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大潰(五)
?張武往帳幕里去的時候,一名貌似程恢同僚之人原本墮在稍後,這時趕緊踏着泥濘的地面,深一腳,淺一腳,站到程恢身邊:“叔弘,你就讓此人直接面見殿下?”
“這張武的根底我早先遣人問過,是冀州廣平郡那邊過來的土著,沒有什麼問題;為人雖有些熱衷功名權勢,但這時候反倒是好事。再者,能夠在亂世中往來各地行商的巨賈,必定領有強悍部曲,具備相當的自保之力,你看他的部曲子弟俱都精壯,恐怕有不少都是殺過人見過血的兇悍之徒,眼下我們遭逢大亂,正用得着……”程恢絮絮叨叨地說到一半,被那人打斷了。
“叔弘,我說的不是這個!”那同僚皺着眉頭,看了看或遠或近站着的張武的部屬們。那是大約二三十人左右的騎隊,人皆剽悍,馬都是膘肥體壯的良馬,不像是朝廷擁有的戰馬那般,在青黃不接時分普遍瘦弱。有幾名漢子注意到了他的眼光,但並沒有特別在意,更沒有通常小民遇見高官時的緊張表情。
再環視了一圈,他有些焦躁地壓低嗓音:“眼下局面差到不能再差,若不能得這些人手襄助,我們只怕很難順利逃脫賊寇們的追殺。因此誰能掌握這批人,誰在東海王殿下面前就被高看幾分。叔弘啊,這個首領既然是你的舊相識,正可以好好籠絡着。你這麼輕易地讓他面見殿下……小心這夥人被別人拉攏了去,分去了你的富貴!”
程恢輕蔑地搖了搖頭,轉身往營帳的方向慢慢踱步:“咱們都是東海王側近之臣,平日裏挾私爭權乃是常事,但須得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爭權,什麼時候不能爭。”
那同僚愕然問:“什麼?”
程恢招招手,讓那同僚再靠近些:“如今幕府迭遭大難、進退維亟,數年來積累的聲威已蕩然無存。在這嚴峻局勢之下,殿下必然要將最後一點點能夠引為己用的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決不允許誰有依仗外力凌迫王權的可能。儘快將這張武引薦予殿下,便是我能做的極限了。再多做一點點,都是多餘,徒然造成倒持泰阿之勢,引起殿下的猜忌而已。”頓了頓,他又道:“同樣的,他人想在這時候去拉攏張武等,也都是同樣的結果,有智慧的人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原來如此,受教了。”同僚心悅誠服,連連頷首:“吾兄真是見識精微。佩服!佩服!”
程恢嘴角微微一撇,打起精神繼續道:“雖然軍務頹敗,但東海王殿下畢竟仍是大晉丞相、有都督六州軍事的大權在手。只消此番順利脫身,以後一聲令下,數十萬大軍須臾可集,重振聲威也不是難事。到那時,吾輩都是與殿下共患難的忠臣,前途不可限量。”他拍了拍同僚的肩膀:“我有了路上引薦義士之功,便已心滿意足。榮華富貴,願與諸君分享。”
都是在名利圈內打滾的精明人物,一方話不用說盡,另一方便能聞弦歌而知雅意。那同僚適時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深深作揖:“承蒙看重,自當唯兄長馬首是瞻!”
“哈哈!”
“哈哈哈哈!”
兩人相視而笑,雖然身處窮途險境,卻恍然似有一條足以晃瞎人眼的金光大道在眼前鋪就那般,令人油然生出舒心暢意來。笑聲中,兩人眼看那座孤零零的營帳就在眼前,又不約而同地放低了聲音,連表情也瞬間換了莊嚴肅穆的樣子。
“卻不知道裏面談得如何了?”過了半晌,程恢有些遺憾、又有幾分羨慕地嘆了口氣:“那張武也是個有運勢在身的。區區一個牛馬販子,從此以後就能成為殿下倚若臂膀的幹將……當真平步青雲啊!”
在程恢這等東海王近臣看來,小小商賈能夠得到貴人接見,真是十足的福分。這當然沒錯,問題是,張武並非簡單的商賈;東海王……也實在不是正常狀況下的東海王。
按照張武適才的盤算,是要藉著兵荒馬亂的機會,通過進獻馬匹為手段,利用共患難的交情接近幾名幕府高官,進而贏得彼輩的信任,一舉打入幕府體系之中。這個計劃與之前步步為營、由外圍逐步滲透的做法相比,算得大膽。但即使在如此激進的計劃之中,直接與東海王本人搭上線,仍然是遙不可及的目標,張武甚至根本就沒敢往那方向去想。
他更不可能預料到出現這樣的局面!
想到那權傾天下的大人物就在眼前,饒是張武膽色過人,也不由得腦袋裏嗡地一聲,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怎會如此?東海王竟然在這裏?
平北將軍身為邊疆武人,卻私下佈設實力於中原、千方百計探聽朝廷情報,是樁犯忌諱的事。平北將軍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選擇身份比較特殊的伏牛寨中人物出面行事。身為擔負使命南下的密諜頭目,張武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自受命以來每日小心警惕。但也正因他心心念念於此,所以此刻第一反應,便是歸結到自家身份遭人揭露上。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難道說東海王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特意籍此機會來揭穿、甚至是懲處我們的?幾乎就在一瞬間,張武就被這個念頭嚇得有些昏沉了,只覺雙腿發軟,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涔涔流淌下來。
恍惚間,張武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
“程恢說的義士,就是你吧?很好!很好!”有人矜持地道:“咦……這人怎麼有些呆愣的樣子?”
“卑微草民什麼時候見過殿下這般的貴人?想必是歡喜得傻了吧。”
有人湊近過來,拍着張武的面頰:“別愣着了!”
“你們是什麼人?”張武下意識地將拍打自己面頰的人推開。
“真的是傻了……”有人嗤笑起來,接着便大聲道:“東海王殿下在此,你沒聽見么?讓你的部曲們把馬匹都讓出來!殿下要用!把大車也都套上!對了,還有吃的!再拿些像樣的吃食來!剛才那些都太粗劣了,哪裏是供殿下享用的?”
還沒等張武答話,肩膀又被人蹬了一腳:“聽明白了沒有?聽明白了就趕緊去辦啊!還傻愣着做什麼?”
這一腳蹬得不輕,雖然張武有練武的底子,身子也猛地一斜,連忙伸手支地。
留守營地的部曲之前預備撤離時,已拆除了大部分設施;此刻他們身處的帳幕原是看管馬匹的人臨時棲身所用,地面不曾鋪設氈毯,很是簡陋。張武一伸手,剛巧按在幾塊支棱着的碎石上,忍不住一聲痛哼。
而這疼痛瞬間驚醒了張武,讓他被駭住的心思重新運轉起來:***,不對!
他伸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滴,心念急轉:若是自己身份早先已泄露,那在許昌、在鄄城的時候,只需一名內侍傳諭,一名武士就足以斬下自己首級,何必到了此時再來大費周章?若是自己的身份剛泄露,當此狼狽之時,護衛着東海王逶迤離城的隊伍是自己親眼所見,他吃飽了撐的。脫離自家親衛的保護來管這閑事?何況,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就光顧着敦促搜羅物資……這吃相也太過難看了吧!
想到這裏,張武微微抬頭一瞥。
在他身前,在十餘人簇擁下踞坐着、像是首領的,是個身披寬袍的中年人。初看這人,相貌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剛才簡單抹過了臉,露出白皙的膚色,顯然是日常保養得好、養尊處優慣的。只可惜鬚髮凌亂,眼裏佈滿血絲,兩頰的皮膚更鬆弛垂墜着,彷彿將要熔化的蠟燭,十分可笑。再看他顧盼間的神氣,雖有幾分貴人的樣子,怎奈露出在寬袍以外的兩雙靴子都破了口。十個沾滿泥濘的腳趾頭舒展在外,打碎了他竭力偽裝出的威儀。發現張武的眼神注視在自己腳上,那中年人愣了愣,垂首看了看,瞬間露出惱怒的表情,把兩隻腳嗖地收回衣袍底下。
就是這廝自稱是東海王?
堂堂的丞相、都督六州諸軍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親王就是這樣子?
張武的緊張情緒突然消散了,他甚至差點笑出聲來。眼前這人,分明便是個沐猴而冠的鼠輩而已。瞧這舉動失措的慌亂模樣,瞧這矯揉作態的心虛模樣!刨去那勉強維持着的架子,這人的內里,恐怕比張武在太行山上見慣了的小毛賊還不如吧……怎麼可能是東海王?
張武心念急轉:仔細想來,東海王在此的消息,恐怕完全出於程恢的滿口胡柴。眼前這中年人大概是東海王幕府中的幕僚官署,地位比程恢高得有限,所以沒能擠進東海王的本隊,與同行的官吏們一路墮在後面被折騰得半死。毫無疑問,如果沒有我插手,這些人必定會死在逃亡途中,絕無倖免之理。可我實在沒料到,這幫傢伙竟然無恥到這種程度,哪怕是在逃亡途中,還想要巧取豪奪!
沒錯,沒錯。程恢本就時常打着東海王的旗號貪贓枉法的,行事荒唐其實並不奇怪。和他一起逃亡的,怕也都是一丘之貉吧。想來這批人見營地中良馬甚多,便生出貪念,打算報出東海王的名頭來壓服了張武,直接就將馬匹劫奪去。
可他們也不想想,鄄城既然不戰自潰,東海王幕府就已分崩離析。哪怕是東海王真的親身到此……一個失去僚屬、部將、兵馬的空頭親王雜在亂軍之中,權力並不比他人大,活命的機會也並不比他人多……這時候的趾高氣揚、滿嘴呼喝,還有任何意義么?
我竟被一群狐假虎威的貨色嚇住了?這事兒要是傳出去的話,數十年的名聲都毀了!張武勉強壓抑住羞惱的情緒冷笑一聲,拍了拍臟污的衣袍下擺,打算出去找程恢分說明白。
但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卻將中年人身邊的隨侍眾人都激怒了。有人開口便罵:“村夫,你這是什麼意思?嗯?竟敢如此無禮!左右,與我叉將出去打……”
這串的言語叫嚷得又急又快,顯然是平時說慣了的。問題是,帳中除了張武以外,便是隨着程恢一同前來的十餘人。這些人彼此看看,誰都沒敢當真動手去“叉”眼前這桀驁的牛馬商人。
張武嘿嘿冷笑了一聲,正待說些什麼。身後帳幕又被掀開,程恢走了進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眼前情形顯然出乎程恢的預料。他猛地一呆,旋即扯住了張武的臂膀:“老張,你好大的膽子!還不快快跪下!”
程恢的話音帶着哆嗦,他恐怕真的是好意。但這句話的內容便如火上澆油般,使得張武猛地爆發了。張武雙膀一晃,便將程恢震了開去,如滾地葫蘆般跌到角落。
“狂徒!敢在駕前行兇,你想被夷三族么?”有人驚怒地指着張武大喝。話音未落,肚子便挨了一腳,也滾倒在地。
真是一群鼠輩!張武大步向前,伸手揪住了那名似乎是首領模樣的中年人,略一發力,就將他踉踉蹌蹌地拉扯了起來。
“你!你!”中年人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反抗,而是瞪大了雙眼,露出驚訝到難以置信的誇張神情。這表情令得張武無由地又生出一股憎厭:逢着天下大亂、胡虜橫行的當口,萬千蟻民白骨如山、積血成河。而這等脆弱綿軟如豬羊般的貨色竟然還身居高位,時時刻刻盤算着欺壓掠奪!東海王信用的都是這等廢物,怪不得戰無不敗、國事糜爛!
“什麼狗東西!”張武愈想愈怒,忍不住正手一巴掌扇在中年人的臉上,反手又是一巴掌:“也敢來欺我!”
這兩下真是不輕,中年人的嘴角頓時掛了血,白皙光滑的面龐以肉眼可辨認的速度腫脹起來,把他竭力瞪大的眼睛擠成了兩條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