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紅綉裙

第七十九章 紅綉裙

在二妹的滿月酒之前,縣城裏的大阿婆派人將阿媽的奶奶——我的外祖送回來了,她一回來就忙得團團轉,沒日沒夜趕着給二妹做帽子。冬天的花棉布帽子,頭頂兩隻耳朵,拖着披肩,裏面絮着棉絮,戴在頭上,連耳朵帶后脖子都圍住了,暖和。現在不大見人戴了,只有老一輩的人才會做,就是外婆也沒有這個手藝,彎彎曲曲的坡度不好裁也不好縫,稍有偏差,帽子就歪了,寒磣。外婆笑她:“冬天的帽子,夏天趕,就是趕出來也戴不上。”“嗐,滿月酒,沒背帶沒帽子的像個什麼樣!”外祖嘴裏說著,手中飛針走線,噝噝的穿個不停。她八十多歲了,前幾年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做什麼針線都不費勁,就是穿針紉線都是自己舉起來對着陽光一戳就過去了,比外婆還能幹,外婆還得哄着我們幫忙穿針呢。

外祖八十多歲的人了,什麼都看得開。她有什麼看不開的呢?她的故事,比她手中的線還長還曲折。她臉上很光滑,蹭上去滑溜溜的,連皺紋都沒有看到幾痕,整一個縮小的嬰兒臉,比朗瑛朗琪她們女孩子的臉還要光滑。為什麼這麼滑?她笑,讓我們的手在臉上摩來摩去。為什麼這麼滑?吃珍珠粉吃的。

她出身大戶人家,自小每日吃珍珠粉,鈍鈍的葛在喉嚨里,像吃牆似的,丫鬟僕婦都說不可不吃,不吃以後不成樣子。自小沒了母親,父親叫人幫她裹腳,撕心裂肺的痛,整日整夜吃睡不寧,紅腫着一雙眼睛看窗子黑了又白白了又黑,照裹,不裹以後嫁不了人,裹出伶伶仃仃一雙小腳那才是正道。就記得一隻黑乎乎的八哥,翹在籠子裏,有時候也叫,更多時候不叫,冷冷地看人,等她伸出手去喂一粒粒金黃的玉米粒。十二歲,皇帝沒了,天下大亂,父親趕緊將她嫁掉,一路的嫁妝從娘家排到夫家,單純是一年四季的衣服就滿滿十六箱。十六箱?嗯,大箱,滿滿的,從十二歲到六十歲的都備下來了,天冷天熱的,厚的薄的。十二歲到六十歲?是,其實都白備了,當頭的換來換去,衣服式樣也換來換去,當天穿的大紅綉裙層層疊疊綉了六層。六層?那不是上面的將下面五層都蓋住了嗎?都蓋住了,高高低低的,像雕出來的一樣。

大紅綉裙,綉了整整六道……將是多厚的一條裙子啊,十二歲的外祖裹在厚厚的裙子裏,花團錦簇。外祖隨手從一旁的笸籮里拉出一塊紅布:“呶,綉裙,六層的。”七十多年了,還是紅色,滑溜溜的綢緞,一層層的繡花,密密麻麻的,紅的花紫的花、綠的葉、褐的莖,明明暗暗,深深淺淺,或正或斜,凹凹凸凸,在綢緞上大片大片地縈繞着盛開着,熱熱鬧鬧,喜氣洋洋,雖然只有不大的一塊,也可以看到當年的繁華。

當年,她十二歲嫁到了這裏,放了腳——天天下田勞動的,鞋子都脫了,光着腳來來去去。當年,田地無邊,沿着路,一直幾十里延伸到臨鎮,也是青磚大瓦房,稻草灰滿滿兩大房。“我老闆整天都在田垌里,吃飯喝水都是送到田頭的,天黑都不回來。他高大,很高大。”外祖微笑着說。老闆?外祖嫁過來給人打工嗎?後來聽她說了老半天,才發現我們的外公祖在她口裏只是“老闆”,高大的老闆。老闆高大,她卻矮小,都說是吃鹹菜吃的,家裏雞鴨成群,一年到頭卻是吃鹹菜,太咸,人長不高了。“那公祖怎麼長高的?”不是說她老闆很高大嗎?她矮,他怎麼不矮?“他是高,要不是吃鹹菜,他會長得更高。”她笑。

十八歲圓房,十九歲生了大阿婆,後面陸陸續續的生,陸陸續續的死。那年頭,生個孩子容易,死個孩子更容易。

我們對孩子是不敢興趣的,哄着她說“老闆”的趣事。她說來說去,卻再也說不出什麼新鮮的出來,也就砍麻、洗麻、紡紗、織布、織蚊帳,縫縫補補,要不就說說某一個嫁過去給婆婆虐待的女兒,肚子餓,在廚房裏剛吃了一塊雞,婆婆進來了,趕緊連皮帶骨吞下去,結果就那樣梗死了。那個女兒也有一個自己養的八哥,沒有剪舌頭,不會說話,女兒死了,她領了八哥回來,剪了它的舌頭,太遲,始終學不會說人話,也就養着,一直到死,那隻八哥也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阿祖,我們家的田地真的那麼多嗎?那不是地主?”世良問。

外祖笑笑:“哪裏是地主呢?地主都是雇長工出租田地的,我們地多,家裏每一個人整日都下地忙到陀陀轉,沒有雇過一個長工,就農忙時雇過短工,不是地主,是富農。”

富農。

這個詞語我是熟悉的。阿媽以前也經常提過,有時候阿婆罵阿媽,也會提到這個詞語。因為它,阿媽成績雖好也上不了大學,外婆外祖曾經很久抬不起頭來,外公的阿爸與阿公也突然死去。外公與三外公他們雖然是公家的人,也試過好一陣子的苦難。

但是,從外婆與外祖的爽朗笑容,從來看不出她們心中的一絲波痕。外祖從有錢人家的小姐,到天天光腳下田勞動的農婦,其中自然有許多故事,她都忽略不提不記了。外婆也是另外一戶富農家的長女,只是母親早逝父親再娶,自幼百事皆做,一雙大腳上山下田,從來沒有二話,她的腰杆子,從我記事開始,也一直挺得筆直,斑白的齊耳短髮,從來梳得整整齊齊夾在耳後。外婆也是一頂大紅花轎抬進家門的,這個成為外公一輩子沒有辦法休掉外婆的理由,也使外婆對着發脾氣的外公笑得氣定神閑。

我與世良看了看笸籮里歪斜的那幅紅布,昔日光燦燦的大紅綉裙,就剩下那一幅了,邊沿也不齊整,好像是給人用力撕下來的。外祖又怎麼藏起來了這一幅紅布?幾十年了,一直藏到現在。他們家原來的舊房子,就在現在的池塘,在外公的阿爸阿公一起死後,村裡不少人明裡暗裏去挖過,終於將房子都挖塌了,也沒有挖到傳說中的金銀財寶。“其實哪裏有什麼囤積的金銀財寶?能多買一分地就買一分地,所有的金銀財寶都擺在地頭呢。”外祖微笑,手中噝噝的沒有停過一步,繼續縫着帽子,兩隻耳朵已經尖尖豎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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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死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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