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長相思
冬日裏的天,亮得總較往常更遲些。至卯時三刻,窗外還只是蒙蒙亮。汪仁翻了個身,半睜着惺忪的睡眼醒來,人還迷迷糊糊的便先朝邊上看了過去。
錦被隆起,枕頭上卻不見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將被子掀開了一角,探頭朝里看了看,這才瞧見了人。門窗緊閉,屋子裏的光線還有些昏暗,映入他眼帘的那一抹肩就顯得愈發白皙起來。汪仁登時睡意全消,湊過去攬住,呢喃喚着“福柔”,將人緊緊箍進了懷裏。
過了這麼久,每一日睜開眼時,他都依舊覺得像是在夢裏,非得把人摟進了懷裏抱着,他才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頭就着她光潔的肩頭親了兩口,汪仁這才滿意地勾起了唇,饜足得像只貓。
可被他緊緊抱着的宋氏,卻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又困得緊,只得費力地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輕聲嘟囔道:“別鬧……”
她在京里呆了這麼多年,說話間還是帶着江南人特有的軟糯,平素說話便是一貫的和聲細語,這會聽着更是酥軟得不成樣子。
汪仁不聽倒罷,一聽哪裏還忍得住,當下就連呼吸聲都粗重了起來。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頭就該大亮了,他要是這會折騰她,回頭非得被冷落上好幾天不可。沒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鬆開了,自己滾到一邊角落裏,將臉往枕頭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氣。
過得片刻,見身旁一點動靜也沒有,他不由奇怪起來,悶悶喊道:“福柔?”
話音落了,還是沒有動靜。
汪仁忍不住抬起頭來,卻見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烏鴉鴉的一把頭髮,長而濃密,養得好了就像是匹緞子。汪仁看着就手癢,摸過去撫了兩把才將手收了回來。
窗子外簌簌作響,他屏息聽了聽,聽出來是落雪了,便輕手輕腳地為她掖了掖被角。然後自己從床邊矮几上夠了件衣裳隨手披了,掀開被子起了身。
成親幾載,他旁的不提,做飯的手藝卻真是長進了不少。
卸去了東廠提督一職,又將手下的人手勢力近乎悉數交予小潤子后,他突然間就徹底閑了下來。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時辰過日子,誰知這甫一鬆懈后他反倒是不習慣了。
狠閑了兩天,他便再閑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風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鄉菜,他便尋了個延陵籍的大廚回來,在邊上看了兩日就起了興要跟着學兩手,不曾想這一學還真叫他學出了癮來。
刀劍換了鍋鏟,也沒什麼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該做些什麼,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頭走去。走到門口,打起帘子推開門,迎面吹來一陣寒風,裏頭還夾雜着越來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趕忙退了回去,鑽進裏頭翻箱倒櫃找起了大氅來。
他原不愛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順着他,結果此番來別院小住,他說索性不帶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趕車,玉紫帶着包裹箱籠一道隨行。
入夜後,他就更不願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將人都打發得遠遠的,不近午時不準出現。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籠一個個找過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給找着了。他換上后又躡手躡腳走進內室看了兩眼宋氏的動靜,見她仍舊安睡着,微鬆了一口氣,復又出了門往廊下去。
然而雖則已經將厚實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腳下穿的也是溫暖的毛靴,可站在廡廊下,這凜冬的風一陣陣往身上吹,還是凍得慌。
好在這地方也不大,廚房就在幾步開外,一會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腳將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邊伸手將門推開了去。不大的廚房裏密密實實擺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裏的大缸里還養了幾條魚。
大冬天的,新鮮的瓜果蔬菜尋常難得,但手頭不缺銀子還怕吃不到鮮的?多的是法子。
這次來別院,汪仁特地讓人備了一車的東西送來,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飯規矩大,不許旁人在邊上礙手礙腳,廚房裏除了個燒火的,其餘的一概不準入內。走到水缸邊上,汪仁探頭往裏掃了一眼,見魚雖然游得慢,但終歸還在動彈就也沒做聲,只扭頭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剛扒拉了兩棵蕹菜,外頭就響起了小五的聲音:“您怎麼起得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彎腰挑着菜,頭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頭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側灰濛濛一側才泛白尚未亮透,這分明才剛亮呢!
但當著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辯,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廚房裏一頭扎進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將火先升起來。
青煙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將菜選定了,直起腰來打量兩眼冰涼涼的水愣是沒能狠下心去洗,遂扭頭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這火還沒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來,將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聲腹誹着,明知人手不夠,卻偏偏不肯讓人進廚房,真是作孽啊……
然則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凍得瑟瑟發抖,連腹誹都沒力氣了。
天原就冷得厲害,住在東城那麼個人氣旺盛的地方還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卻領着宋氏偷偷來了泗水邊上小住。外頭的一江風月倒是瞧着美不勝收,雪景怡人了,這人可是要被凍傻了。
小五苦哈哈鑽回廚房裏,這次不用汪仁吭聲直接就往灶前撲了過去,權當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將腦袋都埋進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見,就輕笑了兩聲,又打發小五去殺魚。
小五聞言,臉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魚的……”何況您這不是從來也不吃魚的嗎?!但後半句小五沒敢說,硬生生給咽了下去。
“太太愛吃。”汪仁言簡意賅地丟下四個字,轉身往水缸邊走去,背對着小五雲淡風輕地吩咐道,“就要那條最肥的。”
小五心裏淚珠子啪嗒掉,用大義赴死的姿態捉了魚往外去,覺得自個兒比這魚還苦。
太太那麼個溫柔和善的人,怎麼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轉念一想,印公對着太太的時候,卻又比對誰都和善,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眾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飴,伺候宋氏穿衣吃飯享樂,是他最高興的事。
趁着宋氏睡覺的工夫做完了早飯,汪仁也並不喊她起來,只讓小五燒了水去耳房裏沐浴了一番重新換了衣裳,這才慢吞吞往內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將鞋子一脫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來:“再不起來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麼?什麼?”宋氏睡得迷迷糊糊,聞言一把跳了起來,額頭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齊低下頭,呼起痛來。
這一撞可撞得不輕,宋氏登時睡意全消,倒也顧不得揉自己的額,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惱道:“瞧我這沒輕沒重的,等會青了可怎麼好。”
汪仁任她貼着自己的下巴看,嘴裏淡然道:“左右沒外人瞧見,不損英姿。”
“……”宋氏笑了起來,伸手握拳輕捶了下他肩頭,“得了,也就你縱着我,過會小五跟玉紫看見了,還當我平日裏對你非打即罵呢。”
汪仁腆着臉道:“那也行,非打即罵我也樂意。”
宋氏素來說不過他,見他這沒臉沒皮的樣是半點法子也無,只得推他起身去給自己取衣裳來。
聽見衣裳兩字,汪仁心頭一熱,下意識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惱,催促起來:“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應着,一步三回頭地去取乾淨衣裳來。
等到穿戴妥當洗漱過後,二人移步往外間去。玉紫早將飯菜擺好,連潤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滿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將人打發了出去,只自己舉筷給宋氏夾菜,一面佯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劉大廚的手藝更好。”宋氏對他從不吝誇讚。
汪仁就眉開眼笑地得意起來,他的手藝就是跟劉大廚學的,這說明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焉能不痛快。
用過了飯,雪已漸止,只餘下些許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裏的梅樹下。
梅花開得正好,風一吹便是香風陣陣。
胡榻邊上擺了只紅泥小暖爐,熱氣暖融融地往上升騰着。玉紫抱着壺女兒紅過來,將酒熱了,不一會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時節,呷上幾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汪仁將自己裹得嚴實,連帶着宋氏也不放鬆,將人裹得只見衣裳不見人。
宋氏啼笑皆非,說大不了呆在屋子裏就是了。
汪仁卻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賞雪飲酒,乃是夢中一景。而今有了機會,他怎甘心呆在屋子裏不動。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謝姝寧家的那丫頭鬧着要一塊來時,他也不會黑着臉斥了一頓胡鬧,不准她跟來。
離開了兩日,也不知阿丑那丫頭,氣成什麼樣了。
想着外孫女鼓着臉哇哇大哭的模樣,汪仁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氏見他笑,不由狐疑起來:“怎麼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揀了扇子給紅泥暖爐扇了扇風,“阿蠻家的小子琮哥兒跟翊兒家的小子都安安靜靜的尋常連話也不吭,偏出了個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隨了哪個。”他說著話,嘴邊的笑意卻沒淡下去過。
宋氏豎耳聽着,突然汗顏起來,輕咳了兩聲,窘然道:“我小時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詫異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搖了搖頭,說:“不說都忘了,阿蠻三四歲的時候,也淘得很。後來進了京,突然間便像是長大了,說話行事都老成了許多,再沒撒嬌胡鬧的時候。”
當年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騰得改了性子,阿蠻小小年歲更是一夜長大,後來便越來越沉穩。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決計沒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蠻竟還有鬧騰的時候,可見阿丑是隨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輕聲說笑着,並不提早年發生過的事。難過的悵然的悲痛的,不論昔年曾用何種心緒面對過,那些往事終究都隨歲月一道湮沒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側的人。
拂雲鬢,芙蓉面,頰邊笑意溫柔動人。
他只這般看着,便覺滿心歡喜,情難自禁。
這時,溫好了的女兒紅髮出“咕嘟”一聲輕響,廊下不遠處架子上的鸚哥被驚醒,瞪着渾圓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撲棱着翅膀飛開了去,卻又被腳踝上掛着的銀鏈子給拽了回來,只得無奈地蹲回原處,扯着嗓子鳴了兩聲。
汪仁聽見就抬眼遙遙看了看,眼睛裏漫開一陣笑意。
他摟着宋氏的腰,懶洋洋靠坐在那,輕聲喃喃道:“你往後可就在我邊上紮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鳥,那他就得是纏在她腳上的那根鏈子。
從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她,他眼裏,就只剩下她了。
浮雲一夢,也有成真的時候。
宋氏彎腰看着那壺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紅了紅,柔聲應道:“好。”
這一年,汪仁三十七歲。
整整二十六年了……
擱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修長乾淨,骨節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覺到上頭的溫柔。她輕輕顫了下,將身子向他懷裏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縮在他懷中。
從此俗世冷暖,皆不抵這一靠。
天地寂寂,卻連夾着雪粒子的風都似乎是暖的。
此後每一年落雪時節,汪仁便會帶着宋氏來一趟泗水別院。
不帶僕役,只倆人攜了包裹前來,像是世間最尋常最普通的夫妻,過着塵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復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長大了,成親了。
汪仁送她出門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東西。眾人皆不知裏頭裝的是什麼,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開一看,裏頭裝着的卻都是她幼年時玩過的小物件。
有她爹親手做的木頭人,也有她娘親手做的布偶,還有汪仁給揀的奇石……
林林總總,不知何時就放滿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淚珠子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入了秋,汪仁五十歲做大壽時,她領着新姑爺回來看他,非讓新姑爺給他磕頭。姑爺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汪仁高興得很,回頭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隨她,比阿蠻強。
年歲漸長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愛發脾氣了,也沒過去那麼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歡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卻有些愁眉不展起來。但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進了臘月,汪仁照舊吩咐人收拾東西,準備往泗水別院去。
一年年下來,早成了習慣。府里的人亦都駕輕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準備了起來。
誰知臨到出門的那一日,天上卻落起了鵝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長街角落裏,皆鋪滿了白雪,很快便皚皚一片。道上都是積雪,一時半會根本出不了門。
他們前往泗水別院的計劃只得暫緩。
宋氏捧着手爐坐在熱炕上陪他畫畫,低頭翻着一卷書。
謝翊少年時不喜讀書,後來卻不知怎地聽進去了汪仁的話,在書院裏苦心攻讀幾年,回來后一舉高中,進了翰林院。再後來,他便開始著書作文。又兼他只滿心埋頭做學問,朝堂爭鬥幾乎從不參與,愈發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著兒子著的書,卻覺看不明白。
曾幾何時還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書的兒子,突然間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她合上書,揶揄道:“我倒生了個書獃子出來。”
然而話音落後,身旁的人卻並沒有接話。
心頭驀地一跳,她丟開了書便轉頭看去,卻見汪仁坐在那提着筆,突然倒了下去。
****
這一年的冬天,他們沒能去成泗水別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厲害。
鹿孔來號過脈后,皺緊了眉頭。謝姝寧便沒敢叫宋氏在旁聽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裏悄悄商議起來。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錯,但底子卻是不好的,是以病來如山倒,一下子便將人擊垮了。
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頭,數九寒天裏連件厚實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餓受凍,是常有的事。寒氣入骨,經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尋常人都更怕冷。他總似笑非笑地說是因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悶,色調昏暗、冷銳,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歡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內而外,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怕。
身上冷,心裏更冷。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小時候就已經嘗遍了。大了些,入宮摸爬滾打,更是見慣了陰險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涼水還要冷上百倍。
紅塵六合,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為溫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舊疾,好了癒合了,病痛卻終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為的人,從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幾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樣。他生無可戀,死亦不覺畏懼。葯是能不吃就絕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渾不在意。
可他是傷過根本的,到了年歲,原本細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腦冒了出來。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搖了搖頭,說沒有法子了,只能調理着再看看情況。
謝姝寧聽着,雙腿一軟,扶着燕淮方才站穩了,但淚水已從眼眶裏簌簌滾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見他時,人還好好的,能說能笑也能發脾氣,怎麼一轉眼就病成了這樣?
她不願意相信,可在場的人哪個也不比她難過得少。
母親若是知曉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瞞了宋氏鹿孔說的話,只說得靜養着。
然則宋氏好瞞,汪仁卻不是個能輕易瞞得過的主。待到他醒來,見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過來。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涼的手,輕聲問他可要用些什麼。
昏過去后,他粒米未進,連滴水也曾喝過。
汪仁神色疲憊地將臉貼在她掌心裏,低低道:“渴了……”
宋氏紅着眼眶應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謝姝寧跟燕淮走近,只問了句:“是不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大礙,您只管養着便是。”燕淮搖搖頭。
汪仁便去看謝姝寧。
謝姝寧微微別開臉去,道:“您別擔心。”
汪仁嘆口氣,沒有再言語。
吃了半個月的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卻總是懨懨的,人更是飛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麼都只覺得味如嚼蠟,漸漸的便愈發沒了進食的念頭。
當著宋氏的面,他卻逼着自己吃,笑着一點點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轉身,他便盡數吐了出來。
鹿孔說他喉嚨里長了東西,若想去掉非得切開了喉嚨不可,可這切開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沒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趕來,進門一聲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門進去跪在他病床邊便哭,淚如雨下。
她六歲那年,抓着糖葫蘆興沖衝去找姑姑嫻姐兒。
天很熱,院子裏的大樹枝繁葉茂,蒼翠欲滴,夏蟬在裏頭尖利嘶鳴。
她一邊走一邊仰頭朝着大樹頂上看,板着小臉腹誹,回頭便讓人都將它們粘了去,免得擾了姑姑清凈。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會覺得它們吵鬧了。
她拐個彎,越過一棵樹,便看到姑姑背對自己坐在輪椅上看書。她高聲喚着“姑姑”跑了過去,卻沒有得到回應。她以為她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看了看。卻見姑姑閉着眼睛沒有動靜,原本蓋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兩聲,姑姑卻毫無反應……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說沒便能沒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連最喜歡的姥爺,也將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哭花了臉也不顧,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賬,什麼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爺,他算什麼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卻笑了起來。
他說:“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親要做娘的人了,哪有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該多好……”阿丑大睜着眼睛,淚水卻仍像斷了線的珠簾,落個不停。
汪仁“噯”了聲,搖頭道:“人終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哭什麼。”
阿丑難受得說不上話來。
汪仁瞧着,語氣也漸漸哽咽,“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可別把我整哭了……”
說著,眼眶到底也是紅了。
祖孫倆傷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側,聽他絮絮叨叨說著下頭的孩子,從謝翊兄妹倆說到孫輩們,一個個都記得細細的,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他記得比宋氏還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漸乾瘦的手,聽他說一句便點個頭應一聲。
夜色深濃,汪仁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
“可惜了,沒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別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樣的。”宋氏語氣輕柔地道。
汪仁便翹起嘴角笑了笑,緊緊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將明的時候,他不再說旁的,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嗎?我紮根在你邊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細語呢喃着,可躺在她身邊的人,卻再沒有應過聲。
三聲“福柔”,恍若天長地久。
天亮了,汪仁卻再沒能起來。
宋氏終於泣不成聲。
汪仁小殮后,移去了正堂,屋子裏便空曠了下來。
宋氏一個人,坐在他們一起住過的屋子裏,坐在這張他們一起睡過的床上,摩挲着一塊他最喜歡的石頭。他脾氣硬,也像石頭,難怪旁的不喜歡,偏喜歡收集這個。
她往前還笑他,而今卻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處搜羅奇石才好。
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氣味,她闔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細紋道道,她也老了。
但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萬分溫柔,竟是美不勝收。
她這一生,遇見了他,已是萬幸。兒女孝順,各自成器,更是圓滿。只可惜了,她這輩子到底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
一個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閉上眼,呼吸聲輕輕的,似睡了過去。
她這一睡,就再沒有醒來過。
兒女們將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處。
出殯的那一天,晴空萬里,艷陽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塊碧藍的琉璃瓦……
*****
汪仁卻在隆冬大雪中睜開了眼。
四周極冷,風刮在身上跟剮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單薄又破舊,蔽體不過爾爾,更不消說驅寒保暖。
凜冽的寒風呼呼刮著,他突然間便糊塗了。
他不是死了嗎?
可為什麼這會他卻穿得破破爛爛坐在地上,渾身凍得僵直。他四顧茫然,只瞧見有棵梅花樹的狹長枝椏從身旁高牆裏探了出來。
白茫茫的細雪間夾雜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紅,花瓣叫風一吹,便悠悠揚揚落下來,直直落到他嘴邊上。
汪仁仰頭看着,驀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記得這一幕,他記得!
就在這時,窄巷外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見有個裹在雪白狐皮襖子裏的小姑娘赤着腳,急切地朝巷子裏跑來。
她身後跟着的嬤嬤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將鞋子穿上,凍壞了可怎麼好!”
她卻恍若未聞,跑得像只林子裏的小狐狸,靈動又飛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緊跟着追過來的嬤嬤亦看見了他,皺皺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處張望起來:“您怎麼了這是,睡醒連鞋也顧不得穿便往這跑,沒得回頭叫少爺知道將您訓一頓……”
嬤嬤絮叨着要帶她回去。
她卻執拗地蹲下身來,從懷中取出雪白乾凈的帕子輕輕按在他臉上,一點點將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長嘆了一口氣,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原來你少時長得是這副模樣……”
眼中淚水盈盈,好像早春時節,山間的那一汪小溪,乾淨明亮得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