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志高之死
志高死了，誰也沒有想到。聽到這個消息是在早晨，我正喝着雞蛋粥，香甜的雞蛋粥。外面一聲尖叫，好像一道尖尖細細的閃電劃過黑夜，然後又是沉沉的黑夜。
小娟爸志高是個不得志的人，早年父母雙亡，成績雖好也升不了學，參軍，退伍，別人有背景的都留城做工人、幹部了，立過三等功的他只能抱着幾件舊軍衣回家，繼續耕田掘地。娶了小娟媽，溫柔體貼，家裏家外樣樣在行，這日子總算甜了一點，誰想到小娟媽肚子不爭氣，生，不停的生，生的都是女孩子，他頭抬不起，活漸漸撂下，愛上了喝酒，喝醉就打老婆打孩子。
世德出世后十來天，小娟媽也生了，早產，是個男孩子，生下來沒幾個鐘頭就死了，小娟媽嚎得天昏地暗，兩三天水米不沾牙。小娟帶着弟妹，燒火煮飯餵雞餵豬洗菜洗衣樣樣做。
志高沒有打老婆，也沒有打孩子，自己跪在廳中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自己，罵自己不是人，將好端端一個男孩子打沒了，斷了自家香火。還是鄰居過去，將他架開了，要不還不知道他要扇自己到什麼時侯。
“他瘋了不成？”外公聽我們訴說了其中的慘狀，急急忙忙從魚塘小屋趕回來，去勸志高。
外婆則將二舅媽坐月子的吃食分了一部分給小娟媽，但無論她怎麼勸說，小娟媽都沒有開過口，紋絲不動，就睜着一雙死魚眼。“這下倒好，兩個大人，一個瘋一個呆，往後日子怎麼過？”飯桌上，外婆嘆息着，“可憐了小娟她們，還好農忙過了，禾也漸漸長高，就算暫時不管，也就多長些草。你們幾個，出去耘田時順手幫他們家耘一耘，遠親不如近鄰，都是鄉里鄉親的。”舅舅舅媽唯唯諾諾。“哇！”二妹，大名世德的小表弟在二舅媽房間裏哭起來了。“你們聽，多有力！這孩子，哈哈！”外婆滿意地說。
小娟沒有再叫住我講故事，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忙，洗衣服時也低着頭拚命地搓，特別用勁，都快將衣服搓破了。“小心你的手不要搓破了。”我拿糖果給她，她不要，說沒有時間吃。
“吃吧，一邊吃一邊洗衣服。”
她手中沒停，抬起頭，臉青白青白的：“我吃不下。”
“你爸又惹你了？他也是的，怎麼還不改，還是喝那麼多酒？”我嘆息着。以為志高瘋過之後會好一些呢，沒想到整天抱着酒瓶不放了，本村人不賣給他就去外村，外村不賣給他，他就拿石頭砸人家的門窗，非要買到酒不可。他不打老婆不打孩子，經常站在房門口罵天罵地，聲音傳得老遠，有時候半夜三更也罵上一場：“天公你瞎眼的！好好一個兒子給你弄死了！故意送來氣死我是不是？你個瞎眼天公！”
“他？他就浸死在酒缸中也換不回我弟弟了！要是早一些捅死他，我弟弟還能活，就不會死，我阿媽就不會傻成那樣！都是他害的！”小娟越說越激動，啪的一聲將衣服重重摔下水面，鬆開了手。
那是件已經褪色發白的舊軍衣，在水中浮浮沉沉。小娟站起來，一腳踏下去，又一腳，水花四濺，她自己的褲子也濕了，她卻笑起來。
“小娟？”我有些害怕，像面對着未知的什麼奇異的東西，好像站在一個黑洞洞的房門口，隨時要打開門，卻不知門后隱藏着什麼。
“沒事。”小娟蹲下來，從籃子裏拿出另外一件衣服漂洗。“那件？”我問。“不理，沒用了。”小娟說。
志高給人發現時，是在池塘邊的石灰池裏，一身皮肉燙得脫爛，旁邊還浸着一個酒瓶。
沒救了，完全燙熟了。
我想起前一天小娟洗的衣服，背脊一陣陣發涼。她下了詛咒？詛咒應驗了？
外婆不給我們出門，不給我們去看那個燙熟了的死人，她去小娟家幫忙，卻將院門直接鎖了起來。院牆與屋子齊高，上面還有瓦片，不像我們家一人多高的圍牆哧溜一聲就上去了，根本就爬不出去。我們在院子裏團團轉，嚇得雞鴨亂竄，叫喚個不停。
“吵死了！二妹睡了，你們就不能安靜一點！”一聲怒喝，回頭看二舅媽扶門而立，冰着圓滾滾的臉，頭上緊緊扎着紅花毛巾。“你直接還不是在吵？”朗瑛小聲說。“你個死妹丁，人家死人關你屁事！自家弟弟不知道心疼，還等人家疼你弟弟？”二舅媽罵道。“媽，你又來了！”朗瑛不服氣地嘀咕了一句，轉身跑去院門的門縫裏張望。
嗩吶聲、念經聲響起來了，勾得人心裏酸酸的，還伴隨着小娟媽的嚎啕大哭：“你個死鬼！早不死晚不死現在死，丟下一堆孩子讓我理！你倒會享福了，眼睛一閉什麼都不理！你個死鬼啊！”
就算緊緊閉着院門，也無法將哭聲關在門外。
世良聽得不耐煩，說：“算了，看看二妹去。”
二妹出生以來，一直都躲在二舅媽的房間裏，除了晚晚回去睡覺的朗瑛，我們還沒有親眼看過他呢。世良一說，大家呼嘯着，往二舅媽的房間裏衝過去。二舅媽剛好垂着頭坐在床前打瞌睡，二妹，大名世德，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天熱，他身上穿了件紅肚兜，戴了頂紅色地主帽，攤開手腳，一節節的手腳胖乎乎粉嘟嘟的，讓人真想咬上一口。“他好胖。”世良悄悄地說。朗琪她們笑了起來：“像不像蠶蛹？”“呵呵，他是好胖！”我也跟着說。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過後，我臉上一片火辣辣的，耳朵嗡嗡作響。“你個傻仔，敢咒我們家二妹！我跟你沒完！等你外婆回來你就知死！叫她罰你三天不吃飯！你個傻仔存心咒我們家二妹，你不得好死！”二舅媽氣勢洶洶罵著。
我目瞪口呆，只覺得兩隻手拖着我往門外逃，踉踉蹌蹌地跟着出去，出了家門給熱熱的空氣一逼，才醒過來，發覺是朗瑛與世良一左一右拉着我。
農村風俗，當著嬰兒面不可說他好話如肥胖、白、長得快、吃得多之類，據說他聽了會小氣，甚至長不大。我以前也吃過這個虧，一時忘記了。
朗瑛嚷嚷要幫我告狀，說她阿媽過份。
果然，院門一開外婆一進來，朗瑛就嘩啦嘩啦的跟在外婆身後說開了。外婆還沒有說什麼，二舅媽倒在家門口也嚷起來：“對，我是打了他，那又怎麼樣？他說了我二妹還有理？就算去到玉皇大帝面前我這耳光也打得有理有據！他不是秀才狀元嗎？他怎麼不曉得人情世故胡說八道？我就不信志英沒有好好教他！就算志英來，我也是這樣跟她說，她也不能護短！”
“媽，你說話打橫來的！”朗瑛不高興地說。
“朗瑛，你別插話。蓮珍你進去，別吹着了風往後頭痛。阿原年紀小不懂事，你這個做舅媽的大人有大量，多多擔待才是，怎麼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也別開口閉口傻仔，你阿爸可不喜歡聽見這兩個字。”外婆邊說邊往家裏面走。
“行行行，你有理我沒理。他是阿爸的心肝寶貝眼珠子呢，以後我一根手指都不挨他的身子，秀才嘛，狀元嘛，就盼着他上清華上北大光宗耀祖呢，可他就算讀到美國英國去，也是姓謝不姓高，阿爸高興什麼勁呢。”二舅媽也往裏面走。
我們可不管她嚷嚷什麼，外婆一進來朗瑛就告狀，二舅媽又殺出來，外婆忘記鎖門了，嘩啦一聲，我們全往外跑了，連小妹也不例外。
“你個死女包！怎麼死的不是你！我打死你，打死你！”池塘那邊新搭建的齋棚一陣騷動，嗩吶、念經的聲音都停下來了，有人往外跑，有人跑過去，亂糟糟的。
挨打的是小娟！
小娟媽說，志高是小娟害死的，是小娟推他下石灰池的！
小娟害死自己的阿爸！瘦瘦小小還不到四十斤的小娟！我也驚疑地盯着她，想起昨日那件漂在水面的“沒用”的舊軍衣，雙腳不由自主往後退。
“不是我。”小娟站着，臉上一片寧靜。她沒有哭。
“就是你，就是你！”小娟媽滾落泥地，又一陣狂嚎。
“素珍傻了，她說的話大家不用管。小娟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心多善的一個孩子！”有人發話，是外婆村的村長。嗩吶、念經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有人將小娟媽扶起，攙扶入屋。