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張處方單
接下來的日子不咸不淡地過着。
微信群里,我不再睜眼閉眼就提江醫生了,室友們大概也察覺到了什麼,聊天途中很默契且善意地規避着相關字眼。還有兩天就是新年,這個春節的時間不早不晚,揪着一月份的尾巴尖把馬年送了過來。
這幾天我也收到不少群發短訊,有的號碼都沒存過,也不知是誰發的,祝福語無非那幾種,“馬上有錢”“馬上有男人”“馬到成功”“龍馬精神”之流,我通通都用一個“謝謝,新年快樂:)”打發回去。
:)?
:)是什麼?這個神情該怎麼展現出來?我都快記不得了。從被江醫生婉拒的那個下午,到現在,我鮮有能發自肺腑笑出來的時刻,基本都是:|,或者:(,一家子人吃晚飯,談天說地講笑話,我總不能不配合吧,只能努力撐起嘴角,在眼睛裏使勁擠出感興趣的光亮,附和他們,防止被爸媽看出異常。
沒勁。
特別沒勁。
真的特別特別的沒勁。
除夕前夜,我在微信群里發:“我該怎麼辦啊,渾身像被掏空了似的,就跟she那歌唱的一樣,把我靈魂都帶走。”
康喬馬上回復了我,她的感嘆號用得特猖獗,情感特強烈,讓手機這頭的我都有了種被人扯着領子前後晃,並且在我耳邊高喊“你他媽醒醒啊”的錯覺:
“神經病啊你!!”
“不就一男人嗎!!!還是二手貨!!!!”
“有什麼值得你魂牽夢縈的!!又不是沒別的男人了!!!”
“你就是賤格!!!越是不*你你越是跪舔!!!”
“你自己說是不是??!!”
“別想了!!你們不合適!!!他都可以當你小叔了!!!”
康喬說的很對,我的確像個神經病,不,是精神病患者,不到二十天的光景,我從一個戀手戀足戀臉戀江醫生一切的戀物癖狂魔,變成了一具形如走屍的抑鬱症,現下又淪為不知悔改的偏執狂,一個連着一個,接踵而至,一波又起,擋都擋不住。
“等出現新男人你就好了,”可能是發覺自己沖了點惡劣了點,康喬從電閃雷鳴變回了涓涓細流:“年後我看看能不能給你介紹個,別想那人了,又不是沒別的男人。”
她不依不撓地高唱着“天涯何處無芳草”的主題曲。
對啊,又不是沒別的男人,我細細品味着她這句話。從小到大,我也喜歡過很多人啊,男生,男人。也追星,出挑的中日韓歐美男演員照片都曾被我舔個遍。
“但是很奇怪啊,”我在微信里打字,“我前天晚上夢見江醫生了,夢特別短,我站在走廊口,他從辦公室出來,就像他那天拒絕我的那個中午一樣,向我走過來。當時牆上有掛壁電視,正在播放吳彥祖和金城武脫光了在跳鋼管舞,但我瞄都沒瞄一眼,就因為捨不得,有一秒鐘把眼睛從江醫生身上挪開。”
康喬打斷我:“你沒看電視屏幕你怎麼知道電視上在放吳彥祖和金城武的裸|體鋼管舞?”
“那是夢啊,夢本來就很神奇,可以盡情開上帝視覺,”她的插話讓我頓感不快:“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好好,你說。”
“然後,江醫生就走過來,跟我說話,我醒來后完全記不得了他說什麼了,但是他跟我說話的那幾秒鐘的感受,我記得一清二楚。”
“什麼感受?”
“活二十多年從沒有過的感受,什麼帥比啊男星啊都不會讓我有這種感覺,特美,特別的美好,讓我從內而外,不能控制地發光,”我給這個夢收尾:“而他僅只是說了一句話。”
“所以想證明什麼結論?”康喬的口氣,都能讓我想像出她臉上寫滿“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顯而易見的結論,”我頓了頓手指,接着發消息:“江醫生是無可取代的特例,是theman,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你是女蘇格拉底還是周婆?以後的事你這會就能預見?”
“我就是能預見!他就是明月光和硃砂痣了!”我激動地用標點加強看法。
“那你應該慶幸,沒讓他變成飯黏子和蚊子血。”康喬瞬間找到新路線來安慰我了。
我忽然回不出話了,因為我反應過來一件事,就是我把江醫生稱作“明月光”和“硃砂痣”這碼子事。我在潛意識裏,已經認定他不可能再屬於我了,所以才會用這兩個比喻來定位。
這是放棄的徵兆和體現,原來我早就在心裏塗上了放棄的影子了。
見我一直沒開口,康喬又扔出一條消息來,用震動打裂沉寂:“這幾天忙死咯,沒時間。初七出來看電影么?初六冰雪奇緣首映,我大伯給了我幾張萬達觀影券。”
“好啊。”
好啊,好,就這樣吧,放棄吧,釋懷吧,開始新生活吧。
我應着,也不知道到底在答應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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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緊跟着到來,接着就是初一,初二,初三,外公外婆,大姑二姑,舅爺爺舅奶奶,串親戚走遠門的,忙到我都無暇來顧慮自己的心境了,光是應付着三姑六婆堆砌起來的兩座大山就夠我心煩意亂的,兩座大山的名字也很般配哦,一座名叫“有男友了嗎”,還有一座叫“有工作了嗎”。
真的很忙,忙到我感覺自己真的已經放下江醫生了。
初六當天,我拿着喜帖去參加了我乾哥哥的婚禮。晚宴開設在大酒店,很隆重,粉色的紗幕鋪天蓋地,鮮艷的玫瑰、彩色的氣球、溫暖的燈光更是一個都不落下。司儀一如既往地調侃新人,提着話筒問新郎,“你愛她嗎?”,乾哥哥扯着嗓門回答“愛!”,鏗鏘堅定得如同卯了一個世紀的勁就只是為了喊出這個字。接着,新郎新娘在漫山遍野的吹口哨叫好腔里接吻,我跟着眾人一起拍起手來,祝福的掌聲響徹大廳。
很奇怪,我這個旁觀者居然被感動了,之前從所未有。好像我就是站在檯子上的新娘子,正親身經歷着我人生和愛情之中的一次功德圓滿。
不過那會,我並沒有在意新郎是誰。
當晚回去,我就做了一個夢,還是有關婚禮的夢,我真的變成了婚禮的女主人公,雙手捧花,雪紗及地。
大廳里正在奏響婚禮進行曲,司儀宣佈新人入場,我和一個身穿正裝的男人並肩徐行。我清晰地知道,他就是我的丈夫。
沿着紅毯走向高階的一路上,我迫不及待地去打量他,而他剛好也偏過頭來看我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臉。
非常明晰地,像素超高地,看到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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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換好票了!”康喬的臉和她手裏亂炫的兩張影票同時來到我眼底,打斷我以回憶和賣獃為球心形成的真空靜音結界,影院裏吵吵嚷嚷的背景,在頃刻間盡數朝我壓回來,康喬就在其間埋怨着:“排個隊真是要排死了,都要上班上學了哪來的這麼多人?足足半個小時啊,不過也值了,imax的,昨天剛上映,我們算得上是二批觀眾了。”
我看向她,她手裏多出來的除了影票,還有兩杯單球雪糕。
“我要草莓味的那個。”我在第一時間宣佈了粉球的主權。
“知道了,”她陰陽怪氣地應着,一手把粉色遞給我,一手越過桌面,把我從高腳圓凳上扯下來:“走了,檢票,看好包啊。”
我把背在身前的雙肩包帶拉下來,攏到一起掛手肘窩,這樣比較安全,方面兩隻手抓東西,又不至於太滑稽像烏龜不小心把殼穿在了身前。
觀影群眾真熱情,檢票口老早就排起長龍,康喬拉着我,穿梭人群,往那小跑着,一邊還催促:“快點兒!快點兒!別電影都開始了我們還沒進去!”
我今年的過年衣服是純白的短款羽絨服,有點臃,抵達終點卡進隊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喘得就像是一顆剛從山坡上滾下來,還越滾越大的雪球。
“聽說可好看了。”站定后,康喬寶貝兮兮地端着影票一直看,還哼起了,她從北美上映開始就肖想着這部動畫片了。
“有什麼好看的,迪士尼動畫片不都一個套路。”人多燥熱,我捏着影票在臉頰旁扇風。
“我都等兩個月了,這種長情你才不懂。”
站我們前面的一個女人估計是排隊無聊,注意着我們對話,還硬要比擰自來水還自來熟地回過頭:“網上早就有高清版了啊。”
“你知道你怎麼還來看啊,”康喬個性也夠直接的:“還跑電影院來排隊?這不是找虐嘛?”
“小姑娘家家的,這麼凶。”那女人似乎是微笑了。本來沒打算關注她的,但這個善良的語氣迫使我抬起頭看了她幾眼:
是個穿寶藍色大衣的女人,長筒靴子,中分長直發別在耳後,白皮膚,桃花眼,很有氣質,很有味道。
她的年紀看起來不算大,但也不是我和康喬這種還能站立在少女尾巴尖的人了,是應該配以“女性”這種形容詞的角色。
康喬沒再搭理她了,我也掏出手機,低下頭看時間。
緊接着,我就聽見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它來到得太猝不及防,重重跌進我的聽力範圍內,想不接住都不行。
“是這個?”就三個字,詢問語氣。
“對,就是這個,小杯的,足夠了,”回應這個聲音的,是剛才那個女人,她的口吻像是在套近乎,又彷彿跟對方熟識許久了解透徹:“反正你養身達人也不吃爆米花。”
“是不喜歡吃。”又多了五個字,清清淡淡的,擁有一種年歲沉澱的磁實。
電影院裏很熱鬧,身邊有無數種聲音。小孩的嬉笑跑鬧,情侶的打情罵俏,片花的大聲播報,榨果汁機的攪動喧囂。可是這個聲音,偏偏能在一瞬間如同割海成路般,排開所有的聲潮,準確無誤地流淌進我的耳朵里。
老天真是太擅長製造哀樂悲喜,十多個小時前我在夢裏看清楚的那個人,這會正站在別的女人身邊給她買爆米花呢。
唯恐慢了,我立刻空出一隻抓東西的手,像在颶風天裏好不容易找到樹榦那樣,緊緊握住了康喬的左臂。
大約是感受到我的着急和力量,康喬緊張地回過頭:“你怎麼了呀?!”
沒怎麼,就只是想把自己固定在原地,怕控制不住地想要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