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張處方單

第十五張處方單

我掛斷了電話,關機,急需起碼三分鐘的緩衝時間,讓我過渡掉這些糟糕的情緒和眼眶附近的高速生熱,我也沒告訴季弘掛電話的原因,只是握着手機走進陽台,拉開窗子,透風,不然憋得很。

三分鐘后,我又乾脆地打開電話撥了回去,對方也很快就接起了。

“季弘,”我為之前的所作所為冠上恰當的理由:“不好意思,剛剛我都沒發現我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這會接上電源了,應該不會再有這種情況。”

季弘輕而易舉地就相信了,他的呼吸因為笑意變得急促:“喔,沒事兒,我還以為怎麼了呢,你這手機還充着電,電量又少,不怕輻射大有風險啊,要不充一會電我們再通電話?”

季弘和他的老師不同,舉手投足間的體貼都是率真青蔥的。

我回:“不用,我媽過會肯定得催我洗澡睡覺,估計就沒什麼時間通電話了。”

季弘不再記掛着充電問題,問我:“那你剛剛聽到哪啊?”

我謹慎地選了選:“聽到……你們那個江老師,誇我……?”我假狀回憶着,不經意的口氣要多違心就有多違心:“好像說什麼我挺好的……?”

我刻意忽略掉了那一句,讓自己看起來像一隻廉價變賣的貴重物品的,“好好珍惜”。

季弘的腔調像是彎起了兩條眉毛:“你就聽到那?那太好了,江老師下午確實跟我誇過你,”鵪鶉蛋嘴巴真的很甜,要麼不說,說了就一定要把對方高高舉到人間哪得幾回聞的境界:“他很少夸人的誒,而且江老師吧,講話比較內涵,一百分的試卷,他誇起來也就說到及格線的程度。他說你,挺——好,那就是很好,相當不錯,verygood。”

“他平常難道不誇你們學生嗎?”我無法抑制自己把話題的苗頭紮根在江老師三個字上面了。

“也誇,不過我們學生天天跟在他後面當小弟啊,你跟他就醫患關係,他能誇說明對你印象是真好。”季弘用一個四字詞分離開我和江醫生,又用一句簡易的讚美在其間扣上溫柔的紐帶。

我從來不知道受寵若驚和心灰意涼還能共存,我仔細地打理着情緒,打理着用詞:“那你們老師也挺好的啊,竟然還記得住我一個病人家屬。”

“他在我們院裏聲望很高的,出了名的好男人,”像是找到了什麼契合點,季弘立刻用人稱代詞打開一隻圓規,以江醫生為定點,開始在一定範圍內畫下話題的幾何圖案:“其實怎麼說呢,江老師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好男人,我們男生也很欽佩他,但是……”他大概在摘選着什麼更恰當的形容詞吧:“也有人說,江老師挺窩囊的……誒不對,說好聽點吧,你們女生愛形容的那什麼,聖父?對,就這個。”

江醫生怎麼可能窩囊?!我差點就叫出聲了,幸好,幸虧,及時制止了自己的嘴快,我貼切地表演着一個上帝視覺局外人旁觀者:“不過他看起來是挺隨和的。”

“對吧,”他氣息放重,像在威脅着我接納這個觀點:“院裏人多嘴雜的,外聯部也一堆妹子,江老師長那麼帥,年紀輕輕就成了教授,多多少少是個校園話題人物。也不是我八卦,我身邊確實動不動就有人說起他。江行你知道嗎?”

“不知道。”聽季弘的口吻似乎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咱們醫大附屬腫瘤醫院的元老級醫師了,江蘇這一帶從醫的基本都知道,反正很厲害,得癌症的找他看看得提前一個月預約,他是江老師的爸比的爸比,”他八起別人的穩重家事都不忘添點搞笑的調味劑:“江行吧,有個發小,在南京軍區部當過主任,現在已經退休了,叫南晰松,他們倆個是老革命戰友,感情好得不得了。兒媳婦差不多時間懷得孕,做完b超一看,正好一男孩,一女孩,就結下了娃娃親。”

“男孩就是你們江老師?女孩是他前妻?”我按耐不住問。

“原來你也知道他離婚了啊。”

“在醫院也聽人講過。”我輕輕說。忽然覺得江醫生很可憐,出身好,工作好,卻有一段不幸婚姻,走到哪都得接受背地裏的冷嘲熱諷和人云亦云。許多晦暗的人,越是乾淨清白的牆面,越是想湊上前去踩兩腳,留下自己骯髒的鞋印。

在這種有聲無形的壓迫里,江醫生還能保持着從容的本心,溫潤的品格,真的是很難得。

“嗯,是離婚了,應該是我大三的時候吧,內個南冉冉就是個賤貨,”季弘的話閘徹底被擊壞,他似乎很想把故事講完講清楚,不然那些滔滔不絕的傾吐欲卡在裏邊會很難受:“噢,南冉冉,就是江老師的前妻,”

季弘彷彿親身經歷過一樣義憤填膺:“別介意,我基本不用賤來形容一個女人的,所以可想而知那女人有多過分了。喜歡一個*絲,應該是婚前就好上了,但她偏偏不說,還跟江老師結了婚,婚後消停了一年,有小孩了,開始各種鬧,鬧離婚,說江老師耽誤了她一生,說她家裏給她壓力太*着她嫁給江老師,說江老師跟他爸媽都是禽獸不讓她得到真愛。你說你鬧你就關上門鬧唄,家醜不外揚。我去,還挺着大肚子跑到學校辦公室,醫院辦公室接着鬧,這太極品了吧,這是政委家的小姐該有的樣子嗎?估計江老師看她懷孕,怕動了胎氣傷到小孩子,她來鬧,基本都是默不作聲的,”

“重點來了,他們說江老師窩囊,就是因為這個,哼,”季弘輕輕從鼻子清冷地笑了一聲:“那小孩還不是江老師的,是那*絲的。南冉冉有陣子丟下孩子,離家出走去投靠*絲,南晰松都被氣出腦溢血了,江老師還幫忙照應了她爺爺和兒子一年。一年後,應該就是前年中,南冉冉回來了,囂張兮兮地說*絲要跟她結婚啰,要把自己的親兒子帶走啰,江老師二話不說就同意離婚了,連官司都沒打。”

“那還真是蠻悲催的……”我操縱着客氣疏遠的詞彙,評價着,像在評判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生怕對面人會聽出我那些被推向谷底的失落和難過,但我講出口的話,還是會禁不住有些渺茫的意味。

“是啊,”季弘是微博上的隱藏段子推手吧,這麼低沉的氛圍都能在第一時間講笑話:“我們寢室有個男生的座右銘就是,搞基當找江教授,娶妻別娶南冉冉。”

我笑不出來,一點點在心裏消化着這些戲劇化的訊息,想起那次吃過午飯,在醫院的大道上,江醫生停下來嚴肅地質問我“你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嗎?”;想起第一次知道他離過婚,自己的竊喜和慶幸,我果然是自私的吧,這些所謂的竊喜和慶幸,是架構在在江醫生這些年的辛苦和堅忍上面的。倏然的,比任何時候都想哭,比江醫生拒絕我的每一次都想哭,名為心酸的石子一顆一顆打在水裏,盪起漣漪,一圈圈擴大,最後翻起千層浪,沸騰在眼眶。

##

當晚,跟季弘“相聊甚歡”告別後,我照例洗澡,睡覺,躺床上,手機放在枕頭邊,我也沒有打開微信或者扣扣,去和康喬她們分享這些新資訊,足夠讓她們在一小時內觀賞完一部文字版大陸狗血家庭倫理劇。

就關着燈,在一片黑暗裏盯着天花板發獃,直到適應四圍的景象,吊燈都在我眼裏現原形。

我根本就睡不着,一點都睡不着。

四點多的時候,我聽見了隔壁爺爺奶奶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老人家覺少,起得都很早。

我從被子裏爬出來,穿衣服,走到衛生間洗臉梳頭,走進了客廳。

呱呱墜地迄今,我的人生都過得很平和,順風順水,也可以說是索然無味,平庸無奇,當然更可以說是懶。宿舍和周邊有許多學霸學神,白天圖書館晚上自習教室,吃午餐也抱着一本英漢詞典粒粒皆單詞,我也不樂意讓自己緊迫起來,去分一杯獎學金的羹……你別笑,是真的,我高三一模數學還只有六十分呢,一百五滿分的試卷,上的大學卻直接跳進了全國前五,專業第二。所以,倘若我真的想要去得到什麼東西,那我一定會徹底進化為極端激進分子,可怕的憤青啊,高舉旗幟和思想,昂揚鬥志洗鍊自己,豁出身家和性命都在所不惜,僅只是為了一次我想要的,“得到”。

奶奶已經在廚房咕嘟咕嘟地煮粥了,爺爺正靠在窗檯邊,進行清晨的澆花日常,後者第一個看見我,吹鬍子瞪眼的,很詫異:“你今天怎麼起這麼早?”他難以置信地去看電視機上的掛壁鍾:“才五點。”

奶奶從灶台後扭過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注意到我走向玄關作:“你要出去?不吃早飯啊?”

“嗯,有急事,”我蹲着身系鞋帶:“出去吃。”

“什麼事啊?”奶奶不依不撓問。

“就,急事,很重要的事。”我囫圇地答着,帶上大門,把兩位老人詢究的眼光關在了家裏。

時間太早,小區門口都看不到什麼計程車,我只能11路,就當晨跑了。

那個地方是如此熟悉,我也沒去過幾次啊,雙腳卻明確地奔跑在最正確的路徑上了。

沒吃早飯就長跑會不會低血糖?還通宵沒睡覺,不過應該不要緊,大學體育課一樣空腹跑完了八百米。

省人醫挺立在魚肚白的天光里,連大樓的夜燈都還沒來得及關閉。我右腹岔氣了,不過也不是很疼,我氣喘吁吁地跑進住院部大樓,安全通道的門居然上着鎖,敬愛的保安,你快把門開開吧。

我叉腰哈氣得,像只灶台上煮沸的茶壺那樣,等了一個多小時,或者更多,終於有警衛打扮的大叔過來開門,他疑惑地打量了我兩眼,問:“小姑娘,你在這幹嘛?”

我:“上樓,見個人。”

“不坐電梯么?”他一板一眼地開着鎖,一邊問我:“幾樓啊。”

“鍛煉身體,就三樓。”我答道。

他如同聽見個單口相聲一樣,呵呵笑兩聲:“就三樓鍛煉個什麼身體噢。”

“那也不想坐電梯。”我竄進門板,沿着樓梯跑上去。

我變成了什麼樣子?昨天此時,我還太平安穩地睡在床上,一枕黑甜,自娛自樂,趴着睡就是干翻地球,仰卧就是上了全宇宙。可現在我變成了什麼樣子?急切,魯莽,激烈,衝動,所有違抗理性的貶義詞,都在我身體裏窮凶極惡地長大,根本控制不住。踩在階梯上的每一下,都像是反反覆復,頻頻屢屢踩在我的決心上,這種可怕的決心,有最原始最強盛的動能,就徑直把我連同我的心神,毫不費力地,憑空拋向了十層的樓道口。

——第一次要到江醫生電話號碼的地方。

有多莽撞和不假思索,我甚至都沒有跟康喬商量一下,就出現這裏,康喬一無所知,她要是知道了該怎麼吐槽我呢,神經病?最恰當不過的形容了,她動不動就這麼說。

我在最低的一級階梯坐着等,這個天然凳子低矮得讓我整個人幾乎是蜷縮在那,我也懶得拿出手機,不看時間能減輕難耐度。

反正就等,死等,苦等,頑強地等,如果江醫生來上班,他有很大可能會途經此地,我是路上一朵小花,也許他會偶然低頭看一眼。

一位叨叨絮絮的英國小說家曾寫過一段話,“我無法擁有你的時候,我渴望你,我是那種會為了與你相見喝杯咖啡而錯過一班列車或飛機的人。我會打車穿越全城來見你十分鐘。我會徹夜在外等待,假如我覺得你會在早晨打開門。在你的句子說完之前,我編織着我們可以在一起的世界。我夢想你。”

文章的名字叫,那時候看完,覺得這感情也太恐怖點了吧,違背自然違背科學違背價值觀,是我肯定不會這樣。可這會我怎麼也變成這樣了?假如我覺得他可能會經過這裏,我就可以在樓道口蹲上一個上午,不計較時間,不計較疲倦,肚子餓啊小腿麻啊困得打盹啊在所不辭。

也不知道蹲坐了多久,我已經調整了好幾個姿勢。牆壁上小窗洞的光也越來越亮,鳴笛聲宣佈着城市的一天又開始。

我佔領的樓層堡壘還算高,依稀才有個把個人經過這裏,有家屬,有護工,他們看我的眼神多多少少帶點奇怪和扭曲,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用一次一次更深刻的失望殺回去了。

第七次了,餘光一隅的地面,出現了新的*人影。我匆忙抬起頭,佛祖顯靈,我總算看見我的夢想現身拐角了。

老天果然沒有辜負我,江醫生還是按時來上班了,路上沒堵成長龍,沒有颱風掀翻屋頂,暴雨壓摧綠化帶,也沒有追尾之類的意外碰撞阻攔了他的腳步,他還是來搭上我這趟樓梯了。

他今天依舊是大衣毛衣襯衣三件套的經典搭,拎着公文包,太他媽帥啦。他停下腳步,俯低眼睛看着我,臉上寫滿詫異。

他有一截身體明亮在樓道的日光里,很好看。

他在想什麼呢,不速之客?可怕的熊孩子?天哪她怎麼又出現了?她是我不小心踩在腳板底甩不甩不掉的口香糖嗎?

不過他很快收起詫異了,瞳孔平和復蘇,他也沒有急於開口,對,別說話,就讓我看着你,光是看着你這一刻都好得像在夢裏。我單手撐上膝蓋窩,企圖站起來,但很快,我又一屁股坐回去了,努力扮演着一個殘疾人角色。

我坐在遠處,抬頭看向他,苦惱地擰眉:“江醫生,你能拉我一下嗎?腿麻得站不起來了。”

江醫生走近我幾步,他大衣上的那段金色也漸漸流走了。他生得太高,來拉坐在最矮點的我都要屈低上身,像是大人要去彎腰抱起一個還在蹣跚學步的嬰幼兒。

他對着我伸出一隻手臂,這是左手還是右手?我焦慮緊張到都辨不清方向了,只能用與他反向的那隻手攀上他小臂,一個在我大腦里排練過千遍萬遍的動作緊跟其後,

就在他使出力量想把我從地面拔起的一瞬間,我急促地借用起這股子力氣消耗到我身上,我的動作敏捷得像是打開了快放鏡頭,我上前兩步,用另一隻空閑的手掌攀住他後頸,把他吃勁地壓向我。我在慌張的呼吸里努力冷靜着,什麼都別想,也別有任何遲疑!我掌控好步驟,腳底小幅度跳躍起來,湊近他鼻端,夠到他嘴唇,親上去!

嘶……好疼……

與其說親,倒不如說撞上,我真是毛毛躁躁!鼻尖和嘴巴如此真切地痛着,在告訴我這不是夢。這的確不是夢,是核電廠爆炸!印尼海嘯!鐵達尼號!萬米高空蹦極!那麼溫軟的觸碰卻讓我的神思這樣蓬勃熱烈!

我親到了哪?是嘴角?還是唇心?沒時間管這麼多了!我都沒來得及看江醫生的神色,他的眼睛,他的五官我都記不清了,趕緊跑!落荒而逃,像是身後有滾石在砸落,我成了神廟逃亡的主人公,一級一級快步地沿着階梯往下邊玩命竄逃!

我騙了他,我明明能夠穩穩噹噹地站起來,可我就是為了親他啊,此刻還有更好的做法能夠表達和宣洩我的愛意嗎?他是否也在驚異於一個剛剛還腿麻到不能自理的少女,突然變身偷雞成功意外被發現的黃鼠狼一般雙腿快打旋地瘋跑下樓?

我停在一樓大廳,重重喘粗氣,從兜里掏出手機,在號碼欄里輸數字,這時我才發現就算我刪掉了他的聯繫人,我依然能熟練地默背下十一個號。我馬不停蹄地輸着內容,鼻子酸眼睛熱,我真的不喜歡感嘆號,可此刻再沒有別的標點更能表達我的心境了:

“我知道你這會一定覺得我特不自愛也特不莊重對嗎?那你就這麼認為吧,這是我的初吻!我以前從沒親過任何人!我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變成這種樣子!我就是為了江承淮變得不自愛不自重了!你就繼續當我是小朋友吧!但是這根本沒法阻止你眼中的小朋友像個女人一樣親你!我一夜沒睡,天沒亮就衝到這裏,等上幾個小時,就只是為了像個女人一樣地親你!江承淮!我不會再叫你江醫生、江主任、江老師、江教授了!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不喜歡你,你才是一堆條條框框的身份和條件!我現在喜歡你,你就只是個名字!江承淮!我就是喜歡你!什麼都不能阻止我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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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條短訊能夠喊出聲音,如果江醫生還站在十樓,他一定能立刻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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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病不會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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