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水仙
夜色如墨,窗外是瓢潑大雨。只有在閃電亮起的瞬間才能看清戶外的花園和樹木。
公館二樓的書房裏燈光明亮,落地鏡前,白秀麒正檢視着自己的儀容。
得體的深灰色西服,高聳的法式襯衣領口繫着黑色領結。一絲不苟梳向腦後的幹練髮型平添幾分成熟魅力。
他伸手整了整左胸口袋裏的手巾,袖口隱約露出兩枚鑲着雕花母貝的金質袖釘,裏面藏着蠟封的毒液。
沒有什麼再需要準備的了。
白秀麒做了一個深呼吸,看向面前那扇沉重的木門。
穿過這扇木門外面的走廊,就是鋪着錦紋地毯的宴會大廳。綴滿五彩水晶玻璃的枝形吊燈下面,上流社會們正觥籌交錯。
其中一個就是他的目標。
這個任務,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又是一陣悶雷在低空中翻滾着,牆角的座鐘也發出了沉悶的報時聲。
白秀麒伸手握住門把。這時候書房另一側的暗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身穿士林藍袍的人影兩三步衝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個高大而且英俊的男人,表情卻陰沉可怕。
他用憤懣而焦慮的目光瞪着白秀麒,好像隨時都會將眼前這俊美的青年撕成碎片。
白秀麒被他逼着倒退了幾步,半靠在了書桌旁。堆滿了桌面的書稿和草圖像雪崩一樣滑向地面。
白秀麒下意識地要去撿,卻被男人捏着下巴強迫着與他對視。
“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不許!聽到沒有我不許!”
白秀麒沒有回答,他掙脫出男人的桎梏,走到了書桌的另一側。
“為什麼……”
男人還在追問着:“你明知道在這樣做的後果,為什麼還要一意孤行?
白秀麒微笑着,他抓起桌上的威士忌酒杯吞了一口,然後兩步走到男人面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
毫無預告的吻,帶着醇厚的酒香灌入唇間。男人沒有拒絕的理由,立刻伸手接住了向自己傾來的身體。
吻一直深入着,就像他們從前經常做的那樣。直到男人開始呼吸困難,他終於用力推開了白秀麒,一手卡着自己的喉嚨。
“龍……骨灰……“
“呵。”白秀麒笑了笑:“就知道你會回來。”
應着他輕輕的笑聲,男人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最後癱坐在地板上,可是口中依舊反覆地喃喃着:“別走……別去送死……”
白秀麒還在微笑着,他將男人拖拽到沙發上靠穩,然後俯身,再次在他的唇間留下輕輕的一吻。
“此生與你重逢,已無遺憾。若有來生,換我去找你……”
說完這句話,他飛快地轉身,一口氣推開了書房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外沒有走廊,卻是一片遼闊無垠的黑暗。
金紅色的熔岩在地縫之間流淌,紅雲在頭頂翻滾。大地上白骨累累,野火遊盪……
那是地獄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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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秀麒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盞綴滿五彩水晶玻璃的枝形吊燈。
他躺在床上,渾身潮濕黏膩,用手一摸,全是冷汗。
原來是個噩夢。
夢中的時代早已經成為了歷史。現在是公元2014年的某個清晨,這裏是s市江邊的白金五星級酒店。
而他也不會像夢裏那樣熱切地親吻一個男人,儘管此時此刻那個男人的面容還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
這也是白秀麒第一次在夢裏看清楚別人的臉,他忽然覺得有必要描繪下來。
包里有速寫本和筆,他下床去取。這才發現包早就被人翻找過,皮夾里的錢不翼而飛,速寫本也消失了,還好信用卡和證件都留着。
昨晚主動粘上來的那個女人果然還是有問題。
這不是白秀麒第一次在419之後丟失財物,也不是最嚴重的一次。反正他晚上外出從不攜帶大量現金,而那些女人之所以找上他,也不光光只是為了錢財。
牆上的鏡子裏映出他的身影。
不再有夢中那種筆挺的西裝與嚴謹的髮型,渾身上下僅穿着一條黑色平角**,裸露出肌肉緊實的胸膛以及小腹,還有從背上一直延伸到雙肩的斑斕線條。
那是一幅紋在白秀麒背上的刺青,人首鳳身的妙音神鳥張開雙翼,正在盤桓翱翔歌唱。長長的尾羽有些纏繞在他的腰間,有一些則沿着外斜肌滑向更隱秘的地方。
很難形容那些女人看見這幅刺青時的表情。
白秀麒笑笑,一路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上,然後準備到陽台上去吸一支煙。
墨綠色的窗帘被拉開了,他突然發現陽台的鐵藝茶几上立着一大捧明艷奪目的花朵。
那是一束黃水仙。
納西塞斯,古希臘神話中自戀而死的美少年的名字。他溺死之後化為一叢水仙花,此後水仙就有了孤傲、自戀的花語。
而納西塞斯,也正是白秀麒大學時期的外號。
驚人的美麗與才華,我行我素的態度,對於**的忠實……就像一叢恣意盛開的野水仙,眼裏只有鍾情的事物,無視着周圍艷羨或膜拜的目光。
不管喜歡與否,他曾經收到過不少花束。**節,生日,個人畫展……大多是鮮艷的玫瑰和濃香的百合,直白而缺乏新意。
也正因為這樣,一個月前他首次收到黃水仙花束的時候,還真有點莫名的好感。
但是這種好感,卻在他打開留言卡片的瞬間煙消雲散了。
卡片不是手寫的,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詞語組成了兩行熱情追求的文字,怪異詭秘。
白秀麒盯着卡片看了幾秒鐘,然後果斷連同花束一起丟進了垃圾桶。
三天後,第二束黃水仙出現在了他的家門口,留言更加火辣大膽。
朋友曾經提議讓他報警,白秀麒卻淡定地搖了搖頭。他說警方不可能因為這點證據而啟動調查,自己能夠做的只有“無視”。
而就在“無視”之下,他又陸續收到了十五束黃水仙花。
直到今天,白秀麒實在沒有辦法繼續無視了。
通往陽台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穿過他睡了一整夜的房間。是誰,又是在什麼時候,悄悄路過他的身旁,推開玻璃移門,將那一束黃水仙花放在了茶几上?
而那個人,又是否對自己做了些什麼?
……
聯想讓白秀麒不寒而慄。好在他剛檢視過自己的身體,昨晚上的那個野性女人留下了不少吻痕,可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古怪的痕迹。
……萬一花束是在入住之前就放着的呢?
這樣說起來開房的時候已是深夜,他根本沒有打開窗帘確認過陽台的情況。
但若是如此,“那個人”又怎麼確定他會住進這一間客房?
…………
思考沒能幫他釐清思路,白秀麒有點懊惱地停止猜測。他走到茶几邊上拿起花束,想從裏面找到這次的留言卡片。
從外觀上看,黃水仙花還是往常的十朵,可花束的重量卻增加了許多。
或許送花者在包裝紙里注了水,以確保花朵的新鮮度。想到這裏,白秀麒下意識地往花束中間看了一眼。
下一秒鐘,他忽然將整束花甩了出去。
嬌嫩的黃水仙撞在了移門玻璃上,發出一聲輕響。
與此同時,就好像碾碎了一枚多汁的漿果似地,從花束中迸出了腥紅色的、粘稠的液體。
藏匿在黃水仙花束中的,的確是血液,同時還混雜着一些脂肪組織以及內臟碎塊。至於具體屬於人或者動物,還得等候化驗結果。
警方表示,目前還無法確定送花者的心理是否正常,為了避免進一步刺激到犯罪嫌疑人,建議白秀麒這段時間不要進行過於親密的男女接觸。
從警局做完筆錄離開,白秀麒坐上了好友李坤的車。他們是大學本科時期的同學兼室友,這之後李坤因為天賦平平而投奔家族事業,但是與白秀麒的友誼卻一路保持至今。
而李坤也正是那個從一開始就建議他報警的人。
“你早該聽我的話打110了,要不然也不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猜今天下午你就該上社交網站的新聞推薦欄了。標題都給你想好了,就叫‘青年藝術家白秀麒遭痴漢偷窺,**客房內驚現帶血花束’……”
“隨他們怎麼寫。”白秀麒打斷了老同學的絮叨,搖下車窗開始抽煙:“先回趟家,再載我去城南九里槐。”
“又約了人?男的女的,丑的美的?美女可不送啊。”李坤不滿意地嘟囔起來:“都什麼情況了,消停點不行嗎?”
白秀麒吐出一口煙氣,冷笑:“想什麼呢,去看房子。”
他需要一間寬敞的工作室,已經物色了好幾個地方,但大多是在打着藝術名號賣着雜貨或假貨的小商品集散地,都不滿意。
事實上李坤也曾經向白秀麒推薦過自家名下的樓盤,甚至提出免除幾年的租金,可惜白秀麒一間都瞧不上,算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所以這次白秀麒說要去看房,李坤還覺得有點酸酸的。
“哪兒的寶地入得了您的法眼啊?”
“自己家的。”白秀麒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回答。
白秀麒的父母在二十年前的交通事故中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他的祖父也是一位著名畫家,過世之後留下一座鄉間的大宅院,以及幾乎填滿了所有房間的老舊器物。
說是“老舊器物”而非“古董”,是因為這些東西裏頭有不少民國時期仿製的假古董,據說全都是白秀麒的曾祖父買回來的,吃了大虧也捨不得丟棄,於是一股腦兒保存給了子孫。
白家有一門墳親,好幾代的交情了。自從白秀麒的祖父過世之後,還幫忙看守着白家在鄉下的老宅。
前陣子刮大風,老宅受了些損傷,修補的時候有人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本土改時的憑證。墳親倒也實誠,轉手就把這張憑證快遞到了白秀麒的手上。
那麼古老的地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用了,白秀麒順手將地址往搜索欄裏面一打,原來這塊地就在如今s市城南的九里槐一帶。
雖然地方是有點偏僻,但如果真是自家的,搓扁揉圓了都好說不是嗎?懷着這樣的想法,白秀麒決定去實地一看究竟。
李坤一向來都是拗不過白秀麒的,只有乖乖把他送回家裏,等他洗澡換衣拿好憑證,再載着他往南邊開。
30分鐘后,車輛下了城區高架,在出城的高速路口拐了個彎,開上了顛顛簸簸的土路。
“走錯沒?”白秀麒腦袋差點撞到車頂,扭過頭來呲牙。
李坤也沒好氣:“我又沒來過,導航說是就是嘍!”
正說著,只見前面是一個大水坑。車輛如泥牛入海撲通一聲濺起漫天髒水,伴隨着李坤的哀叫。
“我這車底盤本來就低,這下慘了!”
好在這麼點水還不至於讓車輛熄火,他們又蹦蹦跳跳地往前開了幾十米,終於看見前頭出現了一片房屋。
看起來像是城郊結合部的小集市,亂得挺有意思的。
白秀麒正觀察着,李坤忽然一腳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上。
“開不過去了。”
他指着前面大約二十三十米的地方,路當中立着兩塊大鐵板,上面用紅色油漆寫着幾個字——
“誓與鼎力房地產血戰到底!!!”
“這麼巧?”白秀麒也愣了愣:“鼎力不就是你家的公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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