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張處方單

第十一張處方單

江醫生的辦公桌上擱着一張張白紙黑字的化驗單,排列得很齊整,在等待審閱他們的人宣判實情。

我進去后,就站在桌前,感覺着江醫生走得離我越來越近,最後停在我的左前方,慢條斯理地收拾着這些化驗單。

他的手指真的很好看,細長,白凈,分明的骨節區分出男性的味道,他的指甲也修剪得一絲不苟,這樣的手,看上去就很想讓人扣緊,或者輕輕握住其中一根心滿意足地搖晃,拍張圖片放微博上的話,必然也能收到許多“怒舔”的留評。

江醫生在生活中一定也很細緻,許多男人在結婚前都特糙,婚後反倒會被自己的夫人收拾得乾淨精緻,也不知道江醫生屬於哪一種。

他將化驗單疊成整齊的一小沓,擱到了右上角的一堆豎列着的藍色文件夾上,辦公桌面一下子多出一大塊空地。

我的心也跟手裏搭着的飯盒一樣,輕鬆起來,彷彿終於擁有容身之地。

“放這?”我指了指那片空處。

“對。”

我趕緊托着飯盒,小心地把放上去。

江醫生背身離開原地,去替我搬來了一張空椅子,放在了臨牆的位置,靠裏面,他自己的那一張反而被迫擠到了外面。

“我坐外面那張椅子就行了。”我注意到那張那被迫趕出家門的原住民椅,有半個角漏在我視野里,怪可憐的。

“不用,”江醫生調整好兩張椅子,這中間沒製造出任何椅子腳拖地擦出的刺耳噪音,再浮躁的物件在他手裏都變得穩重:“你就坐在裏面,外面挨着桌角,腿腳都不好放。”

他讓開桌邊的空隙,讓我進去,語氣也不容置喙。

“那你不是也要擠在桌子角了……”我小聲嘀咕。

“小姑娘誒,你不用管他的,他關照人關照慣了的,”在格子那邊往公文包里收東西,似乎要下班的男同事看過來:“我一個大老爺們跟他出門拿趟東西,他都習慣性讓我靠路裏邊走。”

江醫生勾唇笑了一下,沒否認,只是抬眼看着我:“聽到了吧。”

聽到了就老老實實坐裏邊去吧。我在心裏默默念着這句話的衍生意,聽話地走進去,坐下,很自覺地挺胸直背,嗯,不能給男神留下頹懶的形象。

江醫生這才在我身邊坐下來,我悄悄垂眼過去看了看,真煩醫院裏小不拉幾的辦公桌,讓咱們挺拔的江主任只能卡邊角。

腹誹歸腹誹,我依舊默默接受了這個設定,伸手去擰保溫的蓋子。餐廳的服務員盛完菜之後也蓋得也太緊了,我勉力扭了好幾下,都紋絲不動。

剛打算站起來貼着肚子借力去開蓋,江醫生已經把飯盒提過去,就坐那,斂眼專註地使了一下勁,狀似很輕鬆地就開下來了。

濃郁的菜香滿出來。

多好啊,男人都愛紅袖添香,碧紗待月;女人嘛,也不過就想身邊有個隨時能給自己擰蓋子的人,老乾媽,汽水瓶,罐頭邊,不至於在力不從心的時候,還那麼孤獨無依。

“我果然很弱啊,擰個飯盒蓋子都擰不開。”我一邊把裏面的食屜一個接一個拿出來放好,一邊小幅度偏眼去看他,哪怕坐得很近,我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看江醫生,很怕對視后自己又火辣辣到手足無措。喜歡在好多時候都是畏縮。

江醫生替我找了個非常可愛的借口:“你年紀還小么。”

“那也成年了啊,”我把保溫盒推到菜碟和飯碗後方,菌菇湯躲在保溫盒最下面內膽里,像井底的溫泉汩出熱氣:“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走個路都要大人扶着,總要自己面對一些困難的吧。”

視野里,江醫生的睫毛微頓,似乎短促地恍了恍神,但他很快就打點好神色:“這很正常,等大人年老了走不動路,也需要長大的小孩來攙扶了。”

“也是。”我故作心無旁騖地點頭,心思卻在翻騰不止,剛才那一秒內,江醫生想到了什麼?是自己的孩子嗎?他的小孩應該也差不多兩、三歲左右吧?跟了媽媽,他一個人估計也不愉快吧?

怎麼破,突然好想給江醫生生孩子啊。

真佩服自己的思維跳躍度,還沒搞清楚問題本身,都擅自得出結論了。

飯菜全部佈置好,難題又來了,飯只有一碗,筷子只有一雙,勺子也只有一根。

怎麼吃?

你吃一口?我吃一口?還是我像狗一樣趴跪在江醫生腳邊搖着大尾巴等餵食?

但怎麼可能,這是現實又不是在做春夢。

很遺憾的是,幾秒鐘后,我的所謂難題和心存僥倖就被江醫生輕描淡寫地化解了,他握起筷子,目不轉睛地將一樣小炒挨着碗緣推到一邊,留下半邊地方,接着就把把另一樣炒菜推進了空餘的那邊。然後是飯的分配,原來那隻裝菜的空碗碟隨即成為其中一半米飯的新居所……

他抬着那半碗乾淨的白米飯,問我:“這些你夠吃嗎?”

“多了多了,”我立即抗拒:“你再多給自己一點吧,我過會回去還能吃一些呢,你值夜班,很容易餓啊。”

“我也可以下樓買東西。”江醫生的手指還斜扣着碗底,筷子也還紮根在米飯里。

“真不用了,你再給一些給自己啊,”我搜腸刮肚找理由,難受得都快抓耳撓腮了:“我要減肥的,每逢佳節胖十斤,過完年憑空多出了好多肉。”

“過度節食也很容易導致偏頭痛。”大概是看我真的很糾結,江醫生總算放低手勢了,但話頭還在指向我的假意借口。

我也跟着那隻碗放下心:“沒事,回去真的還會吃的。”

我保證得格外信誓旦旦,虔誠到上蒼指不定都會相信。

江醫生也不計較了,把沒動過一下的湯匙和完全乾凈的那碗飯推到我面前,才重新執起他擱在碗沿的筷子,帶點打趣性質地發問:“大人用筷子,小朋友用勺子,這個分配滿意嗎?”

不由得在心裏豎起一根大拇指點贊,可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地想得寸進尺:“超級滿意,就是……勺子夾菜有點不方便,筷子喝湯有點不方便,”我覷着菜碟子裏一顆鶴立雞群的鱈魚粒:“比方說那個圓圓的,就很容易不當心掉桌上……”

請寬恕我的花樣作死,我只是為了更親密的接觸。

“你想吃什麼我會給你夾,”江醫生隨即就把那顆鱈魚粒送進了我眼皮底下的碗裏,行雲流水、穩穩噹噹:“想要這個?”

“我就說說而已……”聲調在我垂頭的動作里,矯情地漸弱下去。我就安安靜靜地,細嚼慢咽着這個得隴望蜀貪來的戰利品。宮保鱈魚粒大概是糖放多了,吃起來真的很甜很甜。

在我和江醫生吃飯途中,那名同事也拎着公文包走了,路過時仍不忘調侃了一句“江主任你要給田螺姑娘好好夾菜啊,餵飽了下次還有勁接着來送”。

我悄悄去斜睇江醫生,他只是淡淡一笑,沒表什麼態。

一頓飯下來,我和江醫生,誰都沒有主動喝湯……我是不好意思第一個去玷污,至於江醫生,我對不起江醫生,他大概是沒有助力工具,我更羞於去提出要用自個兒的勺子喂他,感覺醫生大多有潔癖,沒用公筷就很不容易了,怎麼能讓他還用我喝過的。

可憐的湯,無人問津的湯,白讓你冒着蒸汽和鮮香。

除去開頭的那一次,我也沒再主動要求江醫生給我夾過菜,怕影響他進餐的連貫度和流暢度,倒是江醫生,估計是見我一個勁哼哧哼哧扒白飯,時不時會放一大筷子菜到我碗裏。

我也不知道做什麼反應才最恰當,只能連續不止說“謝謝”“你不要給我夾了”“你自己吃啊不用管我的”之類的話,繼續埋頭猛吃。

這感覺很奇妙,就好像這些好吃的飯菜啊,都是咽進了心裏,心比胃還滿足。

##

飯畢,江醫生站起來,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殘局,疊碗收筷子,順便還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包封閉的濕紙巾給我。

裏面有兩張,我扯開一張,遞給他,自己用另外一張,動作很小地擦嘴。

他也接過去了,我在心裏不厚道地意淫,這樣真像剛剛一起吃過飯的小兩口啊,一點默契的小互動都別提有多鼓舞人心。

“湯都浪費了。”我還在關心那一缽兒湯。現實太不公道,它如果有思想的話,一定會羨慕飯菜同伴,希望自己也能被江醫生這麼好的人品嘗一點兒,一口也行。

江醫生暫且沒講話,站在已經被他拼湊回原狀的“食物變形金剛”前,展開了那張濕巾,慢條斯理地擦手。他是內科醫生,卻硬是將擦手這個動作,做出了外科大夫下手術台後的成竹氣勢。

他一手將濕巾扔進紙簍,一手動了動自己那隻椅子的椅背,調整方位。接着,整個人坐下來,面向剛好是我。

完了,他又擺出這種老師要教育學生,促膝長談的氣態了。

還是留堂那種,因為辦公室里就我和他兩個人。

我的預感驚人准。果然,江醫生坐定后,一隻手就放上桌面,指端在飯盒邊輕點了一下:“吳含,只此一次,以後不要再花錢給我買晚飯了,好嗎。”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我腦子裏隨即浮出這個四字詞的釋義,我只通融這一次,下次絕不可以再這樣做了。

他真的很體貼,還用了“不要再花錢”和“好嗎”作點綴,像是給堅不可摧冷若冰霜的石頭裱上了一圈精美的奶油花朵,來緩和自己決然的態度,也給了我更多的面子,讓我更容易去接受。

我反覆回憶着吃飯的全部發生和經過,好吧,對,是這樣,從一開始,江醫生就一直在淺白地和我拉開距離,他是大人,我是小孩,大人和小孩怎麼能在一起?

“那我以後送自己做的行嗎?”我裝沒聽懂,快速回著。態度也放得很誠懇,誠懇到幾乎流露出了哀求的意味:“我自己也會一點家常菜的,我家裏人都說挺好吃的。”

江醫生看着我,把這份回絕都委婉到了一種極其鮮明的程度:“我平常很少值夜班,今天也是同事臨時有事,才囑託我過來代班的。”

那就不送晚飯,午飯也可以啊,早飯也可以啊,早中飯,下午茶,你如果突然想吃甜點了我也可以隨叫隨到,絕對比外賣小妹還要按時按點還要風馳電掣……很多話很多話,像關不掉的彈幕一樣,在腦海里飄湧出來。

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好像陡然間就啞巴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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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病不會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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