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痴愛成殤(三)

第五章:痴愛成殤(三)

夙熙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三,雪色的冥紙飄灑在陰沉沉的天地間。馬蹄踏過滿地殘敗,馬上之人一勒韁繩,駿馬揚蹄長嘶,鐵蹄“啪嗒”落地,墨衣黑髮的蘇敕翻身下馬,把手中韁繩扔給一旁小廝,疾步往相府內走去。

丞相蘇折病重的那幾日,曾多次遣人到蘇敕的新軍訓練營。但蘇敕卻常常以公務繁忙為託辭,連讓他們見一面的機會都不給。由此可見,蘇折蘇敕這對父子的感情談不上深厚,甚至可以用惡劣一詞來形容。蘇折逝世的那日,相府老管家情急之下親率一眾家僕硬闖軍營,以相府數十條人命為代價,這才得以見到蘇敕一面。然而,得知蘇折死訊之時,蘇敕只是呆怔了一下,而後翻着手裏的古籍風輕雲淡地說:“事已至此,那便好生安葬了吧。”

老管家終於寒了心,回到相府操辦起蘇折的身後事。坊間流傳,蘇折終身未娶,膝下並無子嗣,蘇敕是蘇折從冰天雪地里救回來的孩子,兩人之間並無血緣關係。這一段流傳着實把蘇敕的形象拉低了許多,整個一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今日蘇敕的出現,讓在場的每個人又驚又喜,但很快就只剩驚了。

蘇敕抬手撫上棺木,深褐色的瞳仁像是結上了一層冰霜,寒得滲人。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沒有人敢在他這樣的目光下多說一個字。

冰層下裂出一絲疑惑:“果真死了?”

站在葉甄旁邊的老管家,張了張口,卻也只吐出“公子”這兩個蒼白無力的字眼。

修長白皙的手指劃過上等楠木製成的棺木,在眾人以為他不會做什麼的時候,蘇敕一把掀開尚未完全釘實的棺蓋,砸向靈堂,懸於正中的巨大“奠”字轟然落地,四分五裂。

天際落下一聲響雷,大雨傾盆砸下,似千軍萬馬踏過人心,慌亂。有人驚呼,有人逃走,無人敢上前阻止蘇敕,任由他如此胡來。就是葉甄,此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是僵立在一旁,錦袖下的一雙手無聲攢緊。

蘇敕雙眼猩紅地望向棺木內,良久,突兀地冷笑一聲:“果真是死了…怎麼可以!?”最後四個字,不知是在問誰,咬牙切齒,滿心不甘,蘇敕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一步步退出靈堂,緩慢步入雨中。

“公子……”

“孫管家。”葉甄叫住欲追上去的老者,沉靜道,“相府總得有一個主事的人在,將軍那裏交給我。”

孫管家望向蘇敕消失的方向,嘆了一口氣,向葉甄作揖道:“有勞公主了。”

葉甄撐着傘追上蘇敕,舉高手臂,紫色的傘面高過蘇敕的頭頂,大半個都偏向他。這場雨來得猛,葉甄的傘根本容不得兩個人,很快,她的大半個身子也濕得不像話,葉甄就這樣沉默地陪着蘇敕走了一路,一直走到郊外的小酒肆里。

酒肆里並沒有什麼生意,掌柜的正伏在櫃枱上打盹。

“啪”!蘇敕扔了一定金子到櫃枱上,掌柜的被這一聲響驚醒,黃豆大的眼睛盯着枱面上金閃閃的東西,似乎還未從周公那裏魂游回來,有些不可置信。

蘇敕涼涼地道:“十罈子酒。”

掌柜的這才恍若夢醒,連連應是,歡天喜地地揣着金子轉進後堂。

蘇敕自己隨便挑了個位置坐下,並沒有招呼葉甄入座的意思,一路走來,他甚至懶得瞧她一眼,好似一國公主在他蘇敕眼裏不過爾爾。

孟塋想,蘇敕的這種態度代表兩種意思。一種是表裏如一,而另一種則是欲擒故縱。葉甄自小受盡萬人追捧,聽盡花言巧語,對那種漫步雲端的虛浮感甚感厭煩,現下,有那麼一個人不再當她是一國公主,不再對她阿諛奉承。蘇敕如此,葉甄對他的好感難免又平添了幾分特殊。

孟塋以手支額,又想了想,其實,追根究底,還是蘇敕長得好看了些,身上又沒有紈絝子弟天生的浮誇之氣,很上進,有宅邸有地位的,着實是眾多女子心中所幻想的完美夫婿。這樣說吧,若蘇敕長得其丑無比,他的能力如何了得,葉甄歡喜上他,怕也是得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的,再加之他這傲嬌的性子,葉甄估計得打退堂鼓,另擇佳婿了。

這並不是以貌取人,而是人之常情。愛情,也得講究個循序漸進。第一眼感覺尤其重要,而葉甄的第一眼,認定了蘇敕,他是她心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葉甄已在蘇敕的對面落座,掌柜的進進出出跑了五趟才將十罈子酒上齊。

蘇敕給自己拿了個大碗,抬眸問道:“會喝酒嗎?”

葉甄愣了一下,大腦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而後訥訥地點頭。蘇敕二話沒說,翻了個大碗放到她面前。提起一罈子酒,拔掉塞子,替她倒上滿滿一碗,又給自己倒滿一碗。蘇敕拿起碗,仰頭一飲而盡,清泠的酒水順着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流進衣領里。

一碗接一碗,一罈子酒很快就見底了。

蘇敕的酒量極好,一罈子酒下肚,臉上不見半分酡紅,他撐着額頭,深褐色的瞳仁愈加清醒地望向滴酒未沾的葉甄,清冷的嗓音里透出幾分自嘲:“公主可是在可憐我?”

葉甄翻絞絲絹的手顫了一下。

“也對,你是一國的公主,高高在上的。這世上的東西,沒有你得不到的,只有你不稀罕的。”這麼說著,他又提起第二壇酒。

“不是這樣的,你根本就不曉得我……”

“不需要。”

“什麼?”

“公主是君,蘇敕是臣。”粗糙的指腹撥弄着碗口,蘇敕冷冷地道,“臣子理當被君狠踩於腳下,公主不需要同一個臣子解釋什麼,那樣會壞了規矩。”

蘇敕這話着實傷了葉甄的一顆心。這話落在旁人耳里,只會覺得蘇敕是在簡單明朗地闡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一亘古不變的愚忠之道。可是,落在葉甄耳里,卻是另一番更加深刻的意味。蘇敕討厭她,不想與她沾上除君臣之外的任何關係,而他的話中又挑明,若是她動用君權強迫他做一些事情,君令如山,他也不得不服從。

他把她當什麼人!?

饒是眼前是她一心念着的英雄,一國公主骨子裏的驕傲也決不允許她的尊嚴如此被人踐踏。

“蘇敕,你有那些飽受戰亂之苦,背井離鄉的百姓可憐?說到底,你不過就是死了個親人而已。”她這話說得過於風輕雲淡,卻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進蘇敕的肉里,他看着她,惡狠狠地看着她。可孟塋曉得,那是葉甄懷揣着一顆尚未送出去的血淋淋的心,強作堅強說出的冷冰冰的話。

可惜,那時的葉甄到底還是一個被保護得太好的孩子,眼底越涌越多的淚珠暴露了她的本心。

蘇敕不曉得,他永遠也不會曉得,葉甄為了今天的這一面,她幾乎一夜未眠,對着銅鏡像着了魔一樣端詳了自己整整一夜,擺出一副普通人家小女子的姿態,又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她怕自己在蘇敕面前不經意間又端出一國公主的高高在上,她怕那些與生俱來的東西會讓他生厭。

可他,終究還是討厭了她,甚至,沒給她開口解釋的機會,就這樣輕易地把她隔離在自己的人生之外。

葉甄將碗裏的酒一飲而盡,她是會喝酒的,而且酒量很好。

葉甄並非足月而生,自小體弱多病,宮中的御醫紛紛斷言她活不過十歲。可她彼時尚在人世的母後偏偏不信這個邪,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讓鬼谷門的“神算子”慕桅破例收葉甄為關門弟子,親授她劍術用於強身健體。

“神算子”慕桅嗜酒如命幾乎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有傳言說,葉甄的母后雪夫人便是用了一壇百年陳釀才讓慕桅點的頭。不管傳言是真是假,慕桅愛酒是鐵定的事實。那麼,作為他的唯一弟子,葉甄的酒量自然也不會差,甚至,比起蘇敕來還略勝一籌。

可今日,一碗酒下肚,她卻覺得腳下虛浮無力,若不是手撐着桌面,估計會摔得很難看。

屋外雨聲瀝瀝,芳草萋萋,時有野雀撲簌着翅膀遠去,叫聲暗啞。

葉甄未及反應,已被蘇敕扣住後腦勺,她順勢落進他溫熱的懷抱里,鼻間冷香低回。一枚冷箭擦過她的耳發,“叮~”地沒進牆裏,錚錚作響。

“小心!”

又是幾枚冷箭直向他們二人呼嘯而來,蘇敕把葉甄護在身後,隨手拿起桌上的幾隻杯子,用力一擲,打落冷箭。

情況陡然生變,掌柜的嚇得躲在櫃枱底下瑟瑟發抖。

葉甄撫上腰側抽出一柄薄如蟬翼的長劍,通體透明,呈現碧色,這樣一柄精緻的軟劍扣在腰間着實讓人難以察覺。孟瑩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夕川!?

鬼谷夕川,一把斬情的劍。

蘇敕的目光也落在葉甄的劍上,沉靜的眸底微有詫異,轉瞬又是平靜無波。

人紅是非多,自蘇敕於蒼禾野一戰成名之後,一度在黑道刺殺榜上名列前三。這一年來,有人計算過蘇敕被刺殺過的次數,大大小小總計三十七次,平均下來,每月三次,每十天就得被黑道殺手突襲。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早習以為常。

不過,今日來的刺客卻不容小覷,是血煞盟的秦道殺手。這類殺手,受體內蠱蟲控制,無知無覺,精力旺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且出招狠辣,不留回防餘地,每一招都拼盡全力,習武者最怕遇到此類無知無畏的對手。

對方人數眾多,時間拖得越久於蘇敕葉甄越不利。葉甄雖劍術不錯,但心腸太軟,不敢輕易傷人,每一招都未盡全力。她後方設防空虛,有人趁虛而入。蘇敕抬腳勾起地上一劍,踢向那人,一劍穿喉。蘇敕一個箭步過去,抓住葉甄持劍的手,翻轉,眼前血注噴濺,白色的衫子被染成了血色,葉甄看着眼前轟然倒地的無頭屍首,手中劍,落地。

她捂住眼睛,不敢看滿地殘紅,有東西滾到她的腳邊,她從指縫間窺探,霎時,花容盡失。那些血淋淋的腦袋正大張着眼睛看她……

雷聲滾滾,大雨紛紛,她捂住耳朵後退,不想聽不想看。腳踩到斷肢殘骸,她狼狽地摔倒在地,滿手血腥。

蘇敕在她的身側蹲下,抓住她的手,把夕川放進她的手裏,淡淡道:“葉甄,這樣的場景,你怕是連做夢都未曾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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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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