我替你改個名字,他就頭也不回地跟着關寧走了。
不過當時他要知道關寧給他改的名字是福三狗,打死也不可能跟她走。
至於是怎麼最終改成了盧岩這名字的……
盧岩盯開眼,看了看枕邊的手機,還有半小時,對門老太太就該開嗓了,他伸了個懶腰。
盧岩這名字來之不易,這是他用命跟關寧換來的。
關寧說,明天天黑之前你要能從這個林子裏走出來,我給你個新名字。
後來他出來了,關寧看着他嘖嘖嘖幾聲,說三狗看不出來你挺硬啊。
再後來他就叫盧岩了。
老太太開始罵早,盧岩慢吞吞地起身下了床。
餓死鬼王鉞一夜都沒有回來,盧岩一邊刷牙一邊嘆了口氣,為了吃口東西,折騰了一夜都沒找到工具,這鬼當得也夠費勁的了。
洗漱完門被敲響了,盧岩擦了擦臉走到客廳,會敲門,找到了?
貓眼裏往外瞅了瞅,許蓉正站在門外對着貓眼攏着頭髮。
盧岩回到桌邊拿了錢包過去打開了門。
許蓉抬着手,看着靠在門邊的盧岩有些尷尬:“剛起吧?”
“沒,起了一會……”盧岩從錢包里數了一沓錢出來,正要遞過去的時候,猛地看到許蓉腦袋邊又探出來一張臉,他手一抖,直接把錢甩在了許蓉手上。
“盧岩!”許蓉皺了皺眉,“我是問你借錢,不是白要,至於這態度么!”
“……我突然胃疼。”盧岩只得沖她笑了笑,心裏咬牙慰問了一下王鉞不知道在哪兒也不知道有沒有的大爺。
“呀,怎麼胃疼了?”許蓉一聽就往他身前湊了過來,伸手往他肚子上摸過去。
“我睡會兒。”盧岩迅速擋了一下許蓉的手,把門關上了。
“疼死你!”許蓉在門外說了一句。
盧岩坐到沙發上,聽着許蓉的腳步聲消失了,才看着站在門邊的王鉞說了一句:“你還有沒有正常一點兒的出場方式了?”
“我先到的,是她突然插隊到我前面。”王鉞也挺鬱悶,一晚上一個合適的身體也沒找到還又把盧岩嚇了一跳。
“你……”盧岩看着他一臉苦悶,換了個話題,“找了一夜?”
問完以後他覺得這個問題比要進門的時候被人插了隊更鬱悶……
“嗯,”王鉞低下頭,聲音低了下去,“找了一夜,找得我都不想吃東西了也沒找到。”
“哪來那麼多快死的人,”盧岩嘆了口氣,“給你指條路,去醫院。”
“嗯?”王鉞看着他,很快皺了皺眉,“不,我害怕醫院。”
“你大概是得碰上快死的人,才會有合適的身體,”盧岩點了根煙,怕醫院,wc是個醫學研究機構?他抽了口煙,“不是因為你用了身體才死,是因為快死了……”
“我就說了不是我弄死的嘛!”王鉞喊了一聲,像是鬆了口氣,“我就說了不是我弄死的!”
“我也只是猜。”盧岩叼着煙,這個時間他應該吃早餐,但王鉞在,他就不知道這會兒是能吃還是不能吃了。
“就是這麼回事兒,不用猜也是這樣!”王鉞很肯定地說。
“嗯,”盧岩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你現在不想吃東西了?”
“不想了,”王鉞看上去有些垂頭喪氣,“你要吃啊?”
“我還沒想好,”盧岩彈了彈煙灰,“你要是不介意,我煮碗面吃。”
“面?那天煮的那種辣辣的面嗎?”王鉞眼睛一下瞪得挺圓。
盧岩沒說話。
“算了,”王鉞轉身很快地往門口走了過去,“你吃吧我先出去玩一會兒。”
沒等盧岩再說話,王鉞已經一陣煙地消失在了門口。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進了廚房。
因為擔心王鉞突然玩膩了跑回來,他拿着刀飛快地切了點兒肉和辣椒,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用刀了。
不過為了保證口味,他還是堅持快速地做了鹵,麵條出鍋之後往上一澆。
拿筷子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誰。”盧岩應了一聲走進客廳,這個時間理論上不會有人來找他。
敲門的人沒有回答,只是繼續一連串地敲着。
盧岩走到門邊,正想從貓眼瞅瞅的時候,門外有個陌生的聲音小聲地說了一句:“王鉞。”
盧岩有些吃驚地打開了門,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門外,門一開就埋頭往裏擠。
“誰?”盧岩弄不清狀況,但平時王鉞用別人的身體他聽到的是王鉞自己的聲音,於是他稍微往後讓了讓,抬手握在了這人脖子上,拇指按在了他頸側。
“我啊,王鉞!”這人有些着急,“快點,面做了嗎?”
“……廚房。”盧岩鬆了手,知道他在煮麵的只有王鉞。
只是他沒想到一夜都沒找到合適身體的王鉞會在煮一碗面的時間裏用別人的身體回到了他面前。
一碗面的誘惑居然如此強大!
王鉞沒顧得上多說話,衝進了廚房,挑了一筷子面就吃。
麵條剛放進嘴裏他就又全吐了出來,捂着嘴喊了一聲:“啊!”
“燙啊?剛出鍋。”盧岩有些無奈地靠在廚房門邊。
“沒事兒吹吹就行……”王鉞又挑了一筷子,鼓着腮幫子吹了幾下,放進了嘴裏,含混不清地喊着,“吃到辣椒了……好吃……”
吃完一口面之後他突然扔下了筷子,扭頭又跑出了廚房,穿過客廳奔向門口,經過盧岩身邊的時候還很突然地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後拉開門風一般地颳了出去。
“你……幹嘛呢?”盧岩聽着樓道里往樓下奔去的腳步聲,走到了窗邊。
從挑開一角的窗帘里他看到了那個年輕人跑出了樓道,站在街邊,幾秒鐘之後一個身影從他身後很快地彈了出來。
之所以他腦海里會浮現出“彈”字,是因為王鉞的確是從這人身體裏跌出來的。
王鉞離開之後,那人似乎有些迷茫地在街邊愣了愣,轉身順着路走了。
“挺好吃的,”王鉞進了門,在客廳里站着,“辣椒好辣啊……”
盧岩似乎明白了王鉞是怎麼回事,進廚房把面端了出來:“剛那人不是你合適用的身體吧?”
“嗯,”王鉞抱着胳膊蹲在了茶几旁邊,“難受死了。”
盧岩看着碗裏的面,不知道該怎麼下嘴,麵條上還能看到被整齊咬過的斷口:“你以後別這樣了,萬一人在我屋裏醒了怎麼辦?”
“你不是殺手嗎?”王鉞說。
“所以你弄個人到我家裏來,吃一口面,然後我就殺了他?”盧岩拿筷子把被咬過的面慢慢挑出來,“你比我狠啊,你是wc的安保主任吧?”
“為什麼夾出來啊?浪費!”王鉞看上去很虛弱,但還是指着被盧岩挑出去的麵條問了一句。
“因為被咬過了,”盧岩把麵條挑出來之後低頭慢慢吃着,“我這算胃口好的了,就你這吃了吐還咬半截兒的換個人這碗面都吃不下去。”
“你嫌我臟啊?”王鉞還是看着那一筷子面,“我不臟,我天天洗澡刷牙,死了以後才不洗的。”
“沒嫌你,”盧岩有點兒無奈,“剛那人又不是你,誰知道早上刷沒刷牙吃沒吃蒜……”
“那我咬過的你吃嗎?”王鉞的心情轉變挺快,立馬愉快地湊到了他身邊。
“吃就吃唄,”盧岩掃了他一眼,“你能讓我安靜地吃完這碗面么?吃飯老說話容易噎着。”
“好。”王鉞不再說話,安靜地團在他腿邊的地板上,跟入定了似的。
盧岩吃完面洗了碗,王鉞始終團在那裏沒動,他過去彎腰看了看,王鉞兩眼放空,跟前陣兒說在休息時的狀態差不多。
估計是奔波一夜太累,吃了口面就心滿意足神遊四海去了。
他沒叫王鉞,打開了電腦。
wc做為一個研究所的名字有些不靠譜,但研究所是有可能存在的,不叫wc,沒準兒叫wow呢。
盧岩定下神,開始一條條地搜索各種新聞,因為沒有明確目標,所以跟各種科研機構相關的新聞他都沒有錯過。
什麼生物物理所等揭示羥甲基化dna的特異識別機制,什麼生態中心在納米銀的環境健康風險研究中獲進展,還有什麼植物園揭示myb82調控表皮毛髮育……
盧岩是個有耐心的人,這是他受訓的內容之一。
“知道狼能跟蹤獵物多久嗎?它們能在雪地里等機會等多久不動嗎?”關寧說。
“它們會不會等一半就餓死了。”盧岩說。
“不知道,”關寧回答得很誠實,“但你要等不了肯定死。”
盧岩那時對死還是有着很深的恐懼的,他不想死,所以他選擇了耐心地等。
讓s揚名的那個大活兒,s等了七個月,所有人都以為s已經失敗,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化成一堆小骨頭的時候,目標人物在自己壁壘森嚴的家裏洗澡時被人一槍斃命。
盧岩在各種科研新聞里徜徉着錯過了午飯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沈南。
盧岩知道沈南會給他打電話,老四莫名其妙就死了,沈南不可能無動於衷。
老四是個殺手,資深的,可以拿了錢還擺譜的那種。
“起了?”盧岩接起電話。
“沒睡,我查了一下,”沈南頓了頓,“屁也沒查着。”
盧岩笑了:“能讓你隨便查到的人還能是老四么。”
“他不是第一個,”沈南沒笑,語氣很嚴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你是擔心輪到我么?”盧岩回頭看了看還團在地板上的王鉞。
“是,”沈南說得很乾脆,“你現在有能力自保么?”
“有吧,”盧岩靠到椅子上,看着天花板,“逃跑這個基本技能還是有的。”
“那個錄像,我又看了看,你晚上過來我跟你細說。”沈南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盧岩起身進了卧室旁邊的小間,這裏是他思考人生的地方。
他躺在推舉架上,把杠鈴慢慢舉了起來,放下,推起,調整呼吸,注意肌肉……
沈南說的錄像是他出任務那天的監控。
他記得自己是去哪裏,時間,地點,都記得,但經過卻已經沒有印象。
在到達地點之前他是不會有意避開監控的,但該不該拍到他的監控,全都沒有他,所有的證據都顯示那天他根本沒有出現在他應該出現的地方。
這是件奇怪的事,盧岩對自己的記憶有信心,理論上他不可能連自己要去的地方都記錯。
但是監控是他唯一的線索,這裏沒有突破,別的全都無從談起。
盧岩腦子裏有無數的疑問,卻沒有一條線能把這些疑問聯繫到一起。
他一下下地推舉着杠鈴,看着天花板出神。
活兒是關寧給的,關寧有他下手對象的資料,但關寧不會說。
關寧是個什麼樣的人,盧岩很清楚,謹慎,守口如瓶,冷酷起來你就跪她跟前兒說我是你帶大的你怎麼能這麼狠心看我在風雨中迷茫她也不會拿正眼兒瞅你。
盧岩,你到底怎麼了?
“盧岩!你在哪兒?”王鉞在客廳里叫了他一聲。
盧岩正使着勁往上,趕緊憋了口氣把桿鈴放回架子上,看到牆上掛鐘上顯示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這邊屋子。”他應了一聲。
“你睡著了?”王鉞走到他身邊。
“沒,”盧岩站起來,活動着胳膊和腰,“想事兒。”
“你沒吃午飯?”王鉞問,湊到他眼前看了看,“餓嗎?”
“不餓,”盧岩猶豫了一下,“你不會是餓了吧?”
“沒有,我不會餓的,我什麼感覺都沒有。”王鉞笑笑。
“你晚上有地兒去么?我晚上要擺攤,沒空跟你聊天兒。”盧岩進了廚房,看了看冰櫃裏的食材。
“我能看嗎?我不出聲。”王鉞跟在他身邊。
“你要能不出聲我把這箱雞翅都生啃了,”盧岩看着他,“話癆。”
雖然盧岩對於王鉞能保持沉默持完全不相信的態度,但碰不着摸不到的,王鉞一直安靜地跟着他來迴轉悠,他也只能默認。
七點多,文遠街開始在路燈的指引下一點點蘇醒過來,發出各種嘈雜聲音,盧岩把攤位上的東西都準備好了,站在烤架後面慢慢烤着肉串兒。
王鉞明顯很好奇,臉都快埋到碳灰里去了,跟藍色的煙混在一塊兒不分你我。
“老闆來份兩份蛋炒飯。”快八點的時候攤子上來了對小情侶。
“稍等。”盧岩很麻利地在旁邊的爐子上開始炒飯。
“肯定很好吃。”王鉞在身後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
“湊合吧。”盧岩低聲回答。
“炒飯,炒麵,炒粉……”王鉞繼續小聲念叨着,“都是這麼炒的吧?”
“嗯。”盧岩應了一聲,沒再繼續聽王鉞還在念叨什麼菜名,把飯炒好端到了桌上。
八點以後人開始越來越多,王鉞退到了街邊站着,盧岩偶爾抽空掃一眼,每次都能看到王鉞挺亮的眼睛。
盧岩撒孜然的時候突然文藝了一把,在沒有碰到自己之前,王鉞是怎麼樣的?
也這樣站寂寞地站在別人身邊么?
“老闆幫烤這些,”有人站到了烤架前,遞過來一小筐挑好的烤串兒,“不要辣椒。”
“好,坐着等吧。”盧岩看了這人一眼,發現這人是一個人來的。
這個點兒一個人來吃烤串兒的很少見,盧岩又掃了他一眼,對危險的敏感讓他彎腰把烤架隔層里的一把匕首移到了隨手可以摸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