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張處方單
從病房大樓出來,途徑停車場,我看見康喬的車還停在那兒。
她大概也瞧見我了,登時車內的燈全部打開,為了吸引到我的注意。車窗的顏色變得異常溫暖,一整輛車,連帶她一整個人,像穿行在暗黑森林裏,偶然碰見的一間冒着橘色燭光的封閉小木屋,屋子裏住着善良的女巫。
夜風把我臉上的淚水都吹乾了,有痕迹的那段皮膚,咸緊得發痛。
我沒做任何回應,她以為我還沒看見她,又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叭。
我這才抬起左手到半空揮了揮,心裏沒勁,身體也連帶着沒什麼勁,這個手勢,我只能舉到臉邊,而非頭頂。
康喬熄滅車燈,從駕駛座下來,她嘭一下帶上門,朝我快步走過來。
“沒成?”康喬真是中國好閨蜜啊,明明心照不宣,她還硬要講出來,還不停在我面前再問,而是沿路就在大聲詰責:“你不會又被他拒絕了吧?”
她又提醒我記起這回事,剛剛一路上,我的腦袋都是真空,放空,什麼都不想去想。
淚點,不知道是誰創造的這個詞,恰如其分,康喬話里的“又”、“他”、“拒絕”都當之無愧,一個接一個,像針管在戳鼻子尖,我的眼底立馬泛出濃烈的灼燒感——鼻頭和雙眼目前是我身上最有生命力的感官,動不動就酸啊熱啊。其他部位都死氣沉沉,不是在走路,是在機械地拖動着,辨別方向。
我一點都不想回答康喬的問題。
康喬走近了,活人和喪屍在一個路燈下面會師。她托住我胳膊肘,仔細打量了我幾眼,說:“他為什麼拒絕你?我要是男人看見你這個梨花帶雨的樣子,早就硬了想把你壓在身下狠狠干啦。”
“康喬,你能上車嗎?”我沒有迴避康喬的目光,那裏面不加掩飾地宣發著不相信,好同情,怎麼會這樣,還有更多,反正讓我很煩。她自以為很帶勁的慰藉也讓我很煩。
康喬眨了眨眼,故意嬰童般純真,還湊着春晚蔡明的口音:“你是想要一個人在夜空下靜一靜嗎?我的含含?”
“不是,”我撩開她還鎖着我手臂關節的五指:“你上車。”
“為什麼?”她問,“你為了一男人連我都不想看見了嗎?”
我又掉眼淚了,不是源自傷心,是一顆接一顆的,飽滿的自我怨責,對自己很生氣,恨透了自己的冥頑不靈,頑固不化。對啊,為了一個男人,這幾天哭得次數大概比二十多年加起來得還多。康喬的車標在我面前糊成一圈銀色的漩渦,我就指着那兒:“你上車,然後別手下留情,開過來,對準我碾一下。我就該被什麼東西玩命壓一下,指不定大腦還能清楚點,別再這麼瓊瑤了好不好,太*了吧,哭個屁啊,為什麼要變成這種樣子?”難以遏制的哭腔讓我的話語斷斷續續,像正在播放的唱片卡了殼:“可是我忍不住啊,真的好想被壓一下,撞一下,最好能像韓劇女主摔出幾米遠,被醫院無情地判定失憶,選擇性的,只會忘記讓自己傷心的人傷心的事,一覺醒來,江醫生什麼的全忘光吧,看見他就跟看見陌生人沒區別,從此我又能了無牽挂地,無憂無慮地活下去了。”
“神經病啊!有這麼誇張嗎?”康喬站在原處看着我,不在肢體上給我施加任何壓力,雖然她的語氣簡直要躍到半空再砸下來給我迎頭一擊了:“你跟姓江的才認識多久?一個月有嗎?一個月都沒有!”
她一直配合我稱呼的泛着佛光的江男神,在一刻間淪為鄙如草芥的姓江的:“至於這麼要死要活嗎?全世界就一個江承淮嗎?好吧,好像就只有一個江承淮,但比他好的男人也多了去了,是不是?”
她迫切地擰着眉毛,急需要我接受她的觀點,認同她的意見。
“沒有,”我揉着眼皮,把眼角那些水漬抹乾凈,否定她了:“沒有比他好的,不會再有比他好的了,他就那麼好,好到那種程度,誰都比不上。”
康喬軟下去:“你就是個傻逼。”
好巧啊,我也這麼覺得呢。流淚的*戛然而止,像是為了配合我接下來的決定:“不過我想放棄了。”
“真的假的?”頭頂路燈的燈泡,一不小心跑了進康喬眼裏,她整個人都精亮起來。
“真的。”
“別是狼來了,我記得你過年的時候也有過類似傾向的,結果今天不還是因為一場電影就舊情復燃。”
“過年那會,我根本沒把放棄掛在嘴邊,還蠢蠢欲動着,還憧憬着能再見他一面,”此刻我從頭到腳應該都寫滿失意和疲倦的放棄吧,我接着陳述理由:“可我現在不敢見他了,怕看到他,想躲得越遠越好,天涯海角什麼的,反正別碰上。”
康喬都開始勾畫起未來藍圖了:“那你底下怎麼打算的?我覺得你不可能超脫得這麼快吧,你現在的狀態,隨便剃個頭就可以去庵里註冊報道了。”
我不想爬山入庵,我累得想就地栽倒,“送我回家吧,康喬,我只想回家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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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刪掉了收藏夾里所有關於江醫生的網頁,我刪掉了手機里一個名叫江男神的聯繫人,我刪掉了每一張飽含少女心的偷拍合影,我扔掉了那隻給江醫生送晚飯的飯盒子,乾淨程度不亞於在畫圖軟件里按下一個全部清除。
我放棄了,如釋重負。
第二天早上,我對着鏡子在心裏說,那裏頭的姑娘正扯着臃腫的眼皮子,要多醜有多醜。可她應該是高興的了吧,她終於知道要放棄了,她太棒了,她要元氣滿滿陽光明媚面對新生活了。
新生活里不會再有什麼醫生啦,我都記不得他姓什麼啦。
這一上午,我都坐在電腦前,掛着qq,竄進各種群里發猥瑣表情找存在感,有一個群的成員一直在截圖發微博上好玩的神最右和搞笑圖,我也會跟着大傢伙隊形“哈哈哈哈哈”,但實際上,屏幕這邊的我,根本就是面無表情,或者抽抽嘴角。除了qq群,我還漫無目的地刷着天涯娛樂八卦版塊,豆瓣神帖。
原因無他,為了轉移注意力,這樣也許我的心情能夠昂揚點。我無所事事地宅着,也只是為了不出門,不出門就不會遇見,人家總不會忽然走進任意門,憑空顯現在我房間吧。
快十點的時候,右下角通知欄的qq圖標閃了閃,是康喬,頭像很賤,她用手機客戶端登陸的。
康喬:在家嗎?在幹嘛?
我:在家啊,無聊
康喬:我讓朋友給我介紹男人,其實也不是為了給我介紹,是為了給你介紹的,你要不要過來看看?不來我就找個借口回掉了
我:你閑得慌?不去
康喬:那男生跟我們差不多大,南醫大的,南醫大!
我:……
康喬:別放省略屁了,你到底來不來?快中午了,這決定了我的午飯解決方式
我:……好了,去吧,我去行了吧
康喬:呵呵,我就知道,醫生就是你的命門。
我喜歡你,而你剛好是個醫生,好不容易想放棄,但依然不可避免的,希望今後遇到的每一個對象,條件都在向你靠攏。
“醫生就是你的命門”,這句話,像水杯里的干檸檬忽然在我鼻端發散,酸得我險些掉出眼淚。我舉起筆記本旁的杯子喝了一口,開水泛着舊紙黃,檸檬剛剛被泡開,酸到苦,極其難喝,但足夠以毒攻毒,鎮壓掉更多來自我本身的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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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頭的地方在金絲利喜來登酒店附近的一家潮汕砂鍋粥,康喬很早就在石鼓路四岔口等我了,她一見到我,就重拍了我後背一下:“你穿得也太簡單隨意了點吧,虧我今天還穿得特低調,為了襯托出你貌美如花。”
我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套黑,黑大衣黑打底褲黑靴子,像剛從晚上爬出來,還沒來得及把身上的夜色洗去一樣。
我捋了捋穿行人路時被氣流刮開的劉海,駁回去:“你這叫甘當綠葉?穿一身黑顯瘦,又知性又冷艷,難怪人家都說防火防盜防閨蜜。”
“算了,就這樣吧,馬尾辮也挺乾淨清爽的,”康喬手搭上我后腰,推着我往斑馬線上走:“走了,綠燈了。”
“你從哪弄到的醫學生啊?”我跟在浩浩蕩蕩的行人路大軍里問她。
“唔,一個你不認識的親戚介紹的,她在醫科大學團委辦公室上班,跟那男生很熟的,他一直托我那親戚給她介紹女朋友。那個男生好像很好玩,很會混,長得也不錯。之前是他們學校外聯部部長,現在要畢業了,就退居二線當顧問了,”她一臉篤定:“放心啦,我介紹的都是優秀青年,不會有錯的。”
“條件這麼好還要託人找妹子?”我托出不相信的口吻:“也許他是想泡你那個親戚,希望有一天她把自己介紹給他。”
“哥,我真該叫你哥,那親戚是我舅媽,快四十歲了,”康喬的神情充斥着對我想像力的欽佩:“那男生要求還挺高的,而且不想找理工科的妹子。”
馬路對面的綠燈開始玩命閃,我和康喬不約而同加快步伐。對漢中門這一帶很熟悉,我們兩個在街邊逡巡了沒一會,就找到那家潮汕粥店了。
粥店的門面還算賞心悅目,進門前,康喬撥手機,跟那男生通話,對方很快就接起了。
我聽見康喬對着聽筒開心地招呼:“哦,你已經到啦?在裏面了?不,別,不用出來接我們了,我們也已經到門……”
她說著說著,就像被松果打暈的蟬一樣,突然噤了聲。
粥店的玻璃門已經被人從內拉開了,一個瘦高個的男生站在門口,他的膚色不算白凈,偏小麥,但相貌看上去依舊是乾淨精神,板寸頭,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一株被麋鹿魂魄附了體的松樹。
不知道為什麼,我隱約覺得他有點面熟。
“……季弘?”康喬不確定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是季弘吧?”
男生點了點頭,“是我。”
他看了看康喬,又看看我,最終目光定格在了我這邊。看來他真的見過我,我也一定見過他,他幾乎是毫不費力地就想起我來了:“啊,又見面了。”
但他不知道我的姓名,就只能用語氣助詞來替代。
我來不及阻止自己在眼睛裏布上不禮貌的疑問句了。
“不記得我了?”他笑起來,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燦爛到晃眼。他抬起一邊小臂,他的手和手指也跟他人一樣,瘦長瘦長的。他用食指和中指,懸空做了兩下筷子夾東西的姿勢:“我跟你一個桌吃過飯,還給你夾過鵪鶉蛋,能想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