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棄如敝履
更始元年,真定府——
秋光盛盛,烈日高懸,如流火一般的光芒毫無忌憚的傾灑在大地上,陣陣清風吹過,給熱悶的連空氣都有些扭曲的真定府帶來一絲清涼。
時值王莽新政落敗不久,長時間的戰亂導致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奔走避難。中原大多數州府變得人煙稀少,十室九空。然則在真定府的地界上,卻觸目可見三三兩兩行走安然的百姓們。官道兩旁的樹木成蔭,視線遠遠想去,依稀可見遠處山村之家裊裊升起的炊煙。偶爾還能隱隱聽見兩聲雞鳴狗叫,這樣安詳的風景,在這個兵荒馬亂,人不如狗的世道里,也算是極為難得的。
從官道上遠遠行來一隊人馬,英姿勃發,高頭大馬,步履從容,旌旗獵獵。領先的卻是一個面容白凈,身材高大,氣質溫潤,態度和煦的俊朗男子。男子年約而立,氣度高華,風度翩翩,周身洋溢着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淡雅,叫人見之如沐春風。他有些新奇的打量着官道兩旁的風景,一路走來雖然無話,但是眼裏見到周圍百姓的安樂景象,越發的唏噓不已,搖頭驚嘆。
他身側落後一個馬身的儒雅書生感慨的說道:“世人皆說河北有三王,實力最強的便是這真定王。在下本不以為然,但是一路走來,看見真定府地面兒上的百姓安居樂業,休養生息。方才曉得,真定王才高仁厚,名不虛傳。除了手握大軍之外,難得還有內政之才。秀哥能得到他的輔佐,真乃幸事。”
一馬當先的男子聞言,有些悵然的說道:“鄧禹此話言之有理,只是……終究對不起麗華了。我與她成婚不過半載,卻經歷了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原本想着今後定要給她榮華富貴,安樂生活,豈料……唉!”
“主公此言差矣,下官不敢苟同。”另一個年約四旬,氣質沉靜的男子拍馬而上,略微皺着眉頭說道:“大漢律例,天子一娶九女,諸侯還可以娶三女,兩妻哪裏算多?何況這真定王劉揚剛剛歸順,如果不與他結為姻親,如何能穩住他的心呢?”
“大王有平定天下之才,切不可兒女情長,反誤了江山社稷啊!”
“只可惜那郭聖通脾氣暴躁,驕矜狂傲,貌丑無鹽,若不是為了江山社稷,百姓安穩,秀哥怎會受如此委屈!”一旁的鄧禹越想越來氣,忍不住抱怨道:“這真定王也是,自己侄女兒嫁不出去,他可以隨便塞給臣下嘛!反正他座下十萬大軍,最不缺的就是人。非得巴巴的趕着秀哥,連侄女兒給人做小都不在乎了。”
“鄧禹噤聲。”劉秀微微沉了臉面,開口訓斥道:“真定王此舉,於我乃是莫大的器重,爾等不可多言置喙。”
只是口中雖然這麼說著,眉宇之間到底還有幾分氣悶抑鬱,想來對鄧禹的說法還是有些贊同的。
一旁的劉植見狀,輕嘆一聲,開口說道:“大人也不必如此。想那真定郡主出身顯貴,父親郭昌乃是世家大族,又有讓財之賢,母親更是西漢王氏女。真定郡主在這樣的教養下,一定賢良淑德,溫婉和順——”
“你可得了吧!”沒等劉植把話說完,一旁的鄧禹嗤之以鼻的撇了撇嘴,十分不屑的說道:“你見過哪個賢良淑德,溫婉賢惠的大家閨秀提着一把鋼刀在戰場廝殺的?今歲三月真定府大軍剿滅銅馬軍的戰役你也聽說了,這位郡主大人可是親自提刀上陣,斬殺敵軍近千人……”
鄧禹說到這裏,不由得暗暗咋舌,搖頭嘆道:“恐怕綠林軍中都沒有任何一個將領有這樣的能力。再者,屠殺近千人都不手軟,這樣狠辣果決的手段……你說大嫂真對上此人,還能有好嗎?他日後院兒爭寵的時候,那郡主一怒,還不得提刀將大嫂切成兩段啊!”
說著,忍不住又低聲埋怨道:“劉植你真不辦人事兒!”
“我這不也是為了主公的前途安危着想。再者說來,那真定郡主武藝高強,定然是個決戰沙場的好人選。這樣的英雄人物歸於主公的麾下,將來平定天下,成就大業,豈不是指日可待?”
“所以你就把秀哥給賣了,讓他以身侍魔?”鄧禹斜着眼睛打量劉植,一臉的不以為然。
“正所謂娶妻當娶賢,納妾當納顏。只要主公大業可成,又何患無妻?”劉植沒好氣的瞪了鄧禹一眼,搖頭說道:“鼠目寸光,毫無遠見。”
“我鼠目寸光……”
兩人說話間,陡然聽見身後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下意識循聲望去,卻見一隊兵將飛奔而來,身後揚起一陣黃沙。
眾人只覺得回頭之前,那聲音遙遠,隊伍還在幾里之外,結果一轉頭的功夫便到達了眼前。遠遠的幾個小點瞬息間變成了一個個黑影,呼吸之間竟然連人的面貌都看清了。黃沙漫天之際,從那一隊兵馬身上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霸道狂傲,此等一往無前的氣勢迫使劉秀的使節團連連後退,向兩旁散開,將寬敞的官道全部讓了出來。
下意識退下了官道的鄧禹見狀,忍不住的低聲驚嘆:“好快的馬!好霸道的人!”
話音未落,那隊伍中領頭的人陡然回頭,兩道銳利的目光,仿若劃破空氣的刀鋒一般,劈面而來。隨着馬上騎士的轉頭看來,一股凌冽到直欲摧毀人心的煞氣蓬勃而出。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恍惚間竟覺得一把鋒芒畢露,吹毛斷髮的寶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霎時間渾身冰涼,大腦一片空白。等眾人漸漸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眼前早就沒了那隊騎士的身影。只是大太陽底下,那種被殺氣肆無忌憚衝撞全身的冰冷感覺依舊存在,氣候悶熱的艷陽天,眾人彷彿是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一般,噤若寒蟬。
半晌,鄧禹驚魂未定的吞了吞口水,慨然嘆道:“好重的殺氣。”
他身旁的劉植一臉崇敬的望着騎士遠去的方向,喃喃說道:“好一個英雄人物。”
只有劉秀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他的眉宇微蹙,彷彿想到了什麼。
鄧禹上前兩步,吩咐四散而開的使節團快速整合。出了這檔子事兒,眾人也沒心裏溜溜達達的閑逛。當下快馬加鞭的進了真定府,火速前往漆里舍(真定郭氏家族的府邸)。
漆里舍——
真定王劉揚揮手打發了前來通報的傳令兵,一臉興奮的說道:“好一個劉秀,你終究來了。”
一旁的真定王世子瞧見自家老爹的模樣,有些憂心忡忡的嘆道:“父王,你此番與劉秀聯姻可沒有同聖通商量過。若是她不同意的話……”
“怎麼可能!”真定王揚手打斷了兒子的猶豫,斬釘截鐵的說道:“正所謂美人愛英雄。那劉秀相貌出眾,儀錶堂堂,驚才艷艷,風度翩翩,又有帝王之相。這樣的優秀人物,你妹妹怎麼可能不愛?”
“可是那劉秀畢竟有妻室了。妹妹何等驕傲,豈會同旁的女子共事一夫?”世子劉蕃對於父親盲目的樂觀並不看好,愁眉苦臉的嘆道:“以妹妹如今的威望和手段,她若是不同意大鬧一番,恐怕父親也抵擋不了呢!”
真定王聞言,旋即想到近一年來氣度越發森然凌厲的侄女兒,那一雙猶如刀鋒劍芒的視線不滿的打量在自己身上,下意識的打了個哆嗦,不確定的眨了眨眼睛,開口問道:“不能吧?”
“聖通之心,豈可用常理度之?”
“那我也不怕。自古兒女的婚事,都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是姑父、姑母二人也不同意此樁婚事啊!”劉蕃看着自己父王,搖了搖頭。“妹妹堂堂郡主之尊,飽讀詩書,武藝絕倫,這樣的資質,哪怕是許配給皇帝都夠資格。你卻將她下嫁給有婦之夫。姑父姑母的意見可是很大的。”
真定王啞然。沉默半日,有些惴惴的說道:“那也不怕。大不了宴席之上,我逼着劉秀將他的原配殺了,然後再娶聖通便是。”
話音未落,便聽外頭有人傳報劉秀已到。
真定王率然起身,有些心虛的揮舞着手臂,說道:“將人迎到正堂好生招待,本王即刻就到。”
片刻過後,漆里舍大殿之上,宴席大擺。舞姬翩躚,歌姬清唱,歌喉婉轉,鐘鼓樂聲悠然響起。於座眾人觥籌交錯,舉杯換盞。坐在上首的真定王劉揚舉樽遙敬下座的劉秀,朗聲笑道:“向來聽聞新野劉秀驚才艷艷,儀錶堂堂,龍質鳳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坐在下首的劉秀立刻起身笑道:“真定王謬讚。”
“哎,大司馬(劉秀的職位)何必謙虛。你我二人已成姻親,大家便是自己人了。自己人還是要說實話的嘛!”真定王說著,將樽中酒水一飲而盡。開口說道:“大司馬放心,本王的侄女兒自幼飽讀詩書,頗有才名。而且容貌出眾,風華絕代,肯定比你在新野的原配要強得多,定不會辱沒你就是。依本王看來,你們二人可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緣吶!”
劉秀聞言,微微勾了勾嘴角,不動聲色地舉杯笑道:“能娶真定郡主為妻,是劉秀前世修來的福氣。”
真定王見狀,微微沉了臉面,有些沉吟的說道:“只是有件事,還需大司馬多加考慮。”
劉秀心下微微一沉,口中卻毫不遲疑的開口問道:“請真定王直言。”
真定王有些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我那侄女天資卓絕,身份貴重。自然心氣兒也比旁人要高。若是讓她下嫁給有婦之夫,那是萬萬不能的。你若是想求娶我的侄女,就必然只娶我的侄女兒,不能再有旁的女人!你先前的夫人,本王萬不能容!”
此言一出,堂下眾人全都沉默。不管是劉秀所帶的將領還是真定王麾下的嫡系,全都默然不語的看着劉秀。
劉秀身側的鄧禹飛快的瞪了劉植一眼。
下首的劉植臉上閃過一絲愧疚。
與座劉秀麾下的將領俱都覺得一陣難堪。
劉秀握着酒樽的手死死握緊,心中只覺得羞辱萬分,卻顧念到真定王的勢力而不敢發作。他臉色蒼白,雙唇緊抿的沉吟半日,方才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啟稟真定王,我那髮妻是我貧寒之時迎娶的。也是出自仕宦大家,乃是齊國先賢管仲之後——”
“那又如何?自春秋到如今,改朝換代不止幾百年,當年的齊國管仲如今也不過是黃土一坯。所謂的世家官宦,也不過是一介地方富戶罷了。難道我的侄女兒,堂堂的郡主之尊還比不過一個地方富戶的女兒?”真定王神色不滿的看了劉秀一眼,語帶威脅的說道:“你可知道,我侄女兒的陪嫁,乃是河北十萬大軍!”
劉秀聞言,霎時間面色通紅,難堪不已。
一旁的劉植見狀,立刻起身說道:“真定王息怒,我家主公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如何?”真定王冷哼一聲,開口說道:“劉秀,本王把話放在這裏。今日你來求援,須得娶我的侄女兒。而娶我的侄女兒,須得先將你的原配處理好。否則,不必再談。”
劉秀看着真定王果真惱怒的模樣,心下一冷。與此同時,大殿之中真定王麾下的將領們臉色也冷淡了下來。
劉秀暗嘆一聲,心念迴轉。沉吟半日,方才開口說道:“正所謂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於貧寒之時求娶髮妻,如今為了保命便要翻臉,那我劉秀又成了什麼樣的人?”
真定王聽見此話,劍眉一挑,就要發怒。
卻見劉秀立即說道:“然則郡主身份貴重,也不容受屈。不如這般……如今時事正亂,髮妻已經被我送回了新野。您也曉得我等征戰沙場,難以回家侍奉。然則高堂尚在,不遠遊。我孤身在外,難以侍奉母親,實在難以安心。莫不如讓髮妻在鄉下照料母親,我不見她就是了。”
真定王聞言,沉默不已。其實逼着人家停妻再娶他便有些心虛了,可是考慮到自家侄女的脾氣,他不得不威逼劉秀將原配發落。自己當然曉得此番舉動站不住腳。如今聽見劉秀有兩全之策,又念及劉秀為了髮妻如此斡旋,也着實是個情深意重的人。心中便也妥協了。當下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既如此,本王就勉為其難的——”
“本座不同意!”
一道清冷寒冽的嗓音從殿外傳來。仿若三九嚴寒飄揚的冰雪一般,霎時間將殿內火熱的氣氛吹盡。一個身穿墨色裙裾的豆蔻少女負手而來,她的氣質高華,容色絕代,周身縈繞着無與倫比的霸氣和狂傲,使她略顯單薄的身軀宛若泰山一般穩穩立在眾人眼前。
女子的雙眸亮如繁星,目光凜冽,將堂上眾人一掃而過。霎時間,眾人恍惚覺得一把開了鋒的絕世寶刀迎面劈來。殺氣,蓬勃而出。
坐在劉秀身旁的鄧禹驚呼道:“是那個寶馬騎士!”
昂然而立的女子淡然的看了鄧禹一眼,鄧禹霎時間覺得自己彷彿被無數刀鋒凌遲一般,渾身都刺痛起來。只等到女子的視線移開,鄧禹才恍若大難不死的喘着粗氣。
那女子冷哼一聲,殺氣凌然的看着坐在上首的真定王,沉聲笑道:“以我郭聖通之資,你叫我同一介尋常民婦爭搶男子,還是一個別人睡過的男人。舅父,好算計啊?”
話音剛落,眾人眼前劃過一道白練,只覺得心下一寒,面前的案幾並几上所有杯盤碗筷,盡數碎裂。
女子手持寶刀立於殿前,刀鋒直指劉秀,悍然說道:“我生平最討厭的,便是有人把我當成棋子。如今爾勢力微弱,性命堪憂,奉更始帝之命前來求援。不但把我當做聯盟的棋子,竟然還表現出如此委曲求全的模樣。真當我郭聖通是泥捏的菩薩?抑或你自認才情高絕,帝王氣象,便認定我郭聖通沒見過男人,非要倒貼?”
此言一出,劉秀渾身一冷,再回神,一把散發著凜冽殺氣的寶刀直指鼻端。
“你如此欺人,是認定我不敢殺你?”
劉秀抬頭,看着面前目光凜冽,殺機森然的郭聖通。
汗,如雨下。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章肥肥滴奉上,請大家表大意的虎摸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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