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藏
小娟不和我們玩了，外公躲在魚塘小屋又不怎麼回來，一日三餐經常是世良提着飯盒送過去的。魚塘塘基上種了許多香蕉樹，香蕉樹的膠汁一旦沾到衣服上很難洗乾淨了，黃乎乎或者黑沉沉的一大片，骯髒得要死，外婆以此為理由讓我少到魚塘邊上去。其實，按外婆的一貫主張，讀書認字是上學以後的正經事情，小孩子就是要吃好睡好玩好，她雖然歡喜我會念詩認字，更歡喜我健健康康地到處玩耍，不調皮搗蛋捅人家窗戶砸人家屋頂就好。
而世良，心裏有一萬個玩耍的主意，除了給外婆明令禁止的玩水以外，還可以抓石子、跳房子、爬樹、跳繩、扔沙包、打仗、踢毽子、滾鐵環、釣蝦、跳山羊等，一天到晚跑跑跳跳，臉紅通通的，吃飯喝粥也跟世良一樣扒得飛快了。
外婆很有成就感地對小舅說：“你看看，這才是農村的孩子，有氣有力，能走會跳。”
小舅也樂呵呵地拍我的肩膀：“跳吧，你小舅我當年可是市中學生運動會跳高跳遠第一名，記錄到現在還沒有人破呢，就靠你以後來破啦。”我的心怦怦亂跳，用力點點頭。
外婆帶笑壓着水泵：“阿原，你可別跟着小舅瘋，前兩年他要不是非要練體育，早是正正經經大學生了，跳高跳遠，那個能當飯吃？哈哈，我們阿原是正經讀書念大學的。”
“又來揭我的短？我是好漢不提當年勇！阿媽，借二十塊錢來花花。”小舅撒着嬌。
“二十塊？你自己的工資呢？這麼快又光了啊。”外婆雖然責怪着，還是停下手來，掀起衣服下擺，從褲袋裏掏了一卷錢給小舅：“老實交待，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你頂你爸的職，是城市戶口吃牌價米的，別找個農村姑娘，以後孩子跟着媽受罪，你也要老是回來幫忙耕田掘地，一輩子受不完的罪。”
“媽，農村城市又有什麼關係？我也是農村出去的，打小就是赤着腳踩泥巴的，就算吃了兩年牌價米，眼睛也沒有長到天上去，你也別看不起農村人。”小舅笑着，幫外婆壓着水泵，他力氣大，水嘩啦嘩啦只衝出來。
“我自己就是農村人，怎麼說看不起農村人呢？只是為你着想，省得你以後粉筆灰都沒有洗掉就趕回來幫老婆插秧割禾。”外婆嘆口氣，“看看你二哥就知道了，活生生一個例子，真要找了個城市的，哪裏用得着每個周六都踩幾十里的單車回來幫忙耕田呢。唉，我真後悔。”
小舅噗哧一聲笑起來：“媽，你看看，朗瑛都多大了，你還記得那老黃曆的破事不放，哈哈。我找的媳婦啊，絕對稱媽你的心意，漂亮着呢。”
“你個小子，哈哈，說漏嘴了吧，心裏有人了吧？你啊，都虛歲二十三了，也可以娶妻生子了。說說，是哪一家的女兒，我叫你阿爸馬上上門去提親。”外婆笑得見牙不見眼。
小舅扔下水泵，轉身就跑：“秘密，秘密！”轉眼間，他就跑出門去了。
“阿原，你看看你小舅，二十多歲人了，又蹦又跳的，是不是很像個小孩子！他害羞呢，還將人家姑娘藏着不讓你外婆看！要是你小舅娶親了，你就又多一個舅媽了，歡喜吧？”外婆問我，我用力點點頭。大舅媽太矮，二舅媽太壯，小舅媽……據小舅說，很漂亮的，那就好，漂亮的人應該就像阿紅，人好脾性也好。
“阿原，來來來，捉迷藏咯。”朗瑛在家門口伸出半個頭來，“我媽與二妹已經午睡醒了。”
捉迷藏？好！
“你當鬼，我們先藏哦。”朗瑛笑着縮回去了。
“一、二、三、四、……”我大聲數數，外婆一邊壓水一邊看着我笑：“你等等記得別弄到滿頭蜘蛛絲。”
我捉迷藏的本領很強，無論是躲藏還是尋人，二十聲過後，我就滿屋子跑，抓他們去了。朗琪在門后，小妹在廚房的大灶台旁邊用稻草遮着，世良在大舅媽的床底，只有朗瑛沒有找到。柴房、廚房、外婆房間、小舅房間、大舅媽房間，都沒有，朗琪跟在我後面，指指前面外祖的房間。
外祖是阿媽的阿婆，世良朗琪他們的阿祖，我叫外祖，已經八十多歲了，牙齒沒了頭髮全白了，精神還爽利得很，攢着一雙小腳跑得飛快的，她走路像小孩子，跌跌撞撞的，每一回看到她都讓人擔心她要摔了了。她針線活特別好，會做虎頭風帽、虎頭鞋什麼的，我與大姐小時候的棉帽子都是她做的。可惜在我來之前，她已經給嫁到縣城的大阿婆（外公的大姐）接走了，據說要住一陣子才回來。
我猶豫一下，走了進去。外祖的房間很乾凈，也不潮濕，卻瀰漫著一種老人的味道，在她自己親手織的黑色麻蚊帳上，在她豬肝色的衣柜上，都飄着這種味道。我撩開蚊帳，沒有，打開衣櫃，撥撥衣服，也沒有，合上衣櫃門，趴到地上看床底，也沒有。
不在外祖那裏，就只有一個地方，二舅媽房間裏。二舅媽正橫抱着二妹在喝奶，聽到我的腳步聲立刻抬起頭，說：“去去去，別來這裏！我不給她來這裏吵的！出去。”
我灰溜溜地出去，怎麼也想不到朗瑛藏哪裏了。世良在家門口的條石大門檻上笑：“找不到吧？”我認輸了，叫朗瑛出來。她居然從家門口外面的院子裏進來了，我氣極了：“你耍賴！”
外婆家正中是大門，廚房還有個小門，我們一般約好捉迷藏不能從側門出去的，朗瑛會從院子裏進來，肯定是之前偷偷從廚房側門出去了。
“沒有，我沒有耍賴，我是從大門出去的。”她笑着。原來她躲在廳角一個大谷缸里，那個缸里的谷已經快見底了，我不知道走進了外祖的房間時，她偷偷溜出來跑到院子裏去了，那麼也不算犯規。
我認輸，給朗瑛用手指重重颳了三下鼻子，才換世良做鬼來找人。世良教訓着：“別再躲谷缸里，阿婆要罵的。不是說很早很早以前有孩子躲進谷缸里家裏人不知道在上面壓了東西，把那個孩子活活憋死了嗎？”“你也信，都說很久很久以前啦，那個孩子傻的，他不會叫不會拍的？”朗瑛不屑地笑着，走了。
世良的聲音從窗外透過來：“一、二、三、三聲半、四……”他最會搞怪，三聲半、三聲六都是常事。
我偷偷跑柴房去，踏着一捆一捆的稻草，一直爬到最高處，可以直接摸到房頂的桷子與瓦片。我搬開幾捆稻草，再鬆鬆的胡亂疊上，等一會兒世良過來，肯定以為我會躲在這裏，搬開沒有看到我，會嚇他一跳。
我往角落爬過去。角落裏的稻草總是疊得不夠結實嚴密，縫隙比較大，我挑了個大縫隙，鑽了進去，再用力將身上的稻草捆拉過來遮住。
“傻仔，我看到你了，就在稻草堆里，都看到你的衣服了。”世良叫着。我不出聲，玩捉迷藏的人都會用這招來哄人，就等着傻瓜上當呢，我又不是小妹與朗琪，哪裏那麼容易上當？很快世良就嗖嗖往稻草堆爬上來了，他爬樹的技術比我還好呢。
他大笑：“我都說你在這裏，一看稻草就知道。”他搬開了幾捆稻草，有一捆還扔到了我這邊，壓得我頭重重的。“咦？不在？誰搬過的稻草？”他疑惑地說著，可以想像他搔頭的樣子。“朗瑛，你別跑，我看到你了！站住，別跑院子裏去！”世良喊着，嗖嗖又爬下去了。我輕手輕腳爬出來，躲在柴房的門後面的三角空隙，真的很想笑。
世良一會兒就拉着直嚷嚷的朗瑛來回走，朗琪與小妹也跟在後面。“幫忙找找看，阿原不見了！”
他又爬上去搬稻草，朗瑛與朗琪小聲討論着我的去向，我得意洋洋，忍不住要惡作劇去逗她們。門軸那裏很窄，我勉強將手伸出去一抓。“啊！”朗瑛嚇到大叫一聲。
我給她的叫聲一嚇，剛好撞到門扇上，門扇往外轉出，門軸一轉一壓，我也慘叫一聲：“啊！”我的手，給壓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