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痴愛成殤(五)
三月。
冰雪消融,草長鶯飛。
尚和殿中,平陽侯向東正坐,眾夫人依次入座,坐於下首的是葉甄一母同胞的哥哥葉軒,眉清目秀,與葉甄有五六分相像。
三千青絲垂落的葉甄端跪於殿前,宮中有才德的老嬤嬤立於東階下盥洗手,拭乾,走到葉甄跟前,有司奉上羅帕和發笄。及笄禮過程冗長繁複,要經過三加三拜,初加發笄,着素衣襦裙,拜父母;二加髮釵,着曲裾深衣,拜正賓;三加釵冠,着大袖長裙禮服,拜國旗。行完這些禮數,有司撤去及笄禮的陳設,擺上酒席。
葉甄跪於平陽侯身前正認真地聆聽長輩們的諄諄教誨,眾人側目斂眉微笑,氣氛倒是在王公貴族中少見的融洽。大概是因平陽侯膝下子嗣綿薄,個中緣由,孟塋也略知一二。
平陽侯本有三子一女,大公子葉軒是四個孩子中最幸運的,一路安然長大,二公子葉遠早夭,三公子葉樓早些年不慎溺水,就此落下了痴傻症,四公主葉甄非足月而生,身體病弱。十二年前的一場宮廷暗殺,平陽侯身負重傷,經醫聖白君溪診斷再無繁衍子嗣之能。是以,平陽侯對自己這三個得之不易的孩子疼愛非常,連帶着宮裏的夫人們都把他們當成自己親生的一般。由此可見,物以稀為貴,一個君王想要讓自己的後宮安寧,孩子和睦,就得先斷了自己讓夫人們懷上孩子的能力。不過,這種想法着實偏激了一點,不切實際。
臉上突然砸下一抹冰涼,孟塋摸上自己的臉頰,摸到一指濡濕,她將手指放在唇間,淚中情感苦澀不堪。孟塋蹙眉,明明是其樂融融的景象,葉甄為何會哭?然而,容不得她多想,眼前景象已如墨畫遇水般暈開,露出掩於桂柳之後的四角飛檐,天上一輪明月,映下重重花影,影中,葉甄將兩紙平安符交託到葉軒手裏:“聽聞王兄再過幾日便要隨軍出征,這是我前幾日出宮替王兄求的平安符,切望王兄好好戴在身上。”
“為何是兩紙?”葉軒細磨着手裏的平安符,眸中含笑地瞧向自家臉色微醺的葉甄,“我剛從福州回來就聽畫柳說,你這三月來不眠不休地練習《出征》。除了蘇敕,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值得你這般。這平安符,我只收一紙,當是你對我這個王兄全部的心意。至於,另一紙。”葉軒握住葉甄的手,攤開她的掌心,把平安符放進她的手中,“我可不替你當這個送信人。心意是要自己親手送出去的,若是讓旁人代勞,你的心意可就不完整了。”
葉甄垂下眼瞼:“可是,我擔心……”
葉軒抬手揉亂葉甄的額發,嘴角攢着寵溺的笑:“以前我去慕桅老先生那裏看望你的時候,也不曾見你何時軟弱過。我曉得,他是你的心上人,你這樣小心,是唯恐惹得他心裏頭不舒坦。為兄且當一回月老,替你牽一牽紅線,不會讓你的姻緣白白溜走。”
被葉軒如此直白地挑明自己的心事,葉甄有些窘迫:“王兄,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連自己的姻緣都要王兄插手,是不是太不像話了?”
葉軒輕笑一聲,半開玩笑地道:“你的確沒用。”
葉甄啞口無言,眸色複雜地瞧着他,又頹敗地垂下腦袋:“果真如此。”
葉軒嘴角笑意斂盡,琥珀色的眸中千絲萬縷的情緒纏繞進眸底,只餘一抹冰涼,他抬手撫過她的鬢髮:“你若事事都看得通透,做得精細,要我這個做兄長的還有何用?阿甄,你又是何時變得如此認真,一點玩笑都開不得?”
“我……”話止於舌尖,嘴角淺淺勾出一笑,“大概是太累了,沒什麼。”
葉甄的不坦白,着實是讓葉軒失望了,傾絕的眸中盪出幾分受傷。
葉甄如此,並非矯情,就跟子女長大了,不能再在父親面前袒胸露背,與兄長同榻而眠是一個道理,誰都有屬於自己的小秘密。葉甄不將那些不好的事情說與葉軒聽,是不想讓他憂心。朝堂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盯着他這位儲君,等着他出錯,好將他拉下馬,正是葉軒建功立業,收攏人心的時候,葉甄又豈能讓葉軒為她的瑣事再多分出一部分心力。
兩日後的夜晚,葉軒不知用了什麼辦法,領着蘇敕踏進了一品居。二人選了間靠窗的聽雪小築坐下,隨侍的僕人放下珠簾,葉軒拾袖為他添滿一杯酒。
靜謐的夜空下適時地炸出一團火光,泗水河中央數丈高的雲浮台上四方琉璃寶珠垂落,蘇敕的目光成功地被吸引過去,葉軒滿足地勾了勾嘴角,眼裏是狐狸的狡黠。
這夜,幾乎所有蒼粟城的百姓都被泗水河中央的奇景吸引。專為《出征》而搭建的雲浮台,自宋嬌之後整五年未曾再有人登上過。只見流光溢彩,雲蒸霞蔚之中,身姿窈窕的女子單腳立於烈火焚燒的圓口青銅巨鼎之上。
琴聲高亢,烈火如蓮,腰側環佩叮咚作響,火色裙裳如荷葉鋪展,輕掃過企圖攀爬而上的火舌。瑩白小足輕巧踏過,雙臂舒展,高舉,寬大袖擺滑落,兩條玉臂痴纏向上,纖纖十指一一展開,擺弄成蓮花邀月模樣,三千青絲纏繞腰際,似一種捆束,不禁讓人想起那些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難以掙脫的貧苦百姓。
融魂靈於藝術,葉甄的這一舞當得起傾城二字。
火光盡,琴音頓,一舞畢,眾人良久怔住,等眾人回過神時,台上人已不知去向。就連見慣各族風情舞蹈的葉軒也是不敢相信,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簡直不敢相信那一舞是葉甄所跳。
“這便是公子引我來此的目的。”
涼涼的一句話落在耳畔,葉軒反應了一會子,道:“我只是了卻了她的一樁心愿。”提起酒壺替自己添了一盞,琥珀色的眸子映在搖曳的燭火中,眸中神色難辨,“以前,我常覺得我這個妹妹沒什麼優點,做人太過於執着終歸不是一件好事,可如今,我也不曉得該說什麼了,阿甄對你的心意竟已至此。”
“她在哪裏?”
“不曉得。”眸中已染上兩三分醉意,水光熠熠,“蘇敕,阿甄是從鬼門關走過一圈回來的。若是今次你找到了她,煩請你好好地珍惜她的一顆真心,切莫打碎了。”
蘇敕挑眉看他,眉眼冷峻:“公子今日的這番話……”
葉軒笑了笑:“是為人兄長該說出口的請求。”
葉軒與蘇敕之間的故事,是孟塋看到的,她的意識可以在葉甄的幻境中肆意走動,自然能夠看到葉甄記憶中沒有的東西,也是夢中的盲區。
蘇敕是在郊外的小酒肆里找到葉甄的,火色的衫子外頭搭了件黑色的披風,掩於夜色之中,的確讓人難以察覺。她正坐在小酒肆前的石階上撐着腦袋打盹,身後燈火昏黃,將她的影子斜斜地鋪了一路。
他在她的下一層台階處蹲下,與她一般高。葉甄實在是太累了,他離得這般近,彼此間呼吸可聞,她依然未醒來。身子晃了晃,失去重心,整個人向蘇敕倒去,腦袋砸進他的胸膛,葉甄嫌痛的“唔~”了一聲,聲音悶悶的。從孟塋的角度,她可以完全看到蘇敕的表情,劍眉淺蹙着,雙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扶住葉甄的雙肩,生怕她摔倒。
皓月當空,星辰閃爍。葉甄扶住腦袋離開蘇敕的懷抱,蘇敕的手仍搭在她的肩頭,兩人四目相對,葉甄先紅了臉,微微側目避開他的目光。
“你的這支舞為我而跳?”
她緊張地捏緊手中的平安符,貝齒咬白了下嘴唇,微微點頭。
蘇敕沉沉看她一眼,拿開放在她肩頭的手,站起身子,聲音冷冷的:“天色已晚,屬下送公主回宮。”
三個月的努力,只得到他一句“你的這支舞為我而跳?”,世人都看得明白的答案,唯獨他輕飄飄地問了出來,這真是殘忍的現實。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很輕賤,這樣巴巴地貼上去,就算得到了他的肯定又如何?不是出自真心的話,又與街道上那些施捨給乞丐吃食的人有什麼區別。
可是,他竟是連那樣卑微的同情都不願施捨給她,那該是有多厭惡她?
葉甄仰頭,漫天星辰顛碎進她的眼裏,凝成淚水從眼角絕望地滑落,她隨手拭去,隨意得就像那只是天砸下的一滴雨,淡淡道:“回吧。”
葉甄是個隱忍的姑娘,連哭都不會讓自己哭得痛快。一個能獨自將一份與日俱增的感情珍藏兩年的人,還有什麼是忍不下來的?這樣的兩年,足以讓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變成一個獨立自強的女子。
她右手撐地,從台階上站起來,側開一步,腿上僵麻,麻流一直從她的腳掌心竄到天靈蓋,連帶着整個頭皮都發麻。葉甄當場僵住,不敢再枉動一步。那種怪異到讓人想哭想笑的感覺,在她的身體裏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
滿腹委屈,葉甄此刻卻是連哭都不能。因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心念着的人,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軟弱。葉甄沒有什麼豐富的感情經驗,只是想着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給他看,哪怕他並不曾將她的這些美好放在心上。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卻被蘇敕一把抓住胳膊,聲音中竟隱着慍怒:“你又是逞的什麼能?”
她側首,疑惑地瞧他一會子,忽而想明白了一般:“以前,我以為你討厭我,是討厭我的身份,討厭一國公主的自以為是,直到今日,我才算明白,你討厭的是我這個人,無關其他。其實,這也沒什麼。你不歡喜我,就如同我不歡喜別人是一個道理。自欺欺人,可真是一個要命的法子。”眸光微垂,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她輕笑一聲,“居然都說出來了,心裏果真是舒坦許多,你以後也不必再擔心我糾纏……”
他拉過她,黑色披風先一步滑落她的肩頭露出火色的衫子,長臂鉗住她的腰,唇落在她的唇角,擦過她的面頰,貼上她的耳際,葉甄怔住,眼睛睜得大大的。動作來得太過突然,太過迅速,看到如此香-艷的場景,孟塋也是激動得險些喊出聲音來。
蘇敕說:“葉甄,這才是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