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十三章(下)
我在他身側坐下,但和他保持着一段距離,雙手緊緊攥着裙擺,目光卻盯着他每一個動作。但是,他看上去放鬆至極,腿長長地伸出去,根本沒有留意到我的異樣。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為什麼那個噩夢般的夜晚過後,賀英澤就突然出現了;為什麼他會莫名其妙給我這麼多好處,像對待他過去的女人一樣對待我;為什麼那些商務模特都說我們沒發生關係很奇怪……其實,只是我被蒙在鼓裏而已。
“賀英澤。”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寒冷猶如冬季的極冰。過去,我幾乎從未這樣叫過他的全名。他並沒答覆,只是轉過頭,透過面具平靜地看過來。牙齒因顫抖碰撞輕響,但我還是把剩下的話說了出來:“你在這裏的編號是koo1?”
“對。”他回答得很快。
雖然早已猜到,但親耳聽見他承認,卻還是覺得整顆心都像被浸泡在了涼水中,進而冰凍了渾身的血液。那個晚上的事迄今依舊記憶猶新,我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也記得他說過,他知道我不是謝欣琪。那麼,他十有□□已知道我的身份——都到這種境地,我應該直接甩手走人才對。可是,還是希望其中有我未能理解的誤會。我又不死心地說道:“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了,是嗎?”
“嗯。”
已經不是傷心這樣簡單。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從第一次重逢、第一次心跳、第一次胡思亂想開始,就好像是我自己在演愚昧的獨角戲。這段時間,我甚至還在耍着小聰明,認為他會慢慢被我征服,從而離不開我——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就保持着優越者的姿態,從未有過半分動搖。
感覺情緒已經快要失控,我強忍着,維持着最後的冷靜說道:“你身邊有那麼多女人,為什麼一定要對我出手?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我也從未得罪過你,你這樣做,不覺得很不妥當么?”
他帶着一抹邪氣的笑,湊過來在我耳邊說道:“那晚你也很享受,還主動要了很多次……你說的不妥當,是指這個?”
“那是因為我被打了葯!那時候連神志都不清楚了,當然……”臉都快被怒火燒壞了,我顫聲說道,“像你這種人……會明白第一次的重要性么?”
“我當然知道,所以之後對你也比對其他人好。”他淡淡一笑,不以為意,“而且,你不是喜歡我么。既然之前你不知道那晚上的人是我,現在應該覺得開心才是。”
真是再也無法忍受了。繼續這樣下去,我怕會做出不該做的事。他似乎終於意識到我狀態很不好,摟住我的肩,聲音溫柔而滾燙,在我耳邊低低說道:“好了,別鬧彆扭。如果你不滿意那個晚上,回家以後我會再好好滿足你一次。這一次我會溫柔。”
從來不知道,這男人只是說話,都會讓人覺得性感。賀英澤幾乎是在誘惑我了。如果是換作以前,我可能早就已經軟倒在他懷裏,任他擺佈。但這一刻,我已氣得身體發抖,再也聽不進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我猛地推開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隨着“哐當”一聲響,他的面具掉被扇落在地上,下方的賓客也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停止了所有動作,紛紛抬頭看向這裏。他身邊的保鏢一向如石雕般面無表情,此刻我也聽見他們輕輕地抽了一口氣。
賀英澤摸了摸被面具刮傷的顴骨,眼神冰冷至極,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猛虎一樣,靜靜蟄伏在黑夜叢林中。要說不害怕肯定是假話,但即便這樣扇了他,我也沒能解氣,為了防止有更大的衝突發生,我趕緊轉身準備離開。誰知才剛邁出去一步,已被他握住手腕拖了回去。他把我扔進沙發,直接壓在我身上。我伸手去推他的胸口,手腕卻被他扣在沙發扶手上。手腕和身體都疼得厲害,但不管怎麼奮力掙扎,也無法做出任何反抗。
“居然敢打我。”他怒極反笑,輕輕地說道,“信不信我在這裏就把你辦了。”
我一語不發,只是怒視着他,淚水悄悄浸在面具中。他臉上掛着一些血絲,卻留了滿臉的不屑,壞笑的樣子英俊極了:“真看不出來,洛薇,你也有脾氣這麼倔的一天。之前那麼溫柔,不是想要馴服我么。怎麼,到現在堅持不下去了?”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他的耐心大概也被磨盡了,只命令旁邊的人把上方的帘子拉下,擋住我們兩個。然後,他把我的腿抬起來,架在他的腰際,露出危險的笑容,像是在威脅我說話。我還是沒有說話,只覺得眼淚越滾越多,已流到了兩鬢的頭髮中。他睥睨着,哼笑一聲,暗示性地抵着我,動了動腰,手指滑到裙子下面。可是無論他做什麼,我都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不肯說話是么。”他嗤笑一聲,摘掉我臉上的面具,但看見我臉的一刻,整個人都愣住了。
潮濕的臉暴露在空氣中,我痛苦地閉上眼,別過頭去,在黑暗的縫隙中把最狼狽的淚水流盡,而後轉過頭來,喑啞地說:“你說得沒錯,我是忍了很多,也曾經想過要獨佔你。”
他微微錯愕,壓住我的手也鬆開了。我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淚水,但疼痛的身體卻令我完全停不下來:“不管是小的時候,還是十多年後第一次見面,我是真的喜歡過你。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別說了。”他皺着眉,吻住了我的唇。
此時,所有的噪聲與音樂都像消失了一般。我大腦一片空白,只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他霸道地撬開我的唇,接下來的深吻竟令我感到一陣魂飛魄散。可是,吻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望着我的眼睛,急促呼吸了許久。而後,他把手指插入我的發間,再次粗重地吻下來,就好像是在為自己洗腦一樣,加深了之前的吻……但沒過多久,他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捂住腦袋彎下腰去。
“……賀英澤?”我試探地喚道。
他還是維持着剛才的動作,但呼吸愈發急促,就像是有人扼住他的脖子一般。大概過了半分鐘時間,他扯了扯襯衫,站起來,衝下樓梯。
*********
閃電的利爪劃破天空,一場密雨傾頹了宮州之夜。鳥兒躲在樹枝間,像是枝椏的傷口。海中浪花放縱地奔逃,雨網從天際向洛水拋。謝欣琪被無奈地困在甄姬王城門口,望着外面的黑色潮濕世界說道:“我剛才把蘇疏罵得狗血淋頭,心情很不好。哪怕你是我哥,我也不會對你客氣。更何況你今天做了讓我很不開心的事。”
“即便讓你不開心,我也必須得做。”謝修臣走到她身後,把她傲慢無禮的身軀轉過來,“你不覺得今天這個叫洛薇的女生,很有可能是一個人么。”
“什麼人?”話剛說出口,謝欣琪就反應過來了,“你是說……”
謝修臣沒有說話,只是靜望她,等待答案。她沉思了一陣,忽然笑了:“哥,爸媽都親眼見過我妹妹的屍體,如果這個女孩真是她,當年那個屍體又是怎麼回事?還是你想說,媽媽故意陷害你生母?”
他卻單刀直入地說道:“你們長得這麼像,年齡又相仿,你真的不會好奇一下么。”
她也相當斬釘截鐵:“如果是我妹妹,我們彼此一定會有心電感應的。但我對她只有不喜歡。”
“你不喜歡她,不過是因為覺得蘇疏喜歡她。”
“哥,我知道你想為你生母翻案,但是事實早已擺在眼前。”她的嘴角有一個轉瞬即逝的淺笑,“你如果真的把我當妹妹,這個話題可以到此為止。”
他終究只是欲言又止。在這個家庭中,他一直處於情見勢屈的位置。關於生母生前的事迹,他了解極少,只知道她是見不得光的第三者,與父親有過一段流水桃花的日子。因為急於上位,又誤以為謝太太生了雙胞胎兒子,她請人縱火,想要燒死母子三人。好在謝太太發現得早,情急之下救走了一個孩子。另一個孩子,則被活活燒死在那場大火中。父親念在自己的面子上,把這件事,瞞了下來。但從那以後,他也帶走自己,與生母恩斷義絕,永無見期。聽說此後母親鬱鬱寡歡,獨嘆增傷,終於在十五年前撒手人世,他到底不曾有機會見她一面。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謝欣琪上前一步,試圖解釋:“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洛薇真的不像……”
“沒事。”他心平氣和地說道,“我還有事要去別的地方,司機一會兒會來接你。”
他撐開服務人員遞來的黑傘,大步走入雨中。
謝欣琪本想叫住他,但還是只抱着一隻手臂垂下頭去,孤零零地站在門前,等待他派來的車。
*********
賀英澤走得很快,我還沒來得及追上他,已被常楓攔了下來。
“你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常楓難得嚴肅,“現在他的心情不會比你好受。”
心情焦躁極了,我不涼不酸地說道:“你放心,我只是想回家。我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
“你知道king為什麼不戀愛么。”
“因為沒有玩夠。”
“不,我猜他是不想愛上任何人,重演他父母的悲劇。”
常楓望着我,斟酌了十多秒,告訴了我關於賀英澤回到南島發生的一些事。
原來,賀英澤不光有個大名鼎鼎的爹,他母親也不是普通人物:她和周錦茹是同一屆選美出來的宮州小姐。不過,當時周錦茹拿的名次是第一,他母親卿賽玉拿的是第二。雖然名次只差一位,兩個女人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周錦茹嫁給謝少,過上了豪門太太的滋潤生活;卿賽玉跟了賀炎,沒名沒分,和他走上了顛沛流離的黑道之路。
卿賽玉嫁給賀炎時,是在他一生中最落魄的日子。他原本火爆的脾氣,也時常因挫折火上澆油。卿賽玉卻不離不棄,無怨無悔,貼心地陪伴他,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選美結束后第一年,卿賽玉懷了孩子,但賀炎深受當時的大哥器重,大部分時間都與大哥在外奔波,一個月根本見不到她幾次。她身體虛弱,但也十分要強,不願吐半點苦水。她的好姐妹不經意得知,原本宮州小姐第一名應該是她,但因為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拉了不少票,所以第一名的位置才周錦茹搶走。而再看當時的狀況,周錦茹每天錦衣玉食,卿賽玉卻挺着個大肚子,在小破屋子裏為賀炎煲湯。好姐妹一直為此打抱不平,發誓要為卿賽玉報仇。卿賽玉深愛賀炎,卻絲毫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十月懷胎過後,賀炎仍然很難抽出時間,就連妻子難產的事,都是別人告訴他的。
醫生盡了全力,還是沒有辦法,要他們面對二選一的難題。
賀炎選了保母親。卿賽玉卻說要保孩子。如果孩子活不了,她即便活了也會立刻去死。他了解她的個性,她雖溫婉,骨子裏卻很倔強,凡事說到做到。二人一番爭執后,他終於繳械投降,威脅醫生說,母子一個都不能沒。然而到最後,母親還是沒能留住。最後,這醫生被賀炎親自用子彈打穿了頭蓋骨。
賀英澤從小隨管家長大,長得像母親,性格卻像父親。初中之前,他從未感受過父愛,母愛更像是天方夜譚一樣遙不可及。賀家在宮州又是一個男權至上的團體,所以,在賀英澤的人生中,根本沒有出現過能夠引導他的正常女人。外加知道母親的故事正逢叛逆期,他對女人和愛情的態度變得更加奇怪。
從十五年前回到賀炎身邊開始,賀英澤簡直就像是給仇人撫養一樣長大。同年,賀炎帶他去賭場黑市的次數,就比其他孩子去遊樂場還要多。陪伴他一起長大的人,不是一群同齡小夥伴兒,而是一群持槍保鏢。
十三年前,作為一個初中生,他已經能毫無阻礙地與人聊槍支彈藥、軍火走私、藏劍殺人的話題。當父親的好友說“我這匕首如此鋒利,靠的是人肉磨刀石”並捶腿大笑時,他也能找到笑點,勾着嘴角輕輕笑出來。
十一年前,我還在和蘇疏純情地寫信,連電話都還不敢打。剛上高中的賀英澤卻已在父親的安排下,被一個大他十四歲的女人奪走了童貞。
九年前,賀英澤在金融圈嶄露頭角,展現不俗的商業天賦。這個時候,蘇疏參加國際鋼琴大賽獲得第一名,一舉成名。我和他已失去聯繫。
七年前,賀英澤患上抑鬱症,大學輟學,吃了一整年的抗抑鬱症葯。這一年,我正在忙着高考。蘇疏發展最順利,他才藝精進,被送去奧地利讀音樂學院。到這一年年末,常楓開始鼓勵賀英澤,讓賀英澤專心投身商業。
五年前,賀英澤用鑽石撈到第一桶金,取得了賀炎的信賴。到這個階段,他的生活作風已經和現在沒太大差別,只是各方面都沒現在大手筆。這時候,我才剛在大學談第一場戀愛。
直到兩年前,賀英澤變成了珠寶業的領軍人物,之後沒多久,就接手甄姬王城,變成現在的king。仔細想想,我竟不知道賀炎的教育方式能否算成功。但相比下來,能確定我們錯過的這十五年,我的生活就跟白開水似的。
彷彿正在落入無底的地獄,電梯以令人心慌的速度往下墜。它的一邊是甄姬王城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一邊是被雨淋濕的深黑宮州。雨水濺落在玻璃上,淚珠般徐徐滑落。在這短暫時間內,我一直處於很矛盾的情緒當中:我知道他吃了不少苦。但是,他吃過苦,不代表我就要被這樣對待。
想到這裏,我看見了甄姬王城南門外的熟悉身影。
下着雨的沙灘上空無一人。賀英澤背對着南門的方向,站在雨中,面朝大海。夜晚的海洋像是一片黑色的荒蕪。在燈紅酒綠、華彩繁夜的照耀下,雨水就像是魚鱗匯聚的星河,冷冷地落入殘酷的深海。至此,我覺得我們已經沒什麼好說的。我冒雨走過去,在他身後停下腳步:“賀英澤。”
“什麼事?”
他半側過頭,依舊高傲至極。對他這樣的態度,我原應感到習慣,但是,這一刻我只覺得他離我異常遙遠。哪怕只看見他露出的鼻尖與睥睨的眼,都感到這人已經觸不可及。
一時間我竟感到有些害怕,但還是繼續說道:“我先回去了,明天就搬出去……”
話沒說完,只見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握了握拳,再次張開,把手臂往上抬了一段。然後,大約有一兩秒的時間,我以為自己的五感出現問題了:從甄姬王城四周到人工海灘、到連成片的路燈、到遙遠的天海交界處……所有我能看見的,包括海洋高空的雨水,都在空中停了一下,如同靜止的銀漢,在無盡的幽深中閃閃發亮。
在絕對靜止中,他的手掌又往上抬了更短的距離——於是,所有雨水都朝空中倒流了一兩米,彷彿億萬顆倒滑的流星一樣,擦亮了黑暗的打火石。
最終,他把手放下來。
剎那間,嘈雜的水聲又一次響起,大雨又密集地下個不停。緊接着,他捂着額頭,身體晃了晃,跪在地上。
我趕緊蹲下來扶住他,急道:“你今天是怎麼了?哪裏不舒服?還有,這雨……算了,先跟我說,你哪裏不舒服?賀英澤!”
我伸手在他面前搖了幾下,他還是捂着額頭,聲音沙啞:“洛薇……”
“什麼?”
“不知道最近我是怎麼了。經常睜開眼,發現日期很混亂,大部分時間,我雖然活着,卻好像是睡著了。甚至……甚至你什麼時候回到我的生活里,我都不知道。”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用沾滿沙水的手捋開我額前的頭髮,“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海邊說過的話么。”
我怔了一下:“記得。”
“我也一直記得。你說過,如果長大以後我當上水鑽商,你就會嫁給我。”
他深黑的眸子裏蕩漾着水光,似乎想繼續說什麼,但沒能說完,他已沉沉地倒在了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